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临前的一刻,遍铺穹空的夜由黢黑转成紫蓝之色,尤是那种紫蓝,比穹空原本的夜色尚要深邃渺远。紫蓝的夜,如一脉沉沉烟霾,被掩在人间世中一切深眠的生命体后面,笼罩在黑夜的深处,这种夜色颇具质感、厚度,以及令人心悸的重量。
此刻,从宋府的大院之中抬首望天,可窥见天穹,天穹之上的半紫半蓝之色,横向射出一条纯粹的光带,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寂的寒夜呈现。
夜的天色悄然生变,守卫在府邸四遭这一帮蓝衣客面上的神色倒是未变,依旧是微疲中带着一点点饿感。
分守正门、后门的白髯客与小昆仑,均是一模一样的盘膝趺坐之姿,均是敛目运功调养之态。
府邸内院之处,大多数的院落均已熄了灯去,唯有两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一处是乃为淮掌事的院落,这一座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守满了蓝衣客,将院落围守了个水泄不通,虽不能夸张得譬喻为人头骈攒、比肩接踵,但若你甫一入院,能分明感知到,此处院落之中的每一寸空气均是显得甚为压抑与拥塞。
院落的大厅中央,一位身着皂衣长衫的男子正在端然危坐,男子的面前摆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之上整整齐齐码放了三列木盒子,每一列共有二十七个。
男子正是淮掌事,不错,据此情此景观之,他正在精心布下一种名之为“请君入彀”之局。
在灯烛的照耀之下,淮掌事的面容显得宽广、安兴,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这一场局的开始。不过,他之前吩咐桹桹与冬瓜肚到雄大的院落去,这一种“旁敲侧击”的举动,目的已然显明,披伤带创者已经送入院中,相信这会惊动到雄大,他是个悟性很高之人,看见了桹桹给他的令牌,定是会明白什么意思。既是如此,为何都这个时辰了,这个雄大还是不见人影?难不成······
这一个“难不成”后面的假设疾速被淮掌事推翻,正、后方两大门均由鸟笼钦定的强悍人手负责把守,循例而言,他应该放心才是。
其实,淮掌事有考虑过一种可能,夜猫是否会使用调虎离山之计?他假意放出口风,表示会盗窃某一个人所严守的地图,让这个人发动所有的人力去守候,结果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实目的是在另一个人所守候的地图,因这另一人临时窃幸而疏于防范致使松懈了警惕,让夜猫获得了可乘之机。
在之前饕餮透露出口风说夜猫的第一个目标是冯邢时严守的地图时,淮掌事担心“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那一夜也加派了人力守候,当然,那一夜极为平静。既及饕餮说这一夜,夜猫的目标落到了淮掌事自己身上时,淮掌事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了。
只不过,为何夜猫在行窃冯府的那一夜,结果是徒手而退?淮掌事为怀夜猫另怀他欲,是以暂时不窃地图。只是,夜猫究竟是什么目的,那该是鸟笼该去真正操心之事。淮掌事只能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考量,横竖夜猫有什么目的,今时今夜,他休想窃走地图!
因有三倍人力守卫护体,即使夜猫再是骁勇善战,也寡不敌众。且外,遵循“最危险的地方即谓最安全的地方”,现在,他将藏有真地图的木盒子示之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大可尽管放马来,这九九八十一个盒子,每一个盒子皆置有不一样的锁,他一介凡人,绝不可能于极短时间之内将所有的锁均破解开去。
并且,解锁需要他与雄大两人,夜猫又非三头六臂之徒,亦无可能在数百来位蓝衣客的威胁之下,同时胁迫两人。
“哼,万事与东风俱在,就等夜猫此人大驾光临了。”淮掌事拂了拂袖,他倒要看看,这位暗鸦十三冥肖之一的青年刺客,在偷东西的方面上,有什么能耐。
月华如雪如霜,稀稀落落地敲打于另一处院落之上,一掬薄稀的雪辉,乘着一卷飏荡的旋风,落在了屋脊上的一位身着夜行衣的人肩间。其恰是夜猫。
屋脊下嵌着一道竹髹的天窗,天窗之下几线亮黄的光线斜逸而来,照在他的脸上,静息久矣的寂目之中,倒映着天窗之下喧腾的场景。他敛回降沉的的目光,观察着天窗的布局与构造,须臾,伸出一只手,手心处一抹锋光熠熠然一闪,将天窗的边缘给撬了开去。
将这一扇天窗暂行挪位之后,月光光裸的趁隙而纵,恣意的投射入屋。
夜猫没有率先与月光蹿入屋内,先是探入了上半身,重新打量着屋内处境。
这是一间厅堂,除开两头凿辟的耳房暗间,正中有三间亮间成斜纵勾局连成一气,在府内除开宋寅、淮巳二人所栖屋落,算是整座宋府之中够宽敞、碧亮,中央与一边均设有红漆堂堂描以金边的八仙桌,沿墙放置几组精湛的脚几,瓷瓶与方盂之内附庸风雅般供着些几株水仙,不过照真实水仙之模样丈量一番,那应是赝制。横梁之间嵌有雕花的角板,底下一端的窗槛拢着一束薄绒窗帷。
当是时,一端耳房处的蓝帘子后,传了一声娇脆的“大爷,您别动,我刚给您上好药”,接着帘布被小梅花搴了开,她媚着嗓子朝着厅堂处道:“哎,大爷们,那位爷的伤势虽有些麻烦,但现下暂没事了······”
谁知,厅堂之中唯一的存在,仅有一盘瘸了一条腿的炙鸡而已。
“方才那两位大爷呢?”小梅花的疑惑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面上,她在厅堂之内略略地环视一周,遍寻无获,他们该不会回去了吧?
小梅花的动静出现在了夜猫的视野之中,他想起了此时此刻正在进行小偷小摸的两位蓝衣客。
“哎哟,我忙着忙着,怎么就把雄爷给忘了?”厅堂内,小梅花抬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就要朝着内室走去。
在小梅花转身的一刹那,一抹黑影俨似一枚轻羽似的无声无息的落在了地上,其在地上翻了两翻,滚入了窗槛旁的薄绒窗帷背后。小梅花感觉身后挂起了一阵飕飕的风,一阵凉冷之意沿着后背的椎骨一阶一阶地游上来,侵入她的骨髓深处,激起了神经上一种寒噤与抽搐。她警觉的旋过身,发觉四下无人之后,方才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薄帷之后的夜猫,轻挪数步朝着耳房处靠近,伸手撩起了帘布的一个缝隙,屋内的情况悉数映入他眼中,一位蓝衣客上身的衣物被剪开,缠满了圈圈绷带,一位丱发的侍婢打了一盆热水,拧着一条毛巾,人是涨红着脸,似欲为蓝衣客擦拭脸部上的血迹。
他的袖中滑出了一枚石砾,轻松地弹指一发,石砾沿着既定轨道抛掷过去,不偏不倚击在了蓝衣客身上某处伤口处。完事之后,他退了开去,地上的黑影窜入了窗帷背后。而只听耳房内的蓝衣客“啊”的呻吟一声,紧接着一盆水被失手掀翻的声响,随着一串节奏惶然的脚步声,小竹自蓝帘背后咋咋呼呼冲出来,小梅花赶巧儿也听到了这一声动响,踅过身去对着小竹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竹原本涨红的脸目下是一阵青一阵白,抬肘握紧小梅花的双手,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颤乱:“姊姊,大爷伤口又流出了血!”
“不是原先包扎好并清理干净血渍了吗?”
“小竹、小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姊姊你快过来看!”
小梅花闻之羽眉倒着竖了竖,她也不敢有什么怠慢,一面问着小竹一些详细问题,一面随其进了耳房之中。
夜猫自窗帷中出,朝着方才那两位蓝衣客所行的方向探了去。
话说拾柒半是威逼半是善诱着冬瓜肚,趁着大哥沐浴之时,将那些钱袋给“完璧归赵”。两人放缓了呼吸,掂轻了脚步,鬼鬼祟祟地行至屏风之前,不料地上因沾了许多水汽,冬瓜肚的脚下不禁一滑,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屏风之内,正在搓洗身体的雄大耳根子动了动,搓身的动作随之戛然顿止,他再度从蒸雾退却了一半的水面之上立起,忽觉空气里的那种春寒特有的凉意一瞬包拢在自己身上,不由哆嗦了几下,他又钻回了水中。屏风背后,拾柒将冬瓜肚给扶了起来,两人听到了雄大半空之下抛来了这样一句:“小梅花?是你吗?”
拾柒用眼神暗示冬瓜肚莫要应声,两人继续猫着腰前行。
“小梅花?你怎么不应我了?刚才发生什么事情?”雄大在水中舒缓地搓洗着背部,他的声音跟着被他搓得又锐又厉,“还有啊,这水有点冷了!你再去帮我烧一些热水来——”
“烧你个鬼。”拾柒微有不悦地嘀咕了一声,她和冬瓜肚一路猫行至屏风之下,屏风的左侧有一间亮间,那里应该是雄大的私人寝屋,一般情况之下,被收缴的钱袋应该是放在了那里。行窃之一事,究根到底,这是需要用胆量来执行的事情。于是乎,冬瓜肚与拾柒彼此看了眼,必须有一人来放哨,另一人溜进寝屋去窃回钱袋。拾柒直接道:“我有个既公平有快捷的办法,决定咱俩的分工。”
冬瓜肚希冀地搓搓掌:“什么办法?”拾柒故作神秘地道:“事先声明,赢者去窃,败者放哨。”
当夜猫靠近了雄大所在的位置时,隔着一道半透明的绫纹纱帘,他看见半丈开外的一道屏风之下,原先那两位蓝衣客此下正在玩剪刀石头布。他挑唇轻笑,双目之中墨色一般的瞳色似被研磨了一般,养得沉约渺邃,墙上的灯台晕散几线橙黄橙黄的光,这一双目遂将这些光湮没了进去。
夜猫半闭着一只眼,虚环着双臂且斜倚在墙,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两位蓝衣客的小把戏。
拾柒先前自诩是玩“剪刀石头布”的高手,她真没愧对自己的话,三局两胜制,她以三胜的局面完败了冬瓜肚。冬瓜肚先是出了剪刀,拾柒出拳;再是冬瓜肚出了拳,拾柒出了布;最终冬瓜肚出了布,拾柒出了剪刀。
冬瓜肚挠了挠脑袋道:“唉,是我运气不好。”
拾柒拍了拍他的肩:“哥们,玩这个游戏不是有运气决定的,是由这里决定的。”她说着,指了指脑袋的方向,尔后,几个翻身就翻入了屏风之外的亮间之内。在拾柒翻入了寝屋之同时,屏风之内那一位久呼人而人未应的雄大,这下疑心大作,他的耐心十分有限,待小梅花未如往常一般随呼随至伊始,他就察觉到事态的不对劲!他爆出了一句骂爹娘的粗语,一阵水声稀里哗啦地逸出,他从木桶子里出来,正准备在屏风上拿换穿的新衣物,适才想起小梅花还没给自己送来,真该死!时下只有一条毛巾可以勉勉强强地包住下半身,雄大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将水中的毛巾一把抄起,胡乱的裹住了下半身。
屏风之外的冬瓜肚有一点“不吃羊肉空惹一身膻”的心理,但为了掩护拾柒,他觉得应该鼓起胆子去看一看屏风内的大哥怎么样了,他这么久没动静了,该不会是······
他微显惊惧的咽了一口唾沫,身体低低的趴伏在地,人沿着屏风摊展的方向一步一步缓爬了过去,他的视野之中出现了屏风的一端,此端逸出了不少的如雾水汽,在他就要将脑袋伸入屏风之内的那一瞬——
“混小子!你搞什么鬼!”一记热拳猝然砸在了冬瓜肚的面门之上,接踵而至的是大哥的数声怒喝。他在屏风的上端发现了冬瓜肚这个混球,他为何突兀地闯入他的院落,还鬼鬼祟祟的躲在屏风后面干什么?偷窥他洗澡?哼,应该是了,这个混球竟生有这种猥琐的癖好,杀千刀的,大哥也不是白当的,一定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事后,这一个拳头空降得猝不及防,让冬瓜肚没个防备,他的身体朝着屏风倒了过去,屏风“吱呀”哀鸣了一声,不堪重负,亦倒向了屏风内的大哥。
现场一片狼藉。
夜猫的观戏时间到此为止,修长的身影轻晃而迫前,悠游的行至现场处,从从容容的打冬瓜肚与雄大身旁经过,翻身入了隔侧的亮间。
此刻,这亮间之内。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也更不是······”
拾柒正在屋内东寻西找,翻箱倒柜,翻刨一气,这屋内的摆设恍若飓风过境一样,所到之处皆无可避免地遭受到侵袭的厄运。夜猫甫一进屋之时,视野之中一个纸页翻飞如鸽翼的话本子,于高空之中直直漂移而来,正要袭上他的面门。
“啪——”的一声,话本子被骈住的两指稳稳掐住,夜猫深吸一口气,目光朝着话本子的封面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下——《青宫宝鉴》,这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他的眼角不可抑制的抽了抽,见着不远处那一位蓝衣客正在拉开桌案之下的一个笼屉,马不停蹄的翻找着什么。
夜猫不客气扔掉地话本子,抬起步径直向这一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走去。
这端,拾柒忙不迭地翻了一会儿,发觉屋内的纸质之物尽是一些绘有人物的话本子,她好奇的看了几下,就觉得里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香糜气息让她冷汗直下,心下一阵险恶之情蹿了上来。这个笼屉之内没什么好翻的了,就欲朝着他处而去,侧身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被发现了!”拾柒反应快如掣电,急急来一个沉肩抬肘,攥紧住那一只手,另一手暗施劲道,借力使力,直接就往来者面门上招呼了过去。
“是我。”夜猫三下五除二便拆掉了拾柒的招数。
“大人!”拾柒欲惊呼,下一刻她意识到什么,极为应景的捂住自己的嘴,对着他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听说正门有白髯客把守,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能进来吧?”
夜猫不置可否,他扫了身后的桌案的笼屉一眼,继而将视线调转回来,问道:“你来这儿是干嘛的?”
“执行任务的啊。”拾柒不明夜猫会问这么一句。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翻找东西啊······”拾柒回答着,猛然憬悟了夜猫应该是误解了她,认为她在行窃,遂是将方才自己窃听小梅花与雄大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给夜猫,复述完毕,拾柒道:“大人,我是在找一张会有标记的图纸,真没偷也没窃。”
看着拾柒瘪嘴的模样,夜猫莞尔,他俯下身附耳在拾柒耳边轻声道了几句。
他那独有的清淡气息笼罩而来,拾柒虽时有些心旌摇曳,但也不敢在这儿关键时刻掉链子,暗掐着自己大腿上的肉,凝神察听夜猫的下一步吩咐。
“真的行吗?”拾柒听完,双目微瞪,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样做,真的能让他们自动的把藏有真地图的盒子拱手找出来?”
夜猫欲言又止,此时,亮间之外传了一阵噪耳的骂娘之声,接着是两个身影进来,原来是小梅花搀扶着雄大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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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杀:入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