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曛,日已衔山,正值掌灯时分。拾柒三人解完毒,在黑丫英明带领下,步出幽篁溪谷,轻车熟路地找到他们之前更衣用膳的府邸。
归途上,没行几步,拾柒发现前面躺着七八个人,皆着红衣,是被鲜血染红的白衣。衣裳上的数字已被腥血覆盖,无法辨识其中原样。他们或被剜喉,或被剖心,或被割首,死相残凄无比,教人戳心。林中的残杀气息尚未褪去半分,拾柒禁不住一阵胃寒,靠在一棵树下呕吐起来。
尸横遍林,积骨成山,血流成河。暗鸦的这场游戏,赠与他们这份见面礼,是由无数无辜生命的鲜血堆砌而成的。严苛如斯,残暴如斯,桀狂如斯,处于食物链的顶端,这场丛林式的猎捕,无时无刻发生死亡,猎杀与被猎杀。食物链最底层的少年,命似草芥,身如浮絮,同大漠之中寻觅水源的羚羊一般,到底,他们何时才可能走到尽头?虽不足一日,但拾柒好像备尝度日如年的滋味。
阿拾行至她身旁,注视片刻,犹疑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她背上,很慢很慢地拍了拍。
“丧什么气啊现在,”拾玖挑眉道,“今次所遇,乃我一生最大凶险之一,但老聃有言:‘祸兮福之所伏,福兮祸之所倚。’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假令,假令今日罹难的人是你,”拾柒微恽,目中有微芒忽闪,“当你听闻幸存之辈对你发出方才言语,你会作如何想法?”
拾玖闻后,听出了她话里头的深层意思,吹刘海的动作滞住,“啧啧啧”一声,扫了她一眼,后对她道:“拾柒小娘子,你真是‘后天下之忧而忧’,胸有沟壑,悯恤人间炎凉。相较之下,玖某贪生怕死,铁石心肠,又爱插科打诨,实在惭愧惭愧!”
“你——”
拾柒被这厮的滑调之语呃得无语,阿拾对她摇摇头,安慰她不必与拾玖一般见识。
“喂喂,那只猫已经走到前面了,你们俩卿卿我我,也不要挑在这种晦气地方好吗?”拾玖阴阳怪气地道。
在谷里,拾柒与他们三人交换了分散后的经历,她坦言自己是女儿身的实情,但有关夜猫的一切,不知为何,她悄悄选择略过,对于自己如何来到谷中,她只用与阿拾拾玖相似的“飞来横祸”之由来搪塞,即便她心间感受到一丝丝无法言喻的罪恶感,对同伴的隐瞒,算是叛变吗?较之自己的相安无事,倒衬得两个少年遭际过于险恶。他们身上有多处刀伤,刮伤,擦伤,伤口无以计数,从数百仞之上的高崖上坠下,五脏六腑悉数移了位,还可获得苟活之机,真是天赐。尤其阿拾面上,几乎能算是毁了面相,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拾柒帮他处理伤口时,他并不喊疼,反而对她微笑。
“你别笑了,”拾柒帮他从眉心处取出一小块碎屑,不忍道,“有时候可以学学拾玖那厢,该笑就笑,该难过就难过,不要憋着自己。”
阿拾眨眨眼,面上仍是笑,袖下的手想把那只在他脸上清理的手拿开,伸到半空,拾柒察觉到,以为:“你是觉得我的手不干净吗?你看我手很干净的,刚刚在水里洗了好几回,不必担心有脏污。”说着,十指张得大大的,在他面前展示。
傻瓜。阿拾暗自道。
“阿拾,”趁拾玖去解手的空当儿,独剩两人一猫于此,黑丫半闭着眸子打盹儿,拾柒与阿拾相视,两小人各怀心思,她似觉空气里很僵,遂胡乱找话题道,“你晓不晓得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
拇指与食指执着干净袖口在阿拾面上小心拭了拭,他垂下眼睑,听她继续说。
“我有一个玩伴,他叫我姑姑而我比他小的那种,姑且称他为阿瞻,他可臭屁了,不管练剑还是武试,常勾搭别院的女子弟,夸自己什么仪表堂堂,真是斯文败类!”拾柒脑中闪过什么词就用什么词,“阿拾,我觉得你比阿瞻仪表堂堂多了,要是你往大院里一站,保证很多女子弟来跟你提亲!这好搓一搓那臭屁王的锐气!”话一出,阿拾眼中笑意益胜,他不作纠正,就顺着她意。
看见阿拾好像很赞同自己的话,拾柒颇受鼓舞,继续道:“阿瞻说自己以后要娶一个什么礼部尚书的千金,阿拾,你也要加把劲,我信你以后比他更厉害些,娶到当今圣上的帝姬!压他百筹!”
又怕他笑,她补充道:“阿拾你别不信,我的话很灵很灵的。”
她是乌鸦嘴的灵,算不算?
好,阿拾做出一副“拭目以待”的样子,停于半空的手终是落了下去。此时,拾玖解手毕,返回集合处,见拾柒兀自一副星星眼对着自己,两手遂泛起鸡皮疙瘩,闷闷道:“无事不登拾玖殿,有何要事,速速说来。”
“听说你会卜卦?”
拾玖听她提起兹事,忽而想起自己的“今日大凶大吉论”,血光之灾,还有桃花运,他倏地斜瞟了一眼拾柒,嘁,就那身板,还算了吧。即使是朵桃花,也是一朵发育不良的桃花,送给他他也不要。
“婚丧嫁娶、搬迁动土、扫舍祭祀,我都会。你要我替你占卜哪一样?该不是帮你算良缘吧?”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差一个串铃摇着,就成一个人模狗样的道士了。”
“打住,小娘子是不是没过上街?摇串铃的人身份是江湖游医,游医不是正经生计,敝人再不才,还没沦落到当游医的地步。”
“哪那么多讲究,你帮一个人算一下良缘就好,别神神道道。”拾柒欲抽剑削他那张嘴。
“不是小娘子你自个儿要算?”
“想给阿拾算!我想问,他以后能不能娶到当今圣上的帝姬啊?”
当今圣上徽宗好书画,好蹴鞠,好诗词,在造小人方面亦是一个能工巧匠,于后宫里广揽佳丽,不出多久就有三十多个女儿,得宰执蔡京之谏,徽宗下诏曰:“在熙宁初,有诏釐改公主、郡主、县主名称,当时群臣不克奉承。近命有司稽考前世,周称‘王姬’,见于《诗·雅》。‘姬’虽周姓,考古立制,宜莫如周。可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仍以美名二字易其国号,内两国者以四字。”
天真。拾玖忍不住给她翻一个白眼,谅她童言无忌吧,于是乎煞有介事道:“你去把他生辰八字要过来。”
黑丫被一串深深浅浅的足音惊醒,碧眸中倒映着摇摇白影,它见拾柒跑至阿拾身边,兴奋地说了什么,阿拾面露疑色,后伸手在她掌上写下什么,拾柒好像把他写下的东西转述给拾玖,只见拾玖自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捂在手心里晃了晃,后朝天一抛,铜钱亸地时,他往铜钱仰面处溜了一眼,悠悠道:“ 流年不利,远行不宜,患得患失。”
“你卜都是什么破卦,出口都是不吉利的话!”拾柒伸头想在铜钱面上瞧瞧,铜钱却被拾玖利索的藏了去。
“我卜卦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那容得下半分虚言。”
“你说的那些词里,我怎么没看到半点良缘的影子?”
“你是外行,懂个屁,若你听懂了,我还怎么混饭吃?”
“那你这内行倒是解释解释。”
“使不得,此乃系阿拾姻缘大事,我怎能将其未来之事泄露于他人?”
“那你快去解释给阿拾听,看我的话灵不灵。”
“不成,岂有徒为他人做嫁衣之理,我占卦一次可须十两银子。”
“呸,十两银子,依我看,给你屁股踹十脚还差不多!”
黑丫见两人喋喋不休斗起嘴仗,未至一盏茶的功夫,庶几要兵戎相见,不禁捋捋白须,伸了一个懒腰——他们都是孩童心性,腿脚功夫见长。已而薄进日归,谷中篁林一派晦明之色,残日在三条散乱人影投下一阴灰熠,风敲竹,水扣石,珠见合,合而倾。在暗色之中,它感受到一位少年沉默的视线。少年的瞳孔由最初的纯黑,演化成一缕熹微的蓝,烟波蓝。是一位数字为阿拾的少年在观察它。不遑是说,他那双黑蓝交间的眼睛里,宛似藏着异于这具身体的另一人,另一人在借这具稚嫩的身体,来窥伺这天地间的更嬗代序。黑丫对这一双眼睛有近乎本能的警戒,这双眼睛对它非常不友好。
移时,当斗嘴两人与少年汇合时,少年眼中的烟波蓝无声褪去,恢复成纯黑。
极其无害的颜色。
抵至府邸二刻前,三人艰辛地越过尸林,在一疏林处时,嗅到空气里弥淤着的烟火气息,时浓时淡,辗转不却。只见数丈开外,一块狭地上,横七竖八堆着十来人,旁置有一小堆将熄未灭的黑色柴根,柴根上尚存有几点火星,让血腥味明显淡了不少。三人觉得有异,相互对看一眼,便缓缓挪过去。
拾柒用手探了探柴根,甫一碰触便被烫了一下手,看来烟火气味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并且,据柴身的温度来看,显然是被刚刚熄灭的。再去查看那些躺倒的人,身上均带血,但并无致命伤。看来是——三人复对望一眼。
拾玖率先大摇大摆走到一个躺尸前,想伸手挠挠尸体的咯吱窝,忽而被那尸体双手暴戾地拴住了腿:“杀人魔头,看我不擒住你!”他将拾玖小腿一勾一扭,拾玖便“诶诶诶”的栽倒下去,拾柒见状不妙,刚想道“住手”,颈子上便突突一凉,把手一摸,却是一把锋利尖刀,目光下撇,透过刀光反射,可见得挟她的人,是一位身形壮实的少年,面上抹了一把作伪势的血,不知是从林中哪具尸体上窃来的。由此,她冷哼道:“大丈夫岂做暗事,到是明做得好!”说毕,她迅速腾身,伸出一手将那人夹背心一个擒拿,正拿在天颈骨上。少年顿时遍体酥麻,双手举不起来,刀子擎不稳,滚在地上,挣扎半日也挣扎不开,只好束手待毙,吼声:“大哥救我!”
适时,方才躺尸的十来人纷纷鲤鱼打挺似的掀衣而立,空气里一阵刀矢碰撞的尖鸣声。
拾玖的骨头被那人扭成一个圆,他面紧贴着地表,腰骨外坳,双脚也几乎触到他头顶上,他止不住骨折的痛苦嚷嚷道:“兄台兄台,你眼、眼挫了吗!我们可是自己人,自己人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人一听这油腔,身体稍稍愣怔,拾玖趁此空当儿,双脚照定他面门就是甩力一踔,这一踔可真稳,直接把那人面上的血迹全蹭掉了:“唷嗬,这么逼真的血,是哪蹭来的?”两人眼看再要过手,那诈尸的十来人当中为首一名发话了:“阿伍,停手,回来。”
话虽简略,但字字千钧,打在名曰阿伍的少年身上,他动作猛然一收,果循其言,不再打斗,归至队伍中。由斯可见,为首那人的在众人心目的分量和地位。拾柒往那人白衣上一扫,正是贰拾捌本人。阿拾眼神朝自己示意,拾柒就直截了当把嗷嗷直叫的少年给踹到对面去了。
“阿拾,拾柒,拾玖,”贰拾捌给三人各行一赔礼,“日色昏暗,危难莫测,在下眼拙,没能及时认出你们,让大家误会一场。于此,在下向你们赔礼了,恳愿你们莫要介怀。”
“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得说这些客套话——”拾玖搓搓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碜道。
“没事,”拾柒轧了拾玖一脚,“误会释清就好,眼下我们欲回府邸,不知贰拾捌兄与大家可是同路?”
此话一出,对面几乎所有人的眼神猝尔森幽,气氛一时诡怪起来。
“你们仨,是不是寻到解药?”阿伍眼神熊熊地盯着三人,压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颤凉。经他这么一句,拾柒三人觉得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有解药,就快快把解药交出来!”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三人与那十来人两相对峙,气压骤低。
解药,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生是一回事儿,死也是一回事儿,没被逼到绝路,人是不会呈现兽性的一面。
拾柒握紧掌中剑,剑鞘敷着一层寒光,她抬头望望云缝里的月亮,一团扁大的光烧亮那块碎开的云,朝上移升着,并看不见什么月晕,只有那片亮云被烧的白白的,像一池戳破的冻冰。
同一片月色之下。
暗鸦,霄凕宫。
其百顷之地,缭以周垣,翼以飞楼,树以繁华美木,环以曲沼清池。浮柱错落以星落,碧瓦琉璃而水波。甫入大殿,殿顶上四壁悬列十三冥肖首,晃兮如阊阖之开,各个肖首漆以乌金,于一众宫人掌执的金釭映照之下,双瞳如赋予生气,漆影幻现万千碎光,时时耸人生寒。若来客初入此宫,便会被此番场景吓瘫了双腿,心下难以平定。
此际,大殿之上,人籁俱寂。一位身着雍容长衣的男子斜倚在一方软皮榻上,自见风韵,榻前傍有数位紫衣男童,为男子酌琼卮,奏艳歌。
殿心中央,唯有四人,有三人皆跪在地,独一人不跪。
两人跪称“拜见祈父”,那一人直接略过此句,直扣主题:“召见我,有何吩咐。”
无礼且恣睢的直白,使得一旁两人愣怔,其中一位身着虎皮、半露赤膊的青年怒然一喝:“夜猫你对祈父如此无礼,是不把暗鸦放你眼里了!”
一紧身朱色劲装的女子,微噙言笑,顾盼生姿,正是蛇姬,她软声道:“人家小於菟可是祈父的宠信,祈父可宝贝着呢,哪忍心让他磕膝盖呀,暴虎,你若嫉妒的话,也凭色相让祈父分忧一下呀。”尾稍的那一句,咬音在大殿之中回荡得清晰无比。
暴虎觑了夜猫几眼,见其面色漠然,平淡无澜,根本不受蛇姬言语嬉讽,遂恼道:“你叫他小於菟?我看是孽犬还差不多。”
“你这可是连玥犬一块儿侮辱了,当心他找你算账哦。”
榻上祈父闻着不恼,嘴唇顺着一位男童递过来的酒罍,徐徐道:“你们都免礼吧。”
三人恭声道:“谢祈父。”
少顷,祈父换了一个更为舒怡的坐姿,把一位男童搂在怀中,一面轻抚,一面道:“前三日,蔡京于帝都成立了一个刺客团,名曰鸟笼。”
“鸟笼?什么烂名字,宋廷那一帮文人看赵佶吃荤,也跟着上肘子,摛辞也变得荤里荤气!”
“暗鸦,鸟笼,蔡太师的胃口还真雄阔,想把暗鸦抓入笼中,收为己用呢。”
“如其所言,鸟笼虽小,却有吞象之力,其由主要四位成员组成,身份暂未公开,不过,”祈父俯下眼睫,捏了捏男童的脸,道,“四首中,一位名曰‘饕餮’的小孩,你们务必留心。”
“小孩?那我们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蔡京连小屁孩都要,那鸟笼这种组织恐怕也只是名同虚设。”
对暴虎之言,祈父一笑而置,旋即又道:“不日,岷江一带有近二十艘商船泊岸,其中三艘大船自江面上凭空失踪,有人怀疑是鸟笼所为。故此,小夜,此回任务由你执行,可有异议?”
夜猫微微颔首,算作领命。
“祈父,不对呀,”暴虎疑道,“夜猫是今岁的第二试炼官吗,他执行任务,小猎物们可要空虚着了。”
“小赤,”祈父的目光自夜猫身上掠过道,“第一试炼关一过,你代小夜会会那帮小孩们,最少留一只生的。”
殿下一位雪衣女子,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伊始一直未曾言语,当受到祈父询问,她向他屈了屈身,道:“祈父所令,赤兔谨遵安排。”
蛇姬闻后嫣然一笑,道:“不劳祈父操心。浅水鱼进入深水,放养时,难免会不适应,今夜我去照拂照拂他们,授之以渔,成活率会慢慢提高的。届时,也不至于给小兔兔难堪呀。”
诸事吩咐讫,祈父对四人挥了挥手,一记穿堂风萦萦曳过,殿上人迹杳然。
祈父抬头,注视殿顶上的猫首,神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