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夜如一重隐形罗网,摄人之力度益沉了一些,华露如霜,昧星稀薄,月华投射于府邸的一地阴影益发浓腴,那些阴影之外的清辉,糅糊状,恍若一絮一絮的飘雪,静悄悄的漫散于府中各处的侍卫们之间。咋望之下,这座府邸经过月晖之洗濯,就像一小块被涤净的人间世。
内院之中各处守卫的据点中,开始出现一些稀稀落落的哈欠声。这些侍卫仅见夜空之中除了三两只鸟影掠翼而过,再无其他。他们虽是侍卫,也是对睡眠有需求的凡人,有一两个人干脆半卧在近旁添置的树荫石头上,干脆歇一会儿,希冀这一个夜晚早些翻页,天就能亮了。
打从冯夫人受了惊之后,冯邢时便一直伴在她身旁,一刻不离左右,且吩咐郭雨加紧院落的看守人力。是以,内院之中一大半的人力庶几集中在冯夫人的院落周围。此举正巧契合某些人之意。比如,静待时机的夜猫主仆俩。
于是乎,他领着拾柒去了冯邢时的书房门口,此处有一胖一瘦的两位侍卫在守候着。可能长夜真的如此漫长,致使他们真的耐不住于寂寞了,两人正半蹲在两根梁柱之间,玩起了剪刀石头布的游戏,以供娱嬉消遣之乐。拾柒听音辩声,方才得知这两个侍卫正是之前所撞到那两位挨郭雨之训斥的人。
游目观之,这一胖一瘦的正玩得不亦乐乎:“剪刀石头布!”胖子出了剪刀,瘦子也出了剪刀。
“剪刀石头布!”胖子又是出了剪刀,瘦子也万分默契地出了剪刀
拾柒暗暗观察了这两个人,十个回合轮番下来,谁也没赢,当然,谁也没输。夜猫侧了侧目光,看见拾柒欲上前将他们直接做一个了断,拦住她道:“当心有诈。”“哎呀,大人,这种时候能有什么诈?”拾柒率意的摆了摆手,信誓旦旦地道,“给我三秒,让我这个高手一举秒杀掉他们。” ——
那端,胖子与瘦子猜拳猜了老半天,谁也未能分一个输赢,索性再来一回:“剪刀石头布!”
毫无疑问,他们出了相同的剪刀,正预备悻悻不已时,不知为何,他们各人的两把剪刀骤间多出了一个拳头,局势翻转,两人先是一乐,相互击了个掌:“太好了,我们输了,赢的那人必须去厨房顺几个馍馍回来。”此话一出,他们俩后又认为这局面根本不对劲啊,明明是两个人的博弈,为何凭空冒出了第三个人?
胖子和瘦子后知后觉朝着这只拳头的主人一看,结果眼前双双一黑,空气之中撞入了几记闷响,这两个人均被几个拳头打昏了过去。
拾柒宰人的一行一止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将胖瘦侍卫两人拖到一边,便将麻溜地拍了拍手,率先将书房的一扇门给朝内拨开,对着夜猫做了一个“大人请进”的姿势。
哪想,夜猫眉心染了一些翳影道:“鲁莽。”还好冯邢时的书房设置在内苑较为偏僻的位置,否则以拾柒方才那一系列有恃无恐的行为,早已打草惊蛇。
拾柒略带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哎呀,我不鲁莽一点的话,哪能反衬出大人的沉着自持呢?”
夜猫斜了她一眼,目光先在屋中内部浏览一周,确定无人藏匿亦或是设伏之后,方才入内,拾柒也亦步亦趋地进来,他一手挡住她,抬抬下巴示意她:“你在门外守着,明白?”
“哦,明白了。”拾柒瘪了瘪嘴,她怀中的黑丫原本也想溜进去,同样受到了夜猫那一视同仁的眼神示意,两只猫耳耷拉着,碧眸之中露出了一份不舍的神色。夜猫把门阖上之后,拾柒遂抱着黑丫蹲坐在书房门前的地上。奈何,这一人一猫没待上半分钟,肚腹之中均默契的传了一阵“咕咕”的饥肠辘辘之声。
某一种共同的默契驱策之下,拾柒与黑丫对视了一眼,她道:“你是不是饿了?刚好我也饿了,方才那两个侍卫说厨房里有馍馍,要不咱俩先离开一会儿,填饱肚子要紧?”
黑丫碧眸之中出现一抹淡淡的犹疑:“你玩忽职守,若被主人发现了,不太好耶。还有,万一你离开之后,那一支巡逻队伍发现书房不对头,就要检查,那么主人极可能会落入一个艰难的处境。”
“你这算不算‘杞猫忧天’?”拾柒道,“夜猫是谁?就算没有我这个影卫,他也能一样找到地图、完成任务。凭他那一身武功,区区几个侍卫想要真正治他的话,估计还要等下下下辈子。”
黑丫呆愣了半晌,许久才缓过神来,它不是被拾柒那一通精湛的马屁给震慑住,而是被她的“就算没有我这个影卫”这句话,给吓到了。按猫的直觉忖度之,这句话很值得去细细品味一下啊。但此刻它并未没多去揣摩之,觅食之火在拾柒那一席话的煽动之下欲燃欲旺,终于它再度屈服于拾柒的淫威之下,批准她带它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去厨房进行所谓填饱胃囊之大事。
就在一人一猫擅自离岗不足弹指的功夫,近旁角落的黑暗之中忽地闪出一条人影,人影幽幽地立在书门扉边缘往内望了一会儿,又朝着拾柒离开的方向消失。
此人正是原本被黑丫吓昏的小丹。
书房之内。
夜猫甫一入此地,纵目初始观之,房内之器具安放添置均显一派简朴之调,不涉丝毫繁琐之气。房内面积不大,种种物具尽列其间,故可供他以观全势。从物具器用的材质上推之,这位知府循从返璞之道,应是亲布帛菽粟之才,而非钓冕旒而沽玉食之辈。
他行至一张桌案旁,桌案之上置有一枝燃至半截被剪熄的烛灯,烛灯之旁除了备有俱全的笔墨纸砚,尚还陈列有几叠卷宗书笺,而大部分卷宗均被整齐码放在桌案侧旁的案架之上。
继续扫视而去,在桌案与案架之间所抵靠的那一面墙上,悬有一幅装潢过的逸兴遄飞之诗画,其诗书曰:“病中闻汝免来商,旅雁何时更著行。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漫去乡。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此书均为行书,用墨丰腴,结字扁平,大率呈左低右高、错落有致之态,从落字的劲道之中可窥见搦管挥墨者的恣意与天真。
夜猫不必去看诗之内容与标题,仅概略地观摩一下这一类颇具个人辨识性的书法撰绘,便可得知此诗为谁所作。质言之,也许他平素惯读此人所著之文论,对其所著的诗文与书法,亦可略晓一二罢了。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其诗的倒数两句,让他的目光在上面搁浅了数秒。这两句诗每一个字看似稀松寻常,寻常之下字字句句又暗括深机,蕴藏千丝万缕之联结。它们不失是全诗之点睛之笔,这个书房之主人的志趣、心向借此而一目了然。除却知府一职,他也有文人之俗态。
夜猫在这间书房搜寻了一刻,遍寻无获,冥冥之中这恰好印证了他某一种假设,他复返至这幅诗画之前,伸出两指在这幅诗画之上轻轻地摩挲一阵,须臾,手指在字画右下角书有“一身藏”的地方停住,他把这块地方微微揭开,俯目以观,这一处诗画背后并非寻常之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格可供拉伸的笼屉。
他先是审视这这个笼屉,略观之下,其为寻常木料所制。笼屉之表面还有一个锁孔,其外錾刻着一层条纹繁复的冰裂纹,表面髹上了一层腻亮的漆,长约一尺,高约不盈半尺,设计得倒是精巧。夜猫思及了一下这间书房所处的地势与环境,遂对笼屉表面这一层设计了然于心。
他的手指缓缓试探性地拉了拉这一格笼屉,讵料,笼屉随之打开,内中之物逐渐要暴露在空气之中——
“橐橐、橐橐——”书房门外乍然踅来一通迫促的踱步声,且伴随着一声峻厉的质斥:“看守书房的人呢?他们去哪了!”
紧踵而至的是书房两扇门被一举推开的“吱呀”动响,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执刀的黑色人影,刀影被门外的月光染濯几许,既噪亮且咄咄,这个黑色人影步入书房之内,月光落在人影上,旋后趋步随之潜游入房内。
被拉开笼屉如一张合不拢的嘴,被一只修削的手给不着痕迹的阖了回去。
夜猫在月光照落不进的黑暗之中,与那个执刀的人影进行着一场无声胜有声的对峙。不过,既然有人来,原应提前放哨的那一人一猫,为何没有回应?
对于这件事,他阖上眼睑,揉了揉眉心。
与诸同时,处于外院某一个地点的拾柒,对于某件事也揉了揉眉心。
摆在她的面前的,是一个油腻腻的盘碟,盘碟之上有热乎热乎的馍馍,不过仅剩下了一个。这是她带着黑丫一路上冒着被无数双锋利眼睛发现且被戳成人肉靶子之厄险,左躲右绕。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兜兜转转地终于摸寻到了府邸厨房之所在。相较于子斐院的厨房,管家人的厨房算是堂厨级别了。然而,拾柒与黑丫遍寻之后,发现锅炉里唯一剩下的食物只剩下一只馍馍。想来,冯邢时待侍卫们不薄,侍卫们站岗执勤之事孜孜矻矻,所以他给他们留有了宵夜,毕竟当拾柒伸一根手指去触碰这只馍馍的时候,触感显示馍馍还是温热的状态,说明它是不久之前被人热过的。
那这只馍馍有没有下毒的可能?没准儿有人就故意在守株待兔也不一定啊。
如今此身此地,考验拾柒与黑丫之间的友情之信任程度终于到了!
“黑丫,”拾柒把盘子推到它面前,“我的年纪比你要大,所以幼者为先,这只馍馍你先吃吧。”
黑丫挑眸轻蔑地瞅了拾柒一眼,粉鼻里发出了一种类似于“嗤”的声音,它迈出一只前足,将盘子给蹬了回去。
“能有的吃,算是不错了。”论傲娇之脾性,拾柒是拗不过黑丫的。当下,拾柒将盘中的馍馍抓了起来,掰成两块,拿出一块放在了黑丫面前。
黑丫瞪着馍馍,复“嗤”了一声,没有进一步动作。
“说吧,黑丫,你是不是夜猫亲生的呢?怎么你这性子有时候跟他一样难伺候?”
这一人一猫斗嘴的时刻,厨房门外蓦地出现了一条黑色人影,这条人影梦游似的跟了拾柒一路,后者也没个察觉。这条人影正是小丹。她踮着步子,幽幽的观望着厨房里不远处拾柒的背影,莲步几转轻挪,身影玲珑如魅如幻,款款然朝她的背影靠拢。
拾柒正要吃那只馍馍,忽地一阵诡秘的凉意如蛇一般,飕飕地攀上自己后背的脊梁骨,引得自己颈脖后一通明显的颤栗。她放下馍馍,对着面前的黑丫道:“黑丫,你别吃那么快,你看看你把馍馍吃得满嘴都是,不信?我拿镜子给你照照。”
黑丫一面懵逼地听着拾柒的话,只见拾柒从袖中掏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旋后它见她把镜子对着她自己,人却轻声道:“喏,你看看你,是不是吃得满嘴都是。”
黑丫:“······”
拾柒感觉后背那一阵阴风越袭越近,愈逼愈紧,其恍若悬于她头顶之上的刀刃,随时可能坠落而下。阴风每前进一步,她的心率遂是益发忐忑不安,不由地住了呼吸,一手将铜镜侧对准她的左后方向,余光扫荡在镜面上,镜中慢慢升起了一张人脸,人脸的表情晦暗不明。
堂厨的光线煞是昏晦,但拾柒依旧能够辨认出那是侍婢小丹的脸。这种发现让她的额角渗出冷汗,喉咙缓缓地咽下了一口干沫。
小丹是假装被吓昏的吗?她一路尾随而来,是想要干什么?
无意之中,拾柒发现镜面之中小丹的眼睛正直勾勾地透过镜面,朝着自己看来!
“啪——”一声响,镜面跌落至地上。
半空之中一记剑罡闪过,莫邪剑蓦地出鞘而去,拾柒速速旋过身体,一剑照定来人袭了过去,低喝道:“你想干什——咦,夜猫大人?怎么是你?”
剑招形同拾柒口中那句转折的话语,利落如虹的剑影于半空之上落下,接着被硬生生给收了住,不偏不倚悬抵在眼前人的颈脖前约莫半指的地方。
来者正是夜猫本人。
他伸出两指骈并在拾柒的剑尖,将其挪开,扫了地上黑丫一眼,视线回转至拾柒惊愕的面上,寒声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没搞什么名堂啊。”拾柒灰溜溜地将剑捣入鞘中,随后往四下探看了一眼,发现方才那镜中的小丹不见了,挠了挠脑袋,对着夜猫道:“大人,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侍婢?她的行踪很奇怪,我不认识她,但她一直跟着我。刚刚我还看见她就在我身后呢,现在又不知道她蹿哪儿去了。”
“这可能是你的幻觉,”夜猫背过身,道,“我找到了地图所在位置,囿于一人之力有限,需要你帮忙。”
“大人,你的效率真高,这么快就找到了地图!”拾柒闻罢,兴冲冲走了几步,见黑丫没有什么动作,遂催促它道:“黑丫快跟上啊!”
黑丫望见拾柒说着,还给自己使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心下的某种因可疑而导致的沉重心绪一下释却不少,“喵呜”了一声,衔住那一面被跌破成两面的铜镜,三下两步扑入拾柒的怀中。
“大人,我们这是去哪?”拾柒追上夜猫的步履,望见四处的院落里一个侍卫皆无。
“地图在哪,我们就去哪。”夜猫道。
“那地图被藏在哪里了?”拾柒眼珠子转了转。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拾柒走路走着走着,不知绊到了些什么东西,整个人无意的跌了一跤,“嘶”了一声,她摸着自己的膝盖,道:“夜猫大人。”
行在前端的人,侧过身体挑眉回望着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拾柒撅起嘴道:“大人,你拉我一把!”
夜猫面上浮显出一丝无奈的表情,他几个箭步走过来,行至拾柒身旁停住,她伸出了右手,他亦将右手递了过去。
拾柒稳稳的拉住他的右手,双腿堪堪站了起来,就在她完全站稳的时候,夜猫欲收回手——
讵料,他的右手被拾柒狠狠攥住了,接着他眼前几抹绿光如微雨似的洒来。
“你做什么!”他扔开她的手,抬手在脸上一拭,面部筋肉之上出现了某种微痒的松动,致使他看见自己的脸如一层薄皮脱落了一般,掉落在了地上,
“我没做什么,”对面传来拾柒含笑的声音,“我只是觉得,脸上一直紧紧挂着一层皮,对你的皮肤透气不畅啊,磬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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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杀:化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