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班占地不算大,但学校为了这群未来的希望好好学习,特意安排了间南北通风的教室。
四十多个学生算不上少,一旦聚集在一处,聒噪胜过百二十只麻雀。
夏清瑜表面上云淡风轻,十分有学神高岭之花一般的风范,实则暗中观察着教室,找找看有没有清净的地方。
靠后墙角那里就不错,拉上窗帘晒不到一点太阳,虽然微风和蝉鸣一并被玻璃隔着关在窗户外,但由于离空调不远,算得上冬暖夏凉。
老秦欣慰地看着夏清瑜坚定执着地朝着白习瑾背后走去,心里感叹果然好学生们身上自带吸引力。
白习瑾在高长敬看戏的表情里把桌子向前移,挪出更宽的空间,依依不舍地和顶天立地的空调告别。
长江畔的夏天潮湿又炎热,离开空调就是走出舒适区,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来。
夏清瑜随口谢了一句,在书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本诗集。
老秦激情澎湃地演讲,简而言之就是欢迎来到新学期。讲台下的回应声一次比一次低沉,到了晚一快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独角戏现场。
今天晚上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白习瑾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活像一只成了精的白猫。
夏清瑜只看了十来分钟,又合上了书页,凉风吹到身上没有让他思维清晰起来。
三中建校时间很长,栽树种草的绿带都是狭长曲折的,环境比不得南中清幽,但天然带着历史沉淀的意味。望着夜色一点一点漏下来,隐隐约约能看见几颗闪烁的星子,夏清瑜终于找到了一丝感觉。
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安静闲适,什么都可以不想。
适合做题。
夏清瑜想着就伸手习惯性的朝桌空座边伸手。
他有轻微的强迫症,所有书一定要分门别类地摆放得整整齐齐。卷子和题在左边,教材和练习册在右边,其余书籍多出来放不下,也要规规矩矩地搁在箱子里,贴着桌腿排列。
现在突然手中空空,实在是不太习惯。
然后他又想起来,他的好多东西还留在家里,包括好几沓记事用的便签纸。
无事可做,无物可用,难受得浑身不舒服。
夏清瑜躺在椅子上当咸鱼,心里默默地纵容自己放一个晚自习的假,目光流连过每一个人的背影。
与记事的绝佳记忆力截然不同的是,他从小就不擅长记住别人的脸,常常脑海中盘旋着名字却迟迟对应不上面孔,尴尬得不知所措。久而久之,与不大熟悉的人打招呼就成了最不喜欢的事。
只不过有一类人除外。
那就是长得好看的。
只要随便扫过去,就能模模糊糊留下个印象。夏清瑜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爱美是人之天性。他多次宽慰自己。
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没有消遣时间的事做,十分钟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夏清瑜发着呆,不知不觉地就盯着前方白习瑾的后背。
于是白习瑾心满意足地睡醒起来接水,回头就看见双眼茫然,空洞无神的新同学。
他在心里怀疑着南中学神的水平,觉着这怕不是个傻子。
可惜了这张好看的皮囊。
直到最后一声下课铃响完,白习瑾放下手中的笔,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牵高长敬。
高长敬轻车熟路地揽着他往外走。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要一道回绿微谷。
高长敬心知肚明白习瑾怕黑怕鬼得超乎常人,却不点破,借着一半陪他度过漫漫长夜的理由,三天两头往他家跑。
其实还是有回报的,记不清有多少年了,高长敬没再去补课,也没有被老师们凶恶的夺命呼喊饶去大半条命。
白习瑾充当了教育宗师的角色。
众人如飞鸟投林般一哄而散。除开几个住校生迫不及待地冲向宿舍不甚宽敞的小床,其余人皆是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回家。转眼不过几个小时,似乎开学的惨象只是场梦。
转过校门望见遥远处灯火灿烂,汽车在道路上飞驰而过,来来往往的行人像是米粒,或闲或急地穿行。蓬勃的生机挥洒在能够度量的空间里,白习瑾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有一点长河漫漫的感叹。
白色的小车靠在路边闪着灯,后面跟着一辆从未见过的黑车,半开着右侧车门,看不清楚坐着的人。
白习瑾心情颇好,决定使一点坏心思。伸手勾住高长敬的肩膀,侧身偏头过去,压低了声音笑:“接到你的新娘子没?”
高长敬懵了一瞬间,回过神来从耳根子红到面上,赶也赶不及地去捂他的嘴:“好哥哥,我求求你,忘了这件事,行不行?”
在许多年前——他还在少不更事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看来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使着性子硬要在车上贴满花里胡哨的贴纸。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大作完成,小小少年志得意满地送出许多封情书,美其名曰文定之喜。
白习瑾不知道他有没有得到回应,但是第二天早上泪汪汪来上课的表情足以证明过程结果之惨烈。
后来某次吃饭高长敬的父亲喝醉了酒,哥俩好地搂着高长敬说起这回事,白习瑾才算弄清楚这番感天动地鸡飞狗跳的大事。
高长敬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真是不容易。
白习瑾脸上露出了老父亲般慈爱的微笑。
高长敬简直是从身体到心理都在战栗,哆哆嗦嗦不敢接话。转念一想,却找到了反击的词:“白哥,我跟你说,那天周欢来找我,还给我带了一盒桂花味的松塔,不要看它只是小小的松塔,那是多么纯真无邪的感情的象征!还有,那次…”
白习瑾:“……”
他有必要为自己的莽撞自罚一杯。
夏清瑜的出现解救了水深火热之中的凄惨少年。白习瑾被绕得昏了头,急忙快走两步,拦在高长敬面前质问:“你是不是不想回家?别人都出来了!”
高长敬看了看四周,精准地捕捉到新同学上车的身影,于是默默地闭上嘴装失忆。
错开晚高峰后,道路上并不拥挤,今天甚至格外幸运地没碰上很长的红灯。
十来分钟后汽车驶入绿微谷,白习瑾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那辆黑色的小车一直缓缓地跟在后边,一黑一白宛如双生,形影不离地挨着转弯,前者直下车库,后者停在人行道旁。
白习瑾道了谢,拍拍高长敬的手臂示意他下车。前脚才落地,就听见忧心忡忡的询问:“你们明天早上吃什么?”
高长敬的父亲向来是家中的主厨担当,于是一家三口里其余二人对着锅碗瓢盆都是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
白习瑾的要求比较高。
活着就行。
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明天再说吧。叔叔再见!”
从小路绕回去,灌木斑驳的影子阴森森的有些怕人。夏清瑜敛息屏声,亲眼目睹了前方两人从路灯稍暗就开始扭作一团的糟糕行径。
方才姜莹临时接到电话外出放他在路边下车,他还有些失望,结果现在一看,真是意外之喜。
他听见那个健壮一些的男生愤怒的声音:“白哥…白习瑾!你放手啊!我要被你勒死了!哪里有什么鬼!”
也许是夜色太沉静,一丝笑声被成千上万倍地扩大,落入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白习瑾抓着高长敬的领口猛然回头,不巧地与抿唇的夏清瑜眼神相撞。
夏清瑜在一半惊恐一般羞愤的眼神里慌忙地转过头去,然而笑声有它自己的打算,奋不顾身地从紧咬的牙关间顽强溢出来。
画面定格。
高长敬疯狂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吓退了蝉鸣,慌张了月亮。
“你也有今天!”
白习瑾一点也不害怕了,幸亏稀疏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他红透了的脸。
他摔了高长敬的袖子,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