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拾柒将男童救上了马,这个小家伙仿佛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大场面,在后半段的路程当中,竟然吓得失禁了。
拾柒不得不趁着某一处街衢人多耳杂,将马驱了进去,当那众蓝色汪洋出现在街口之时,她已然将马拐入一个偏暗的巷道之中。在巷道之间方行几步,拾柒试探性的放轻了马蹄声,后头好一阵没有马匹追逐上来的声音。
拾柒眉宇之间惕凛稍微纾解开去,扬了扬眉梢,低语的道了一声:“幸甚!幸甚!”她将后背处的男童放下了马,道了一句:“小子,劳烦下次你走路时记得要看要路,若不是我反应快而且心肠好,你早就被那一帮蓝衣客的马蹄给碾成人肉酱饼了!”
小男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此时此境,环境良为静谧,因此听了拾柒的声音之后,他觉得这位少年的声音分为耳熟,似是在哪儿听过。当他循声望去之时,心不由惧动了起来:咦,此人不是曾经被他抢了荷包的那位身着米色束衫的少年吗?虽然后来荷包没有抢到,被子路给还了回去,他就摸了此人的屁股,恶意嫁祸给子路。
于今回忆起来,男童有种“恭州真小”之慨叹,没想到今日今时能遇见这个少年。当他看见这个少年的脸,下意识是要躲避开去,免得被算账。但是,据这个少年那安然无澜的面容观之,他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呐。
拾柒不知这个男童转着眼珠子在胡想些什么,她对他简短地嘱了一声:“后会有期。”就行将御马离却。可当她方离巷弄,就突地撞见一个身着斜红绡纱裙的女子衣影,衣影幽幽出现于巷口之间——女子与她仅有一个转角之隔。
“磬山!她怎么会在这儿!”拾柒被唬圆了眼睛,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不就拜谒了一位师叔嘛,结果拜谒毕,先是遭罹蓝衣帮的围剿,好不容易逃出了生天,接着又撞见了鸟笼的磬山。这些人什么时候能把她的行踪摸得如此透彻?真是见了鬼了!她赶紧把马给转了一个头,回到了方才与男童道别的方向。
话说回来,当她返回原地之时,正看见这个家伙正拿着她的荷包,将荷包内的银两悉数撒在地上,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细数。
拾柒伸手往她的腰侧探去,腰侧荷包的位置空空如也。
这个男童原来是个小贼!
拾柒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但她现在没有露出一副愠怒之态,而是笑意盈盈的走过去:“小子,收获如何?”
“发达了,发达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男童边说,边把脑袋抬了起来,甫一见着了拾柒那一副粲烂的笑容,他的手中的荷包“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原本雀跃的心绪同这失手的荷包一样,颤晃晃地摔在了地上。
“没事,反正我的荷包已经不是第一回被偷了对吧?”拾柒摸了摸男童的脑袋,力度轻柔无比。
她想起来了?男童觉得他脑袋上的那只手就像斩首台上摇摇欲坠的铡刀,随时会让自己掉脑袋。
“小子,我叫种拾柒,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哎呀,这个叫种拾柒的人竟然问他的名字,难不成要将他送入衙门?不行不行,绝对不能把自己的真实名字告诉此人,然而,他又听拾柒道:“喏,如果你道了名字的话,这个东西归你。”她说着,将地上的一块碎银放在了他的掌心。
“我叫小银锁,小偷的小,银子的银,金锁的锁。”男童没必要跟钱过不去,心下连个摇摆权衡也无,一下就屈服在拾柒的善诱之下。
“小银锁,”拾柒噙笑的道,“你是不是很想得到这些银两?”
小银锁先是点了点头,后来又拚命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现在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拾柒将地面山的银两划入了小银锁的脚前,“这些都归你。”
“什么事、什么事?只要不是去阴曹地府,任何的事我都可以做!”小银锁一边说,一边悄悄摸摸的把银两顺入了袖囊之中,“虽然我是个贼,但我可是一个有担当的贼、有诚信的贼,但凡答应他人的事情,绝对会去履行!”
拾柒自怀中将折叠密封好的地图掏了出来,收住笑,对他道:“务必帮我这份东西转交给一个人。”
“谁?”小银锁期待着下文。
“恭清镖局的少主,子路。”
——
半个时辰之后,巷口之处,辗转久矣的女子,忽见一人一马以奔腾摧枯之势冲了过来,企图从她身上越过去。
女子正是磬山。此刻,她的妙目落在了策马的主人身上。
这端,马背上的拾柒咬紧牙关,她掌中的莫邪剑染了半身的腥红,剑光仍旧澈冽如鉴,倒映着磬山朦朦胧胧的笑靥剪影。当拾柒驱马离磬山的距离越近,后者的笑靥变成了一幅定格的墨画。拾柒策马蹿入了这一副墨画之中,哪知画中只有悬崖峭壁,她失策了,一时不能悬崖勒马,连人带马堕入了悬崖之下。
毫不意外的,磬山不出三招就将拾柒从马背之上擒住。
“小姑娘,”磬山看着拾柒因奔逃过久而涨红的脸,巧笑道,“你奔波了这么久,是该好好歇息了。”
“姐姐,你这是在趁人之危,”拾柒剧烈挣扎着,道,“我告诉你,你最好把我给放了,因为我对你没什么利用价值,并且地图也不在我身上。”
磬山见她不乖,拂袖伸指往她身上的某处穴道点了一下,拾柒恍若一个被顽石掐止的湍流,烈势静灭于斯,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仅有干瞪眼儿的份!
“姐姐,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淮掌事?你搜我的身吧,你保证搜不到地图,你把我交给他也没用,还不如放了我。”看来点了定身穴,也不能止住拾柒的话头。
磬山笑了,她反问道:“谁说我打算将你交给淮掌事?他自己一人的失责,鸟笼为何要帮他承担呢?”
“那你擒住我是要干嘛?”拾柒双眼之间满是“不解”二字。
磬山云袖一挥,绡纱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曳如云,穿过巷道的狭风一拭,将她肩后的如墨长发卷了起来,发色缥缈如仙,她的言语也缥缈起来:“乖,等这天色转暗,你就知道答案了。”
磬山说毕,她的身后蓦地漾出了两位尖领窄袖的黑衣人,他们俩成左右开弓之势,将拾柒的胳膊反剪在背,令她彻彻底底的无法动弹。
“我提前知道答案不行嘛——”
“砰!”拾柒左侧的黑衣人一记手刀痛快的在她颈脖之上劈了过去,她也痛快的两眼朝上一掀,昏过去了。
等黑衣人双双押着拾柒自一角阴翳处遁迹了之后,磬山轻驱莲步,纤影优雅地移出巷口,巧的是,蓝衣客们也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麇集的包拢过来。
“磬山大人,”淮掌事自蓝衣客的阵营之中出现,他对她行了一礼,尔后将追擒拾柒的事情原委告诉了她,接着问道,“不知大人可在附近见到过她?”
“既然淮掌事不知,”磬山挑起一指在发发梢处打着旋儿,魅着嗓音道,“那我这介女流之辈更是不知情了呢。不过——”
她款款行至淮掌事的身侧,倾身附耳道:“我只知道,你没能守好东西,今日又在街上惹了一身腥,饕餮大人对你可是另眼相待呀。”
此值傍午,穹空之上的天色突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谲之象,其自西边的半边天壁,直抵东隅的半边天壁,以及南北两边的天脚,诸端层云、卷云、积云以及天顶的浮云,高空的翅翼云,悉数被午光烧成昏红之色。烧霞恍如一只哭红的眼,霞色在归鸟的羽翼之下,在屋顶的压脊瓦间,迸溅着,凝冻着,溢流着,染涂着。
“那个女人应该走了吧?”
另一端,重新臻至平寂的巷道之中,一个脑袋瓜子从暗墙之下探了出来,打量了四遭,人声马声俱息,像是一个喧闹的戏台子陡然落幕,人走茶凉,现场就只有他一个观众,还是不花钱无偿观看的。
小银锁掂着掌中的地图,瞅了几眼,没识过几个字儿的他对地图上的诸多标识表示了一种敬畏。他摇了摇首,道了一声:“这种东西就是祸端,捎在身上铁定是小命不保。”他说着,就将地图扔在了不远处那盛垃圾的簸箕之中,之后捧着满怀的银两,兴冲冲的走了。
未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又返回了过去,将簸箕之中的地图拣了起来,拍掉了其身上沾染的污尘,拍了拍胸口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种拾柒虽然身份有点危险,但我还是得积点贼德,说不定我积了德之后就时来运转了呢!”他将地图纳入怀中,朝四下瞄了几眼,并无他人盯梢,遂匆遽的朝着捷径,离开了巷道。
半个时辰后,恭清镖局处。
“子路!子路!”
小银锁大摇大摆的出现了镖局的大门之处,似是对此地早已熟稔在心,轻车熟路,一点都不顾忌什么。大门正敞开着,各端有皆有一位司阍守着,他们见了小银锁本人就直接一边作驱赶状,一边护住了自己的荷包,且撮着嘴巴怒道:“臭小子,滚、滚、滚、滚、滚!这里不是金库,容不得你那双贼手来糟蹋!再说了,咱少主忙着呢,你若是无事,哪边凉快就哪边待着儿去!”
“我就是有事才来寻他,你以为我稀罕来这里嘛?”小银锁瘪着一双嘴,见两位司阍扬起手臂要来驱赶他,直接侧肩拗腰,如泥鳅似的把身体从两人的大掌的掣锢之下直直滑了出去,灵巧的窜进了大门之内。
“哎,你们抓不到我,抓不到我!”小银锁扭着屁股倒着走,朝着那两位司阍扮起了鬼脸。
当是时,子路闻着了动静,循声来观,只见一个毛头小子正在门庭前摇摆,他遂是负手踱步了过去。
小银锁继续倒着走,眼前的两位司阍原是见他欠揍欲冲上前来揍他,结果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揍人的举止因之滞住。小银锁嗅到了猫腻,旋即转过了身去,没看清来人,就见一个大巴掌疾如迅鹰,直接朝着他的面门招呼了过来!
小银锁见怪不怪,直接将脑袋歪了一歪,成功闪避了过去,不一会儿,他又把脑袋扶正,摸着自己的脸道:“稍一松懈,连鼻子都没了。”
“哼,”子路乜斜着眼看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小银锁,别来无恙啊,最近混得怎么样?混出了什么丰功伟绩?”
“彼此彼此,跟你一样,半斤八两,都是一条日日要识人颜色的狗命。”跟子路进行商业互怼,小银锁的话就变得伶俐起来。
“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我干的营生一向都是磊磊落落,光明正大。而你呢,偷鸡摸狗,专行苟且之事。”
“子路大哥,我跟你说哈,”小银锁振振有词道,“恭州之大,可只有四种人。要么当富贾吧,却难如登天,当穷鬼,穷鬼太多,当官吏,但我又不想对别人阿谀谄媚——上苍怜我孤苦,只好容许我做乞做贼了。”
话至此处,不得不抖一抖这小银锁的底细。
小银锁原名谓之狗不理,自小父母便弃了他,就留了这个名字给他。后来他嫌这名儿太晦气太猥琐,人之一生总不能被一只看门的牲畜比下去,涨了牲畜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摆明了跟自己找不自在。于是乎,他搜肠刮肚,就给自个儿起了跟钱财货殖沾了点彩头的名讳,既不可过于张扬得有失偏颇,又切忌含蓄得没了尺度,必须刚柔结合,循中庸之道——小银锁这个名字,就这般诞生了。
小银锁打小就是跟着子路子衿等三人一块儿玩的,从本质上说,他和后面三位本应是无法产生交集的,但命运总是很玄乎,他就能跟他们玩到一处。只是,他这人生就拥有一身行窃的蹩脚本事,这让周遭的街坊邻居对着孩子的前途很是惶恐。是以,在更名换姓没几日,小银锁就被邻里街坊驱逐出巷了。
原因当然是他偷了东西。有一段时间,子路自家的家丁总在庭院中的树杈上发现陌生的抹布、鞋履甚至亵裤之类,仔细端详,并非自家的,正纳闷时,邻里的妇人打门口经过,见着了家丁手中的亵裤,面赪且大惊,失声说:“这,这不是我家小女的吗?我晒在院子的,怎么在这儿······”
子路便明白了:小银锁干的。在这特定的时期之内,这个二货一旦中意上了某位姑娘家,就特意去偷那位姑娘家的物什,晾在众目睽睽之地,冠冕堂皇地显摆着。近时春日无限好,他除却骗吃窃喝,就喜欢串芳邻的门子,刘家偏巷附近的街坊邻家都串遍了,有了喜欢的姑娘不说,还是一回喜欢上好几位。这下可好了,全巷凡是失窃的姑娘家的当家之主全来了。
往事总是不堪回首。
“对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子路道。
“有一个叫种拾柒的人,你认识他吗?”小银锁问。
“认识是认识,”不知为何,子路有种不祥的预感掀上了心头,他道,“怎么了?”
小银锁将地图自怀中掏出,单手交给他:“喏,这是他命我托付予你的东西,并且他还说了,让你将这件东西送去恒生客栈里一位叫叶斐的人那里。”
“不对劲,种拾柒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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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九十二杀:峙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