接待室的楼内,淳于桓一身长款薄风衣,正单腿靠在扶栏走廊上,低头看了看表。
不到五点半,他在这里整整等了安晴那个嘴里没真话的女人两个小时,言之凿凿说自己在接待楼跟他有事要谈的女骗子压根没出现。
…估计也配合得差不多,可以走了,他在心底默默盘算。
他今天实在是很无聊。医师宿舍里的日常用品基本都被前住宿者给搬走了,他留在之前病房里的东西又拿不回来,连个唱片都没给他留下。
又碰巧赶上了个全院放飞自我的日子,医护们出去玩的出去玩,剩下的患者都在跟亲友抱头痛哭,上演情感大戏。
淳于桓干脆直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补觉。
然后睡到一半,就被安晴的夺命系统连环播放提示音,给吵到在房间里完全呆不下去,披了件外衣出门避风头。
他的右侧身边就是一群兴高采烈排队的精神病患者,像群出去春游的小孩似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男人看着一个严重妄想症的年轻女人正在监管医师的陪同下,嘀嘀咕咕地进了坐着她丈夫的接待室门内,推了推眼镜将长腿从搭着的栏杆上放下。
他忽然想到一个比看这些情感戏要有点趣的事。他现在回去,说不定可以欣赏一下安晴接下来毫无诚意道歉的表情。
也还不错,至少比现在自己死气沉沉且碍眼地站在一群气氛欢乐温馨的精神病里强。
“哎,小伙子,你也是来见家人的吗?”
淳于桓刚打算扭头,忽然看到一个头上有块缝合伤疤的老头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逮住了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无所事事的自己。
“不,应该是见不到了。”他笑得温和坦荡。
兴许是一直无人沟通,他说完后竟然有一瞬间的顿住,思考了一下,“因为他们都死了。”
“哦?那就是来见朋友的?”
对方一边在门口站着,一边又手臂挥舞地问,“唉,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家里人没的这么早啊…节哀,节哀。”
“我没有朋友的预约。”
他又看了眼表,看着老人头上的缝合伤皱了皱眉,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他入院时记得这个人。这位老人是因为头部外创伤导致的精神错乱,自己刚才在这里站了那么久,他准备进入这间接待室里根本就没有人进去过。
“淳于教授,我刚刚在广播里喊了多少遍,你从哪听到没预约的了?”
安晴风风火火地拿着一张罕见的纸质文件大踏步赶了过来,将那张印了加急红封的纸一把塞在他手里,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呼…可累死我了。这是刚到的通知,你自己看吧。
上面下来的特批文件,有人向精神院申请了你的强制会面。”
“强制会面?”
淳于桓的脸上莫名浮现出了一丝冷意,语气微妙地笑了起来,“这次又想要什么东西?”
“你先进去再说…”
安晴半死不活地仰倒在扶栏上,抬臂指了指楼层最角落左边的一间房门,懒得理他。
她在风衣兜里掏了一会儿,翻出来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
“知足吧,至少还有人在等你。”
淳于桓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继续说话,安静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
这是一包很久以前的男式烟草盒,如今是22世纪,已经很少有人去买真正的烟草了。
走廊上,女子卷发红唇风情万种,看着背影内敛克制的男人站在门前停住,夹在手指间的烟只是燃着,没有吸。
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在精神病院看到他的模样。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下午,曾经万人瞩目的戏剧演员兼精英教授靠在病椅上,微笑地注视着冷然点烟,准备监管他的自己。
“你看我的眼神很有意思,安晴主管。”
他漫不经心扫过她的眸子危险而深邃,却没有一丝精神病患者的妄想或者疯狂。只是平静,压抑如死一般的平静。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疯了的演员,所以总会注意到一些别人察觉不到的事情。”
男人的声音轻缓深邃,她忽然浑身战栗地打起了哆嗦,忽然觉得眼前患病杀人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自己一般。
他幽幽道,“安小姐,你在透过我…去看着谁呢?”
同样是一个下午。
安晴扭头,看到那个老头终于听到了监管叫自己的排号,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推开门,扑了进去。
房间里是三个盒子,两个新的一个旧的,都是冰冷精细的电子盒。
她听见老人开心地在里面自言自语,空荡荡的接待室没有人回应,只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兴奋地喋喋不休。
“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怎么才来?哎呦老伴你慢点慢点…让我看看瘦了没,哈哈今天你特漂亮!”
走廊尽头,有人吱呀一声,推开了尘封已久的门。
“妈的,真羡慕这群精神病。”安晴忽然骂了一句。
长靴风衣的艳丽女子猛地丢了烟,揉着刚才差点跑断的腿,慵懒又冷厉,像只打架失败的猫儿般一蹦一瘸地朝反方向走去。
——
“先生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满屋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淳于桓原本虚伪无谓地笑着推开门,却被眼前的场景愣住了。
城堡的全息投影笼罩在角落房间的每一个地方,到处都是蜡烛和玫瑰花。
他发现自己身上被生成了不知什么模型,低下头,看见城堡门口的水池里,一只小黄鸭在他的脚下游来游去。
“这是哪里。”他轻声问。
活泼开朗的小鸭子扑棱着翅膀,“是在熊先生的梦里呀,我在这里等你好久啦!
这里公主杀死了王子,恶龙赢得了黄金,王宫里的后妈啃着毒苹果,成为了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所有令人难过的遗憾都可以实现!”
淳于桓忽然笑了起来。
他进门时就猜到这是谁做的了,苏萤。
只有那个热衷于恐怖漫画的小医师才会编出这么暗黑的童话故事。
他本可以毫不留情地揭穿,就像从前所有试图窥探自己内心的医生一样,面无表情地嘲讽奚落。看着他们难堪的表情,让自己疯狂到已经坏掉的内心产生一丝悲悯的快感。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忽然很想安静地呆在这里。
隔着模型,那只小鸭子看不到他玩味的表情,只是继续说着,“那么,先生要许愿吗?”
“我不许愿。”淳于桓摇了摇头,他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模型是一只白色的布偶熊,嘴角微笑着温暖无比。
他面色平静地蹲下,戳了戳小黄鸭的翅膀,看着她在池水里手忙脚乱地打转,从花丛中摘下一朵盛开的玫瑰递过去,有意逗她。
“请问你是谁?会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吗?”
他本就是演艺出身,此刻藏在模型下的眉眼带了无比的眷恋与温柔,刻意扬起的声音含了低笑,优雅贵气。
“那么,我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不,我是黑天鹅。”
小黄鸭颇为可爱地瞪着对方,然后觉得似乎有点不太像,凶狠地扑了一下翅膀,谁知没站稳,哎呀一声栽进了水里。
水花飞溅,她挣扎着起来,大眼睛呆呆看着面前微笑的布偶熊。
突然,有点尴尬地笑了起来。
“好像搞砸了…”她扭到了脚腕,小声嘀咕说。
他也笑了笑没说话,然后起身,关掉了房内投影的电源。
苏萤站在接待室中央,手里捏着一个小黄鸭玩偶,站在淳于桓的对面。
虚拟场景消失,原本笑着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接待室内,那只握在她手心的小黄鸭被穆然抓紧,嘎——地叫了一声,试图挽留一下刚才还存在于房间内的温暖气息。
“苏医师有心了。”
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是淳于桓,他面色恢复如初,语气冷淡地走至桌边拿了一点加冰器里的冰块过来。
“坐吧,脚踝要紧吗?”
苏萤握着那只小鸭子没有回话,淳于桓缠了冰袋,低头蹲在她的脚边,想要去帮她处理脚踝上的红痕。
“没事,只是小失误。”
穿着细高跟的白皙脚腕像是条件反射似的,瞬间从他的手边后退弹开,男人蹲在地上静了一下,忽然摇头失笑。
“真是奇怪。”
他起身,表情又恢复成了压抑危险的模样,嘴角扬起一个常年练习后习惯性的优美弧度,与面前的女孩对视。
“是我逾越了,最近总是在苏医师面前失态。”
他说完又扫视了一眼明显被对方布置过的室内,“支持性疗法?想法倒是不错,可惜对如今的我已经没用了。
苏医师,你下定决心想与我合作的诚意,我看到了。”
“谢谢夸奖,我也没打算一次性成功。”
苏萤同样还了他一个极其不怀好意的笑,“所以我还有计划b,想要试试吗?”
淳于桓不置可否地扬起头,看见她从旁边的椅子上拿出来一个灰色礼物盒子,在他的面前拆开。
一个系着黑色领结的白色布偶熊,和一块巧克力布朗尼小蛋糕。
“…这是什么?”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语言功能的贫乏,“苏萤小朋友的儿童套餐?”
苏萤难得没瞪他,甜甜地意味深长一笑,“不,是给某个童年缺失的孤儿院小朋友的,道歉礼。
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把你扔在楼下撒气,对不起。”
面前的男人突然沉默了一下。
“苏萤,想吃晚餐吗?”
空气凝滞片刻,淳于桓忽然轻笑着问。他将那个礼物提在手里,迈步朝门口走去,“研究所餐厅有一家很好的日料店,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
虚拟歌手流畅的电子音响内,正在播放一首蓝调,苏萤意外地点了杯红酒,在红玻璃围绕的半圆坐席上咬着三文鱼寿司,对着旁边的落地窗发呆。
“很跳脱的风格。”
窗外还未燃烧殆尽的陨石灰悬停在遥远的星空中,她又咬了一块炸猪排,适时地评价道,“末日感染,红酒晚宴,还有精神病和星空。
唔,这个炸猪排真好吃,没想到你还蛮了解我的口味。”
“你的想法很明确。”淳于桓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布朗尼蛋糕,没有动,“所以对于我来说,很好辨认。”
“哎呦,今天你怎么带着可爱的小姑娘过来了?”
一旁终于忙完的中年男老板拿着菜单走了过来,在桌上放了一杯白水,同他闲聊,“怎么,不怕把人家吓跑啊?”
“我是他的主治医师。”
旁边被当成女客的苏萤默默提醒,“他干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原来是这样。”
日料店的老板点点头,自顾自去忙前又说了一句,“唉,这位患者之前开放日的时候经常单独过来这里,我还当今天是他带了朋友来呢。”
老板你是真的在研究所消息封闭到不知道他是谁,都干过什么吗…
苏萤看着面前沉静喝水的某人,叹了口气。
“对了,你怎么不吃蛋糕?”苏萤忽然发现桌上毫无动静的蛋糕,问。
“习惯。”他喝着冷水一脸淡定,“很小的时候,我养父母就为了让我能够经常保持去剧院公演的状态,命令我戒糖了。
他们花钱领养我,可不是仅仅是为了在公众面前做些慈善形象工作——淳于家是商业巨头,从来不会做赔钱的买卖。”
他说完又笑了笑,“当然,我很有天赋,作为商品也够拼命,让他们赚得两眼放光就是了。”
…她忘了这人除了是个精神病杀人犯,还是个演艺大佬。
苏萤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一时不知道这话怎么往下接,盯着对方憋了半天才憋了一句,“那你在测试里还不是疯狂吃小蛋糕。”
“虚拟测试又不是现实。”
淳于桓当即回应,“某位医师从小管教甚严,不也是在餐桌上下手吃了一堆炸鱼条?”
“这有可比性吗!”
苏萤原本激起的一点同情心瞬间消失,怒了,“还有那个炸鱼条,你不也觉得很好吃吗?!”
然后她就看到对方十分不厚道地,微抿克制着扬起的唇角,别过头偷偷笑了。
接着就是一段良久的沉默。深夜十点,穿着长裙的女孩喝着红酒,男人在昏昏灯光下眼神沉默,面前桌上的料理分毫未动。
“今天是破例,我之后不会再同你说这些了。”她冷淡地喝了一口红酒,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看着落地窗外美丽又恐怖的陨石星云,微弱地喃喃自语着。
“淳于桓,我真的好恨你。”
原本别过头去笑的男人默默靠在椅背上,本来泛起一点光彩的眸子彻底暗了下去,默默看着灯火温暖的日料店,没有说话。
“…我恨你,好想杀了你…”
苏萤终于哭了出来,她仰头狠狠地灌着红酒,将拳头砸在了落地窗上。
女孩穿着小香风长裙的肩膀无声地颤抖,咬着牙泪流满面,“淳于桓,我的爸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你这样杀死啊?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们明明那时候帮助过你的,你动手的时候,难道一点犹豫都没有吗?!”
男人眉眼淡淡的,还是没有说话。夜晚开放日的日料店满是和亲朋好友相聚完的医护患者们。烟火缭绕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处小小的角落里,有什么人在无声痛哭。
“我恨你…”她哭着闭上了眼睛,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
“淳于桓,我真的好想我的爸妈。”
苏萤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静静地走近,站在距离自己几寸的地方停住了,没有声音。
她攥紧的五指忽然被人耐心地掰开,淳于桓单膝跪在身侧的地上,将一把餐刀放在她的手心,眉眼平静地握住。
然后温柔握着她的手,将惨白的刀刃搭在自己脖子上,安静地看着苏萤。
“动手,杀了我。我不反抗。”
“…那我不就和你一样了吗——?!”
餐厅里顿时爆发出女孩失声的痛哭。她握着餐刀的手止不住颤抖,脸上时而狰狞时而痛苦,几欲崩溃。
她滑蹲在椅子下,拼命地捂着脸抽噎,几乎要贴在对方沉默的身上。
“我好想他们…好想爸爸妈妈…”
苏萤觉得她真的有些醉了,边哭边喃喃自言自语,嘴里说出的话支离破碎。
“我不想当被福利院推来推去的孤儿…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
那个房间好大好大,可是…现在连熊先生都已经不在了…”
淳于桓眼神安静地看着她捂脸大哭,风衣长裤的男人低下头,默默松开了刚才握着苏萤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