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寒烟楼。
钟乐很郁闷,非常郁闷。
她只是想好好的吃一顿饭,可是没想到,在这里还是能看到妖怪。
不过当然,不再是张牙舞爪的妖怪,而是沦落为丧家之犬的妖怪。
他们戴着用灵铁铸造的沉重镣铐,来来回回,为各桌客人上菜。
有些客人只是看个新奇,并不做什么,但有的客人却会故意羞辱、甚至虐待他们。
“会唱小曲吗?”钟乐邻桌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问道。
那是只树妖,化作人形后十分的貌美,只是骨瘦如柴,手腕脚腕好像快要拖不动沉重的镣铐。她颤抖的答:“不、不会。”
“不会,嗯,不会!”那胖男子会一点三脚猫功夫,有心炫技,只见他左手掐住这妖的下颌,右手灵活翻出一把匕首,“噌”的一划,割下了这妖的舌头。
将那湿答答的舌头往地上一摔,狠狠碾成一堆模糊的烂肉,那胖男人得意洋洋道:“既然放着没用,那就别要了吧。”
妖怪痛苦的张大嘴,但是她已经没法再说话了,只有两行泪珠,从睁圆到极致的双眼滚滚落下。
小二自然是不会说什么,反正她是只妖怪,大家伙被妖怪欺负的久了,如今都喜欢看妖怪受欺负。
“反正他们在这里干活,用得上的只有手和脚,要不其他妖怪的舌头也都不要了罢。”那胖男人意犹未尽,大家也俱点头欢呼,且出起更多的主意来。
“耳朵、耳朵是不是也可以不要?”
“哎……不行,耳朵得听命令啊。”
“不过,一只耳朵似乎也够用了吧?”
“按这样说的话,一只眼睛似乎也够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聪明,聪明!”
寒烟楼乱做一团,哭声、哀求声、哈哈大笑声、匕首划入血肉的沉闷声交织在一起。钟乐强忍着吃了几筷子菜,自斟自饮几杯温酒……然后她终于忍不住了。
“都住手。”
这声音不大,却运用了法力,清清楚楚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大家望向说话之人,只见是一个明媚的红衣女子,大刀金马的坐在二楼雅座中,有人不满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一根筷子飞出,准确无误的插入被割去舌头那妖的胸口,碎了她的妖丹。
寂静半晌,有人认出她了:“这是天师!!!”
“啊?天师?”
“天师不是在极地吗?”
“她回来了?”
“不错,我回来了。”钟乐走至二楼栏杆,环顾四周,道:“诸位,我杀妖是因为妖该死,他们活着一天,我们的危险就存在一天。可是今日诸位此举,是为了什么?”
无人回答,钟乐说:“虐待他们,可以让我们得到什么好处?得到心理上变态的快感?这是好处吗?这是必须的吗?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和妖又有何分别?我们的心去了哪里,我们的情去了哪里?”
一众人讷讷的低下了头,钟乐说:“所以,仁慈一些,杀了他们。”
那些妖怪们一听这话,哭喊的更加厉害了。钟乐十分的不明所以,她如此仁慈,他们反倒不乐意了。
她一个又一个将这里的妖怪杀死。有一只妖被砍了一剑后头颅竟未完全掉下,尚还和半边脖子连在一起,钟乐挑挑眉,想再补一剑,那妖却泪流满面的道:“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从来没有做过错事!我想活着,我只是想活着啊!求……”
钟乐擦去溅落在脸上的血珠:“话真多。”
三年未用参商,如今在寒烟楼大杀一场,找回了三年前握剑的手感,钟乐十分痛快。她心道,果然,我生来就是为了杀妖。
甚至在某一瞬,她生起一个专门圈养妖怪、然后每日杀他们来作乐的想法,那一定很有意思。不过很快,钟乐就心道,罪过罪过,她如今可是变得仁慈了,万不可学了衡阳的做派。
“天、天师……”小二望着满地鲜血狼藉、一颗颗不瞑目的头颅,结结巴巴,“这……我们……”
他本想说,这些死去的虽然是妖,但如今妖成为一种商品,也是需要花钱才能买来的。钟乐今日杀了他们店里上百只妖,应该,给他们赔钱才是。
但钟乐一挑眉梢,小二便什么话也没有了,只余战战兢兢的一句:“多谢天师,多谢天师。”
钟乐很满意的离开寒烟楼,不忘顺手捎走两个大馒头。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啊。
钟乐走在街上,一边咬着白馒头,一边感慨。
她本以为极地三年,她已经吃厌了馒头,但没想到如今,吃起来最顺口最踏实的仍旧是馒头。
背后有动静,但钟乐毫不在乎,优哉游哉的吃完两个大白馒头,拍拍手中的馒头渣。而腾腾的杀气也恰在此时到达,钟乐反手将参商的剑柄一拍,“扑哧”一声,利剑便没入血肉。
背后那个人僵住了,而钟乐将参商抽回,甩落上面的血珠,继续扬长而去。
但走了几步,她觉得不对劲了。
方才那个人,自始至终,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她纳闷的倒退着往回走,看清那张脸的时候,轰隆一声,血液凝固了。
那是一张单纯而明亮的脸,她曾在娑罗村与那张脸初遇,她们有着同样的抱负,杀妖济世,匡扶苍生。但后来,那张脸上显出几分惆怅,再后来又变得坚定,坚定的拒绝了她的邀请,离开斩妖司,离开白帝城,云游捉妖。
“楚欢?怎么、怎么是你?”钟乐一下子就被吓到了。
她杀了楚欢?她怎么会杀了楚欢?
楚欢无奈的苦笑:“阿乐,你回来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钟乐脑中轰鸣作响,她语无伦次的说:“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想要杀了我啊……我不想杀你的,我不知道会是你!公冶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怎么会杀了你,我……”
不!她怎么会杀了楚欢??!
“阿乐,你已经很强大,这天底下最强大,可是,”泪水缓缓的从楚欢眼角滑下,“你不够慈悲,这也就是……我和公冶离开你的原因。”
“世道不是甜的,世道是苦的。可即使很苦,也有许多妖想要活下来。活下来,别无他求,就只是活下来。阿乐,从前他们很厉害的时候,我们所想不也正是如此吗?活下来,什么也不要,就只是……活下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钟乐心中只有这一个声音在狂喊,楚欢是她的好友,虽不常常相见,但心中彼此牵挂,她忧虑楚欢就如同楚欢忧虑她,她不想杀了楚欢,不想杀了楚欢的啊!
“妖怪很坏,他们屠了白帝城,灭了娑罗村,可是,世上并不是只有黑。我们分别的这三年,我见过许多妖,他们其实并没有做坏事,他们也不过是被卷在人妖二族仇恨的滚滚洪流中,无能为力,身不由己。他们告诉我,他们只是想活着。”
楚欢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一个个死去的人的面孔飞速浮现在钟乐眼前,隐雀,清灏,南戎,夭夭,山根……再向前,宣离,寻乌镇……她记得那是一个长夜,她一个个切下寻乌镇中凡人的头颅,他们惊慌失措,他们跪地求饶,而她全无感觉,微笑着将一颗颗掉落的头颅捡起来,吹吹上面尘土,重新安上去,将他们做成傀儡。
她以为自己爱人,可其实她并没有多爱,她只是一直在恨,她不懂得爱,她只知道如何去恨。
“楚欢!你别死,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我,我该怎么做……”
钟乐泣不成声,可是,楚欢脸上却忽然浮现一抹讽刺的笑容。
钟乐呆了。
只见,“楚欢”的容貌发生了变化,那是一张截然不同、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脸。苍白,清瘦,她嘲讽的弯起唇角,晃晃手中那支狼毫笔:“原来天师钟乐,也会有被骗的时候。”
钟乐呆呆的望着她,或许应该因被骗而感到愤怒,但是,此刻她只觉劫后余生。
“狼妖。”她苦笑,“我大意了。”
拍拍身上尘土,她站起来:“你的妖丹未碎吧?罢了,我今日就饶你一命。”
“慢着。”
“什么事?”
“钟乐,你不认识我了吗?”
钟乐皱眉,她认识楚欢,可她绝不认识这只狼妖。
狼妖却摇摇头:“可我认识你。”
她堂堂天师,天下谁人不认识?钟乐说:“我知道,所以?”
狼妖又是讽刺的一笑。钟乐:“……你有话直说可以吗?”
“你杀了我阿娘。”
“啊……”钟乐尴尬了,她杀过的妖那么多,又怎么可能记得其中某一个。
“你杀了我阿娘。”狼妖重复一遍,两行泪水静静的落下。
钟乐突然有些愠怒:“那又如何?我娘也被你们杀了!你是要找我讨命吗!”
“可是,杀你娘的并不是我们。我阿娘她从未做过恶,我们生活在森林中,与麋鹿作伴,与飞鸟为友,我们食花蜜,饮山泉,每天的日子过的虽相同,但却很幸福。直到有一日,我听说人间是个很热闹的地方,我想带我阿娘去看看,结果,我们遇到了你。”
钟乐不语,那狼妖说:“我说过要带她看遍人间大川大河,吃遍人间至味美食,我想和她永永远远的相伴,想和她一起去做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可是,她不在了,死在了你的剑下,我再也没有阿娘了。钟乐,你知道这种人生失去所有的期待和盼望的感觉吗?”
三年了,钟乐终于觉出了一丝后悔。
“怎么办?”她说,“你来杀我?杀吧,我让你三招。”
“不。”狼妖却摇头了。
她脸上的嘲讽和恨意渐渐褪去,化为了一种像是期待、又像是恳求的神色。
她恨了钟乐三年,她梦中都在想着杀了钟乐,可是,此刻,她却不这么想了。
钟乐没有爱,她不懂得爱,她杀了隐雀,杀了清灏,或许她曾悲伤过,可是她并不后悔。因为他们是妖,在她的心中,妖本就该死。死了也无谓。
所以今日,狼妖用狼毫笔将自己化为楚欢的模样。既然杀妖不会让钟乐后悔,那么,杀了她在乎的人呢?
“若是你懂得方才失去楚欢的悲恸,那么你就能懂得,我失去我阿娘的痛苦和绝望。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是那么不好受,对吗?钟乐,我们是你漠然踩死的蝼蚁,是你剑上的脏血,是你的脚底的灰尘,可是,我求你好好的看看我们。我们也有心,我们也有爱,我们也有很多妖,终其一生,庸庸碌碌,所求和你们一样,就是与所爱之人相依相伴的活着。钟乐,求你。”
钟乐喃喃:“不……”
但是,狼妖已经决然的捏碎自己的妖丹。
她要死了,可心里反而很平安。
有阿娘的时候,世道是甜的,自从阿娘死去,世道就变成了苦的。往后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去看了,那样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花了三年的时间仇恨钟乐,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她。如今衡阳掌权,妖怪沦落为阶下囚,她又想起了钟乐,但她决定不再恨钟乐。
只有这个人,是唯一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了。
她看到钟乐的脸上,有一滴泪茫然滑下。于是,她轻松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