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的父母住在一片有着二十多年房龄的老小区里,每栋楼有七层,没有电梯,大部分住户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柏桦提着礼物,生疏地找出钥匙打开楼下的单元门,上到四楼,一抬头就看到了只关了外层铁门的屋子。
临时买的票时间不太好,他下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楼道里,春晚主持人喜气洋洋的声音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两级楼梯,里门已经贴好了福字,一股浓香的鸡汤味正若隐若现地飘荡在空气里,勾引着柏桦空空如也的胃。
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一位中年妇人从室内走出来,站在玄关处向外张望,看见柏桦,顿时一愣,紧接着便快步走过来一把拉开铁门,满面欣喜地道:“桦桦!”
柏桦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妈。”
“快进来快进来!”柏母赶紧把他拉进屋里,催他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拖鞋,“老柏啊,快把鸡汤再热热,桦桦回来啦!”
柏父原本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儿子回来了,蓦地站了起来,又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面色严肃地说:“磨磨蹭蹭,这么晚才回来!”
柏母太久没见儿子,想得紧,见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要被骂,难得柳眉倒竖地冲柏父大声了起来:“说什么呢你!快去热菜热汤!”
柏父黑着脸进了厨房,柏桦将带来的礼物递给柏母,“这是我给您二老带的礼物。也不知你们喜欢什么,我就随便看着买了些。”
他回来前趁着百货店还没关门,进去挑了两条名牌丝巾和一双皮手套。店员包装得很好,礼物看着精致又昂贵,就是透着一股冷冰冰的距离感。
柏母一顿,抬头有些伤心地看着儿子,叹了口气,“桦桦,你跟爸妈还客气什么啦?”旋即又想摸摸他的脸:“你看你在外面这里两年都瘦了……”
柏桦微微侧开头,下意识躲开了她的手,柏母的手顿在半空,霎时客厅里只剩下了电视里春晚相声演员的妙言趣语,听在耳中,却让人丝毫笑不出来。
“吃饭了。”柏父把碗筷摆好,一嗓子打破了客厅的沉寂,柏母低下头狠狠眨了眨眼,硬是把眼中红痕眨了下去,重新挂上笑容,带着儿子往餐厅走,“饿了吧?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青椒牛柳,多吃点啊!”
木制圆桌上摆满了佳肴,柏母不停地给柏桦夹菜,柏父则开了一瓶白酒,问柏桦:“喝吗?”
柏桦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您也少喝点,健康重要。”
柏父低低“嗯”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满杯。
柏桦暗自观察,只觉得柏家的气氛很奇怪。做儿子的拉黑了父母的手机号,并且从通讯记录来看,明显已经快两年不联系了,然而过年回来时,父母却不问他为什么切断联系,也丝毫没有想了解儿子过去两年生活的意思。
他们似乎在努力营造一种假象——假装过去的两年不存在,家里一切都好,一家三口依然能其乐融融。
结合之前电话里柏父的那句“你那算什么工作”,柏桦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年夜饭,三人转移到客厅,继续进行春节必备活动——看春晚。
现在正是小品节目,几个扮演成餐厅服务员和顾客的青年演员抖着包袱,逗得台下观众不停大笑。
这时,柏父突然开口了:“毕业这么久了,你找好工作了吗?”
毕业?柏桦困惑了一瞬,很快反映过来柏父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休学了。
“我之前休学了,现在还没有毕业。工作的话……年前拍了部戏,还在另外一部网剧里客串了一个角色,过几天就能播了吧。”
“休学!”柏父显然没想到他敢这么干,怒瞪起了眼睛,坐直了身体,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做主?”
柏母也担心地道:“你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唉,休学对你的毕业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啊?”
“不会有影响的,您放心。”柏桦安抚道,“我工作忙,经常请假也不方便,休学也是迫不得已……”
“你那叫什么工作!”柏父打断了他的话,怒气冲冲地道,“一天天的不干个正事,能算什么工作?”
柏桦闭上嘴,眯了眯眼睛。
他猜到柏父和原身在职业问题上有分歧,但没想到柏父居然这么看不起表演行业。
“工作的意义不就是用付出换取回报吗?”想比柏父的愤怒,柏桦显得平静极了,“我付出我的演技和影像,观众为之买单,使我得到酬劳,有什么问题?”
“你是当戏子!”柏父方才喝下去的白酒开始发威,他面色泛红,开始口不择言,“戏子,放以前那就是下九流!你一个大男人,不好好考个公务员找个稳定工作,一天到晚卖笑……”他指了指电视里的小品演员,“还让人笑话!”
柏桦感觉自己胸口里那一团回家前凝聚起来的热气立刻被他这一句话吹凉了,那股不停地推动他回来看看的动力也迅速消散。他面上一哂,明白自己和面前的男人终是三观不合,无话可说。
“老柏,你喝多了!”柏母插了进来,面容严肃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不提这件事!”
“哼!”柏父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怒气,重重甩手走了,“我去睡觉!”
柏母不安地看向柏桦,“其实你爸今天下午知道你要回来,可高兴了。只是……咱们小区不是有人知道你去参加了那什么选秀节目么,碰到他就要问两句你成了大明星没有,还说什么电视上都没看到过你之类的话……”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不敢干什么大坏事,小恶毒心思却不少,尤爱以看身边人的笑话为乐。这些闲着没事干的老邻居们想必平时没少对柏桦说三道四的。
“看老柏家那儿子,好不容易考上的诏大,不好好读书反而要去当明星,明星有那么好当么?”
“可不是?两年了好像也没混出什么成绩嘛!”
“一帮傻姑娘还总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说什么追星……有什么好追的?小年轻不学好,成天穿的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丢人现眼!”
“就是。好好学习,以后考编拿个铁饭碗,又踏实又体面,不比唱歌跳舞强?”
柏父是国企的中层领导,柏母退休前是个会计,都是老老实实拿死工资的人,电视不是看新闻,就是看纪录片,电影电视剧什么的看得非常少,更别提那些偶像综艺类节目了,他们只会觉得辣眼睛。
柏桦理解柏父,一个到他这个年纪、这个职位上的中年人,观念守旧,脾气固执,最大的不爽就是有人下他面子。至于柏母,虽然也不认同的儿子的职业选择,但还是更疼孩子些。她想了想,还是试图劝道:“如果可以,以后还是不要当明星了吧,这工作又不稳定……钱不要太多,够用就行了。”
他混圈是为了活命,又不是为了钱。
但这话他没法对着柏母说。柏母已经不年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她:你儿子已经死了,现在做在你身边的只是个上了人身的孤魂野鬼。
他只能挂起浅浅的笑,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柏桦重生后的第一年除夕就这样以烂尾收了场。
次日一早,柏桦就被柏母叫了起来,灌下一大碗味道诡异、色泽玫红的线面,又吃了几个昨晚剩的饺子,和柏父分坐在两个沙发上看新闻,中间隔着一个偌大的茶几。
新闻里,主持人正在念各国领导人的新春祝福,其中有一位欧洲领导人表示携丈夫发来贺电,柏母“咦”了一声:“这个国家的首相是女的吗?照片放错了?”
电视里的男人西装革履,笑着看向镜头。
柏桦:“不,首相就是男的。”
“那就是主持人读错稿子了吧。”柏母摇了摇头,“应该是‘携妻子发来贺电’。”
柏桦:“……不,主持人应该也没有念错。”
二老震惊地向他看过来,柏桦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们:“我国新婚姻法都颁布三年了,你们还没习惯同性婚姻?”
或许是因为传统观念的问题,虽然新婚姻法已经开放了同性婚姻许可,且同性婚姻和异性婚姻享有相同的权利和义务,但在我国,光明正大进行了婚姻登记的同性伴侣仍然数量不多,很多人依然在千方百计地隐藏自己的性向,认为承认自己喜欢同性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柏家二老也从未在身边见过任何一对同性情侣。他们虽然知道婚姻法已经修改了,但这件事离他们太过遥远,他们并没有什么真实感,也不关心。听了柏桦的话,柏父皱起眉头:“胡闹,男的就该和女的在一起,否则怎么生孩子?国内代孕可是违法的。”
柏桦:“……”
他简直要为柏父的法律意识喝彩了。
“可是现在就连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都不违法了。”
“那也不行!”柏父斩钉截铁地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流露出一分厌恶,看着电视上那个笑容满面的他国首相,说道:“和同性在一起……他们就不觉得恶心吗?”
柏母没说这么严重的话,但从表情看,显然也不甚赞同,“桦桦你可不能学他们。对了,你现在谈恋爱了吗?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柏桦平淡地道:“没有,公司规定不能随便谈恋爱。”他也没打算谈恋爱。
柏母“啊”了一声,不满地道:“他们管得也太宽了吧。”
柏桦随口敷衍:“先立业再成家嘛。”
于是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电视主持人还在没心没肺地播报着全国各地共度新春佳节的盛况。
坐在沙发上神游天外的柏桦觉得自己这个年过得实在劳心劳力。一来,柏桦和柏家父母根本没有共同话题,观念也不和,很容易把天聊死。二来,他几乎没有和长辈相处的经验,每一话出口前都要再三思量能不能说,心很累。
柏桦认真思考:反正也见过面了,要不还是假装自己临时有了工作,赶紧买张车票回去吧?
一秒钟不到,他已经想好了托词,心动就行动,他划拉了一下手机屏幕,假装看到了什么消息,做出一副“突然震惊”的表情来,张开口,正打算告诉柏家二老自己马上要回去工作的“不幸”消息,就接到了庄晓晓的微信。
“新年快乐!”庄晓晓先是祝福了一句,随后满怀歉意地道:“很抱歉要打断你的假期了。夏安澜正在参加的那档综艺临时要做情人节特辑,让嘉宾邀请好友共同录制一天。我和他商量了一下,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手里这个名额就给你了,具体细节在下面的文件里,你看一下,尽快回复我。”
真是打瞌睡就送枕头!
柏桦迅速浏览了文件,毫无异议地道:“我参加。给我定最近的航班,我现在就出发去机场。”
庄晓晓带了他这么久,还真是难得看到他这么积极,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把机票发给他,嘱咐他到地方再联系自己。
被最近的天气热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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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