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柔打量顾一辞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有很多无用的东西与摆件,一整个顶天立地的亚克力架子摆着些意义不明的摆件。她进门脱鞋,顾一辞猫着腰蹲在玄关,她被堵住去路,踩着鞋跟等了一会儿,顾一辞才终于从柜子里找见拖鞋,恭恭敬敬地并拢好放在她脚边,背后扔着一团不知所云的垃圾,像是才从柜子里发现的。
这年头还能看见卷起来的一摞报纸也是不容易,杂志,卷起来的对联,礼品盒包装绳,乱乱地堆在顾一辞身边,她轻轻抬脚绕过去,把包和塑料袋搁下,贴近距离地环顾四周,四周随处可见饱满浓烈的色彩,和她截然不同。
屋子里是这德性,出去了还假装一些精致铁T,她看了看沙发下面的长毛地毯,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可不好洗,她挪开脚步,看见角落还摆着猫砂盆。
“你还养了猫?”
“啊,没有,就是……”顾一辞连滚带爬地过来,蹲在猫砂盆面前抚摸了一下,就没了下文,再站起来,轻轻用脚尖把它往别处踢了踢。
她不喜欢窥别人的**,转身去了厨房。
顾一辞的厨房是整个屋子最干净利落的地方,连油烟机都是干净的刚洗过不久的,她洗了洗手,顾一辞进来,从塑料袋里把买的东西拿出来。
“你先洗菜切菜吧,我蒸一下米饭。”顾一辞说,说做饭的时候有了点沉着的样子,很严肃地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嘴唇原来是习惯性会抿着,把头发别在耳后,开了水龙头淘米。
香椿煎蛋,莴笋虾仁,还有最镇得住场子的红烧肉,三道菜,作为晚饭也是有些不够养生,她细细地思索着,虾是用之前顾一辞冷冻好的,鸡蛋哗哗地搅散,谁也没太说话,她专心致志地洗菜打下手。
到了红烧肉,动作就庄重了不少,所有菜都备齐了,在好看的猫猫盘子和柴犬小碗里分别装好了,只剩肉块。顾一辞接过,拿了冰糖在手里,她凝神细看,顾一辞手指一动,又放了回去。
“其实如果家里要做嫌麻烦的话,李锦记的红烧汁就可以,红烧什么都行,比如说这个鸡翅,还可以放豆结,鸡蛋,要是不介意,今天做红烧肉可以放一起——”顾一辞说到一半,又小心翼翼地侧身看她,“可以吗?”
问她干什么,她又不是什么红烧肉原教旨主义者,好吃就得了呗,她连预制菜都双手欢迎。她点头,顾一辞就去够鸡翅,两个人吃不多,拿了四个翅中洗了一下,用剪刀豁开几个口子,扔在了厨房纸上面。
“最要紧的其实不是调味,肉的话小火就可以了,因为它本来需要时间也蛮久,也不能像炒蛋一样站在这里守着它就可以看到结果,所以小火,哪怕不小心忘记了,也不会烧干得太离谱。”
“然后就,很自由,可以这会儿放糖也没关系,放蚝油也行,还有人喜欢放干辣椒的,但味儿不会太显,就是喜欢什么味道就放就行,最后放葱也行,香菜也行,挖一勺葱油也行,这个现成的,超市就有卖。”
半途,米饭好了,餐桌上搭好桌布,顾一辞从一众可爱的餐具里面选了两个克制的小碗,即便如此,碗底都还有只黑猫尾巴卷卷。
沈雪柔舀出米饭,饭勺点了点,摁了摁,把碗里的米饭压成个圆圆的鼓包。
鸡翅快熟,提前捞出来放在盘子里,浇上汤汁。
沉默无声地拿起鸡翅来啃,沈雪柔说:“就这么简单?”
“嗯。”顾一辞惴惴的,叼着鸡翅嘬骨头。
她也低头啃鸡翅,回想了一下顾一辞的做法:“其实不难,就是需要时间,对吧?”
“是,就是要耐心一点,因为我们也不是开饭店,不会想着说要软而不烂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只要做熟了煮透了就很好吃了。”
“另外两个是不是能炒了?”她出声提醒,顾一辞腾一下站起来,吮了下手指的酱汁。
她撑着脸,顾一辞在她面前终于生动起来,不装逼也不卑懦的时候格外顺眼,她挪去打下手。
递个调料,随手拿走空的餐盘,攒了一两个就洗了放在一边,没什么语言交流,只有油烟机的噪音,锅里热油唰唰声,开了厨房的窗户,把气味洒出去。
吃饭的时候顾一辞似乎总有话要说,她没有理会,慢条斯理地吃饭,红烧肉的味道没有店里好但也比她自己做的好吃,她决定回去试一试。
“你今天,嗯,来这边忙吗?”
“嗯,有个客户,我□□一下。”沈雪柔一筷子夹走一块肉,放在米饭上,看着汤汁渗入,顾一辞又开始那副吃猪食的难看吃相,但吃得很香。
“客户,那个男的?”
“不是,他是客户的老公,有点烦,没什么边界感,可能看我是做美甲的,觉得我轻浮好钓吧。”
“哦,那你有和客户说吗?”
“有什么用。”她发出声笑,顾一辞这说法像是告老师似的,并不想对顾一辞解释什么前因后果。
“我看他动手动脚的,不好。”对方说话惴惴的,像是怕自己骂她一顿似的。
“见得多了,无所谓。”她心里冷淡。诚然她不喜欢自己的长相风格,过于甜美小鸟依人,但她也不会妄自菲薄说自己是个丑八怪,哪个长相稍微好看一点的女的没被骚扰过呢?从村里走到这里,就是淋个雨也要被路过的男的吹两声口哨,至于被吃豆腐摸两把揩油的事情太多,手指脚趾加起来也数不完。
顾一辞又垂下头,用筷子戳着米粒,搅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那之后,要我接你吗?有另一个人在,他应该会收敛一点。”
“这种人没什么大本事的,他不敢真动手动脚。我闹得鱼死网破捅到他老婆那里去他就要鸡飞狗跳,只是我自己也会更麻烦一点,你也离得不算近,你来接我算什么?”
来的路上倒了两趟地铁,着实有点绕,两个人拎着菜,赶上了下班的时间点,好不容易等到个座位,顾一辞哪怕拎着两手东西也要让她坐,她瞪眼让顾一辞坐下了,才坐两站就换乘,后面就都站在一起,她拽着栏杆,顾一辞拉着吊环,这时候她察觉出身高的差距,有点不快,但顾一辞很快也攥着栏杆了,和她挨得很近,又保持着一拳的客气距离。
来接她?真成了她女朋友了?这算什么?
顾一辞说:“要警惕一点嘛。”
“不用怕,”沈雪柔沉吟片刻,又笑了,“我快要辞职了。”
“诶?”
“我们店里,有一些东西我不喜欢,我已经打算去另一家了,房子也看好了,下下周的周日搬家。”
“我,我帮你一起吧。”顾一辞自告奋勇,瘦条条的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她笑了,没接着这个话往下说,吃着炒蛋,过了会儿提起件无关的事情来:“如果现在不养猫,猫砂盆就可以丢掉,如果还要养新猫,就为新猫再准备。”
顾一辞说:“我跟李……我之前养了一只,但后来走丢了,我就一直留着,想着能不能再找到它。”
顾一辞没有懂,她说的不是猫。
但有些话顾一辞不敢明着说,她也不想明着提,放下助人情结,尊重她人命运。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帮顾一辞,顾一辞不坏。
不能因为一个人柔软无刺,就尽情地在她身上辗轧。
而被辗轧固然是因为柔软的特性,但错不在受欺负的人头上。
“哦,挺好,你还挺会布置家的。”
“嗯,但是有时候一个人住觉得有点空……”
她凝神品味了一下这句话,忍不住出言提醒:“我是直的。”
顾一辞搓搓桌角:“我知道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看来是自己也被对方带得神经过敏了点,墩齐筷子继续吃,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碗里,顾一辞叼着筷子头无声地笑。
她本想像个勤勤恳恳的砌砖的,搭好顾一辞下来的台阶,把手机掏出来再把好友加回去,又忍住,把顾一辞晾在这里。自发地提出要求才会知道不想要什么,她操心地把东西喂进去,对方就永远学不会自己抢食。
即便不知道为什么不明不白地被删了,她也不再生气,见面比网络更有用,隔着网线生气是自讨苦吃,她没想过会碰到顾一辞,说明命运给了顾一辞一次机会,于是她也给她一次机会。
即便提前说是不讨论那些事,顾一辞还是交代了,竭尽全力地平静地说:“牛皮糖说她妈妈要来,自己手头没有钱,找我借了一万,打了借条。她许诺她会离婚永远离开现在的这个环境,但我很生气,她离不离婚,对我来说都一样,就算她离婚我也不会再和她在一起。”
“嗯。”她喉头堵着一些骂人的话。
顾一辞放下筷子,对着已经空了的红烧肉盘发愣:“我知道她大概率不会离婚,她借钱也只是维护她在她妈妈跟前的面子,她有个弟弟,她老给家里人花钱证明她很好,我都清楚。我也知道借钱给她可能又打水漂,之前也不是没有打过借条,我都留着——但没有跟她要过,零零散散有六七万,但是——”
她倒要看看这个“但是”。
“但是有时候,明知道对方的请求不合理,拒绝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不想伤害别人……”
顾一辞深吸一口气。
她默默看着对方。
“我心里想着拒绝,话却不知道怎么说,好像一说话,往事的种种就冒出来,就开始恶心的自我感动,我觉得至少之前的这个人挺好的,我不想因为后来她不好就抹掉前面的记忆,那也是对我自己的否定,本质上我其实,不敢伤害我自己。”
她想说的话慢慢咽回去,有时候的道理就是一张废纸,学会甩脱牛皮糖是个知行合一的事,她插不上话了。
“但你为什么就很容易地伤害我呢?”她撑着脸问。
顾一辞慌乱地站起来:“我——”
“删了我两次,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我——”
她并不想把删好友这件事拿出来,也因为她没有特别在意。但顾一辞像个只剩麦克风完好的耳机,听不见声音,只有她自己自怨自艾的歌在不停地循环。
“你很愧疚吗?”
“对不起……我——”
“我”了三次都没说出个所以然,顾一辞背着手像个听训的小学生,低头不敢直视她。
“我不重要,对不对?”
“不是的!”顾一辞猛地抬起头,结结巴巴地想解释,可嘴唇翕动了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她就继续刺激她:“因为我是直女,跟我没有可能了,所以你本来的决心就没有了,在妄想和李诗怡破镜重圆对吗?”
“不是!”顾一辞脸都白了,急得手忙脚乱,一下子碰倒了椅子。
啪一声,重重摔在地上,顾一辞弯腰去扶,她继续说:“压根儿没有什么重新出发的心思吧,稍微往前努力一下,一点变数,就往后退,哪怕自己已经很烦了,但就想要退回安全区,李诗怡离婚?挺好,你该催催她,说不定真的就复合了呢。”
顾一辞已经在餐桌下面了,半晌没抬起头。
“是吧?做事也没有头脑,跟人网恋也孤注一掷的,没有计划B,发现我是直女就大傻眼了,没有想过跟我做普通朋友,马不停蹄地删我。也没想着再收拾收拾心情再找一个,按理说你这样的长相很容易找女朋友吧?为什么呢?是谁把你困住了?李诗怡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她放下筷子,抽了一张纸巾擦嘴:“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对你来说我就是妨碍你跟你的牛皮糖重归于好的人,多碍眼呢。”
顾一辞咚一下,头撞到了餐桌,她立即猫下腰去看,顾一辞已经站起来了,捂着脑袋,两眼通红:“我没有,我——”
说话碎成八瓣儿,颤抖得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她听不清,拿起包来说:“我走了。”
顾一辞去拽她的胳膊,她想,这次刺激坏了。
甩脱对方的胳膊,顾一辞拦在门口,一个劲儿哭,也不说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想拽她又不敢,虚扶着,立即转头把她的鞋子拿出来,踮脚放到高处。
“我想解释,我可以解释——”呜咽得只剩这几个字能听清楚了。
“你不应该解释,”她本想一走了之,但鞋都被拿走了,顾一辞又哭得过于可怜,她站定,抽出纸巾叠了叠,按在顾一辞脸颊上擦了擦,“因为我刚刚说的不全是真话,我加工了一部分事实,说的都是对我有利的东西,假装我是个可怜的受害者,说得很严重,目的就是让你愧疚。简单来说,我刚刚PUA你,你顺滑地掉坑里了——”
“我想让你想明白,李诗怡到底是确实遇到困境需要帮助,还是有意或无意地说点可怜话假装她的处境都是你害的……
“是后者,对吧?”
她对顾一辞笑笑,有时候残忍的刀子是用来刮骨疗伤的,话是这么说,但拿刀的是自己,下刀的时候总能看见烂肉下的血管挣扎跳动。
“你以为你在拯救她,帮她,说不定,她心里,把你看得很低。”
“她……”
“人就是这种烂动物,想方设法地找优越感……对了,把鞋还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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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烂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