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宋府正大门处。
“砰——砰——”数声巨响,两个巨拳猛击于地间,方圆半丈之内的地壳因之噪出惊慌有愤怒的悲鸣。
一位白髯因风狂逸的老者正盘膝趺坐于正大门之外,他矍目紧阖,双掌反搁在膝,运功养息,推身助力,他的体内透出一种反震之力,这种震力自他的四肢百骸之内源源涌迸,只震得那老者周遭的空间一通翻腾,高木浓阴中枝叶翻卷,卷携着路面上的飞沙走石,漫空飘散。
老者本身也血气上涌,那两个灼赤的大掌由拳握恢复成平展而开的样子。
这位老者正是白髯客。
待运功调息完毕,他的双目适才缓缓张开,一种因得志而揄扬的神情在他的瞳孔之中一晃而掠,目下,他的乾坤掌力之威又增进一重,一掌要了那种拾柒的命,完全不在话下!现下,离子夜时分还有一些时候,他再来运功蓄力一回——
冷不防,远处一阵马蹄声碎,蹄声在翻腾的地间疾行,踏碎了别家别院的静谧,同时也踏碎了白髯客运功的兴致。一辆大马车好挡不挡的挡在了他的面前,一位面目狷严的蓝衣客扶着一位身着锦绸华缎的雍容男子下了马车,另外两位蓝衣客直接上前,其中一位对着白髯客喝道:“你是谁?这种时候挡在宋府大门前作甚?”
“老夫敝姓仇,江湖名号白髯客,”白髯客没有挪身,矍目如一道利锋,刮擦着眼前两个有些不识好歹的毛头,亮开了嗓门道,“老夫今夜是来找仇人报仇雪恨。”两位蓝衣客被这一声给震得连撤两步,这个老头虽没有动手,但他的来势却这样猛,嗓门迸发的出声音如雨水哗哗的朝他们的耳廓倾轧。
这个老头没他们想象得那么好驱赶。他们相视了一秒,相互会过了意,其中一位从胸口摸出了一些白花花的碎银,掂了掂重量,尔后扔在白髯客的面前——
“啪——”一记轻响,这些尚在半空中滚下的碎银,在交睫之间被一只大掌悉数收拢,白髯客怒目盯着那位掏银两的蓝衣客,诘问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竟敢拿这些玩意儿袭击老夫?”说着,他蓦地抡起一记硬掌,往那人的胸腔前直直招呼了过去!
“你这老不死的叫花子,别太嚣张,看在你会吼人的面子上,老子给你钱,你识相点,就别蹬鼻子上眼——噗——”那位掏银子的蓝衣客剩下的话未毕,殊觉一股蛮野之力如顽石似的撞上了自己的胸口,上一刻他还在插着腰管在那老头的面前,下一刻,他的整个人就如一只断线的纸鸢,在高空之中旋出了一个扁斜的弧线,然后堪堪落在了半丈开外的地上。
白髯客眼前那一位刚欲大吐粗语的蓝衣客见状,喉头上下疾速升降了一下,为免落入重蹈那位遭厄弟兄的覆辙,他换上了一副奉承的脸色,对着他道:“坐、坐、坐,老先生您尽管在这儿坐,坐到海枯石烂也没问题。”
蓝衣客说毕,缓缓转过身,趋步奔至了马车旁的男子身旁,焦急道:“老爷,这个老不死的叫花子挡着您的道,那位弟兄想用几个钱去打发他走人,结果这叫花子就发怒了,那位弟兄就被他打飞出去了。”
眉目狷严的蓝衣客听后,严声道:“岂有此理,我去会一会他!”
“且慢,”宋寅用一个手势制止住他,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者便是友朋,便是宾客,便是我们理应以礼相待之人,用钱帛来招待他,是无礼,是不敬,懂否?”说毕,宋寅亲身走到了白髯客的面前。他神色中略带着一些历经**后的醉影,但此刻他也能周到的处理这种特殊情况。
只见他数步上前,对着白髯客道:“老先生,在下姓宋,讳寅,是敝府的当家。宋某管教下属无妨,礼数有不周之处,万请老先生海涵。”
“老夫管你叫什么名头,”白髯客将双目重新阖上,运息吐气,低喝道,“反正今夜挡老夫报仇雪耻者,老夫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个铁掌招呼给去,就算是天皇老子,老夫也一视同仁!”
“报仇雪耻?” 宋寅的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他素来对这些江湖之中的恩怨情仇没多大兴趣,仅如此道,“老先生,您确定没有寻错地方?”
“老夫确信不疑,老夫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就会这宋府之中出现!”
谈及“仇人”二字,那白髯客又崩开矍目,目光如炬,俨似能将人灼透似的,而他白眉间那一绾凝结,因仇绪所致又紧了一重。
白髯客这些神情变化,悉数呈现在宋寅的眼中,他晓得了什么,挽袖伸指捋了捋颔下一撮须,道:“敢问老先生,敝府里会出现您的仇人,这个消息是哪一位高人告诉您的呢?”
“饕餮。”白髯客毫不掩饰什么。这是他对宋寅说的最后一句话,说毕,他将双目三度阖紧,双掌反搁在膝,一些灼滚的如雾真气自他体内缭绕而出,一腮的白髯因真气晃曳而轻逸。
宋寅的笑随着白髯客这两字的吐出,而滞了一瞬。饕餮,这个世上还有哪一个饕餮?老先生指的人定是受蔡太师宠爱的那一个年轻人,这位年轻人因戴着一副饕餮模样的面具而驰名庙堂与江湖。
宋寅并非不知晓老先生在江湖中的身份,也并非不清楚饕餮此人,只是,今夜这一盘对弈之局,以他的庶弟淮巳之名义开的头,在加上江湖与朝庙势力的掺和,最终之局面极可能处于难控的境况。不过,难控便难控的吧,这又与他无关。
宋寅辞别了白髯客,命身边的蓝衣客去抬着被跌的半身不遂的那一位,从从容容地进了府。
另一端,暗暗在揣测饕餮打什么算盘的拾柒,凝神思忖间,听见前端传了一阵齐刷刷的“老爷好——”,声音跟带兵操练过似的整齐规一,声浪一浪翻过一浪,一浪推着一浪,跟赛嗓子一般。待这声浪的浪头翻至院门这端时,冬瓜肚与瘦高个儿赶紧来了一个煞为标准的鞠躬,一记煞为崇敬的高呼:“老爷好——”
瘦高个儿的余光里瞄见拾柒的腰杆儿还是笔直笔直,一霎地慌了神,赶忙一个抬掌,将她的腰杆儿给掰曲了:“小兄弟,你愣什么愣,老爷来了!”
“······哦!明白!”拾柒跟着弯了腰,就等那宋老爷走过去。
不知为何,拾柒好像不能等那宋老爷走过去了。
因为,她的视线之中出现了一双做工精湛、外貌踰侈的银鞋。这双鞋与它的主人一样不羁,不错,这双鞋乃由银子所制,天底下肯用银子做鞋的,在宋府之中,淮掌事那样的慎行,他绝不可能是这双银鞋的主人。除了他,就仅余下一种可能——宋寅宋老爷。
其实拾柒早就感觉宋老爷走至自己的面前了,只佯作糊涂不知而已。
“小伙子,你一直把腰弯的这么低——”宋寅看了看已经将腰板抬起来的冬瓜肚与瘦高个儿,在看了看第三个将腰板快俯到地面的蓝衣客,他那夸张的弯腰姿势简直是三个人之中的一股清流。
一滴冷汗自拾柒的额角滑下,落到了地上。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弯腰姿势有过于矫饰之嫌,遂是将腰掰直了回去,打了个哈哈,埋着首道:“卑职是新来的,一直久仰着宋老爷的威名,而今日突能一瞻老爷的卓然风姿,小弟故喜出望外,喜上眉梢······”
“既然你是喜上眉梢了,为何不把头抬起来?”宋寅声音带笑。
“因卑职头一回见到了老爷,喜极而泣。但卑职是个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拾柒故作姿态的抹了抹眼睛,“卑职不想用眼泪玷污了老爷的眼睛。”
“啧啧啧,”宋寅的声音欺前了一尺,“小伙子,你是一个男子汉,你见着了一位雅好寻花问柳的男子,又是笑又是哭,你究竟是仰慕我呢?还是戏谑我呢?”这一句话令拾柒不敢在低着脑袋瓜子了,速速将沉滞的目光飘了起来,对上了眼前那个宋寅的眼睛。
这果真是雅好寻花问柳的男子才会有的眼睛,一对标致的桃花眼,眼眉间依稀能看见几丝浅淡的笑纹,眼梢斜斜地上挑入鬓,如山壑川河汇入大泽的曲线起伏。这种眼睛,虽是生在了一位中年男子的脸上,却可令人去挖掘这双眼睛年轻时是何种模样,何种形状。
目下,拾柒没有这种闲心思去探究宋寅的这一双眼睛,但据上一回马车事故遗留的感受,与这一回二度撞见的感受,两种感受似存有一些极度微妙的迥异。
“卑职绝对没有戏谑老爷的意思,”拾柒用余光撇着身旁的瘦高个儿,希冀他能替她来说说话,果然瘦高个儿敏捷的会过意,轻咳了数声,朝着宋寅的方向微侧过身,躬身道:“老爷,这一位小兄弟名叫桹桹,是新来的人。桹桹可能是初来乍到,不太懂的帮内府中的规矩,可能多有冒犯之举。老爷,您额间能跑马,肚里能撑船,就请宽一个心吧。如果桹桹再有下次,他所犯的咎过,咱和冬瓜肚一块儿承担。”
瘦高个儿说毕,就一把揽过了冬瓜肚的肩膀,前者那一只鹰爪般癯细的瘦掌在后者敦实的肩部上,掌指的力道带着一枷绞架的疼感,很重的拍了拍。冬瓜肚趔趄了一下,看了看瘦高个儿,接着望了望拾柒,十分识趣地对宋寅捣了捣脑袋道:“是啊,老爷。都这个时刻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子夜,那个时候府内有点危险,万请老爷会院内休息为好······”
这冬瓜肚话未言毕,就见一丈开外原先走远了的淮掌事踱步过来,行进了一些,就称呼了宋寅一声:“宋大哥!”
“淮弟。”宋寅侧过身,见着了淮掌事,眉眼的笑纹一径地晕了开去,道,“我这甫一入府,从大门行至院门,一路都看见了不少守卫之人,淮弟,你这可是防备着什么?”
“大哥是有所不知啊,”淮掌事的步履在宋寅的一尺之外的地方停了住,道,“就在一日之前,我收到了饕餮大人的密信,这密信上,明明白白写了······”淮掌事倏地掂轻了话音,微微俯过身,凑在宋寅耳畔附耳了隐隐道了些什么。
宋寅把嘴抿成了一条线,那一双深潭似的桃花眼,暗芒缭绕,灰光寓目。
因淮掌事这突然掐断了方才的局促气氛,让一旁当局者的拾柒勉勉强强松了一口气。
宋寅与淮掌事这两个兄弟今夜的接触,是她头一回撞见。通过这两人的行止,看起来这两人关系格外融洽得很,彼此一口一声“宋大哥”“淮弟”,简直不像是昔年看上了同一个女子的兄弟,并且被称作“淮弟”的淮掌事还指责这位“宋大哥”之妻刘氏与家丁通奸,致使刘氏火烧账房与投井自尽。
刘氏绝对是这一对兄弟之间压根过不去的情坎儿,但眼前他们可以不生隙故,安居于同一屋檐之下,宋大哥继续逍遥于秦楼楚馆,淮掌事继续操执府中内外诸端事务。这种情况是拾柒始料未及的,如果瘦高个儿与冬瓜肚二者透露的消息不虚的话。
“事情就是这样。”淮掌事对宋寅道,他说着,不由得看见了跟在宋寅身前的三位蓝衣客,其中一位伤势惨重,姑且由另外两位搀扶着,此景此况让他眉心稍稍一蹙,遂道:“大哥,这一位蓝衣客发生了什么情况,何故伤成这般模样?”
宋寅捋了捋须,将方才与白髯客所遇之事略略说了一通,在场之中内心诧讶而面目沉定的人仅有两位,一位是淮掌事,另一位是拾柒,其余人的神情皆是半分怖惧、半分疑惑。
“这个老头儿的脑袋是不是装了浆糊?寻仇竟敢寻到了咱们宋老爷的府上?”拾柒听见瘦高个儿低怨道。
“还将一个兄弟打成了重伤!岂有此理!”冬瓜肚感觉自己若不趁风发表一些言论,不大合群,故也附声怒议道。
“这······”拾柒道,“这位白髯老头确实良为可恨,但看他一掌就能将这个兄弟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还是不要去招惹他吧······”
“但这一口恶气难咽!”冬瓜肚道。
前端的宋寅正与淮掌事谈着什么,听到了院门之下这三人的言辞,遂转过身,四下看了看,问道:“你们的大哥呢?”
按照冬瓜肚与瘦高个儿的默契,这一会儿他们回答道:“大哥去别处巡查了。”可是拾柒并不懂其中计较,不配合的回答:“大哥去冲凉了,冲完凉后他还要去吃一只鸡。”鉴于拾柒的声音比较清凉,她的回答让在场的而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冲凉?吃鸡?”宋寅笑出了声,他回过身来看着淮掌事,桃花眼里暗流滚滚,“淮弟,今夜非同寻常,你还有闲兴让雄大去享受这些事,既是如此,为何不让府内所有的蓝衣客一起享受享受?众人有难同当之同时,也因有福同享才是,你说对是不对?”
雄大的大哥的名字。
淮掌事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挂不住,他的目光在槁灰儿一般的夜色贯彻之下,适才终于注意到了拾柒身上,这一位肤色黝黑的少年。
拾柒暗暗咬了咬舌头,内心有一个小人在捶胸顿足,糟了、糟了,她与身旁两位哥俩没有事先对过台词,这一会儿她的台词与寻常的不一致,无意之间开罪了淮掌事,这个人物定是不会放过他的吧?
“你叫桹桹,对吧?”淮掌事行至埋着脑袋的拾柒面前,“我现在吩咐你立即去做一件事。”
府内莳有一围峻茂的桧木,春寒的嗖风卷袭树身,一兜桧叶簌簌簌地落,其中一些落在了院门上,复又低旋徊转,落在了拾柒的肩上。
“带着这位身负重创的人,去雄大的院落,其院落里有一些会包扎疗伤之术的侍婢,让她们别总是闲着。”
尽管淮掌事的话说得极为隐晦,但拾柒知道了什么不言而喻的事情。当然,淮掌事没让拾柒一人去,他命冬瓜肚跟着拾柒去,另遣了两位蓝衣客补上守卫院门的空缺。
“淮弟,”宋寅看着这种人员调动,问道,“为何不让我身边两位蓝衣客去送伤者去疗伤,而要遣守院门的这两位?”
拾柒听着宋寅放了此言,脚步也止了住。
“大哥,一方面,我是想让这一位新来的好好与雄大磨合磨合关系,否则届时府内发生了突变,他好能配合雄大的指令做好相应的事情。”淮掌事视线在拾柒身上烙了一下,继而皮笑肉不笑地道,“另一方面,大哥身边这两位蓝衣客都是长久待大哥身边待过的,我怕换了人,恐大哥可能生有不适之绪。鉴于两因,我方才出此一策——大哥以为何如?”
“嗯,”宋寅双手负于身后,背过身去,朝着内院的方向踱步而去,“还是淮弟替我着想啊,那我便不扰淮弟的夜防之事,免得添乱。”
宋寅走后,拾柒与冬瓜肚一人搀扶着那一位伤者走了几步时,淮掌事叫住了她,将一枚令牌交到她手中,“假令雄大有一些什么举动,你就用给他看看这令牌,就行了。”
淮掌事果真是知情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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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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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七十五杀:冥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