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临降之时,纠缠了一夜的雨雾姗姗撤去,余下胭脂色的一际晴岚,穹空仿佛一块混糅各式花精的香膏,无意落入稍显霁色的凡间,残积的水汽在暾日裹彻之下,慢慢起褶,舒放,蒸发,如纸剪的小人儿活了起来,云腾腾地蒸出各种形状的水珠,缀于道旁的高荫枝芽之间,它们俘虏了行客的瞩目。但行客只是瞩目了一下,又匆匆步入市井的贩夫走卒那劳碌的生活节奏之中。
太阳照常升起,更夫照常打更,但有人却不配合的照常起床,这就让人纳闷了。
此刻,恒生客栈,某一间上房之中。
夜猫双手负于身后,一步一步无声地步向拾柒所在的床榻,而在床榻上刮蹭着拾柒脸颊的黑丫,见主人的面色上没啥情绪波动,忙几个跳步,退至一旁去了。
毫不知情的拾柒见黑丫这般入戏,恍若戏精附体了一般,“啧啧啧”了一声,拉了拉身上的被子,把自己给裹紧了,整个人像一只巨形大茧,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自被子里溢出来:“你怕什么,夜猫又不是妖魔鬼怪,跟你一样都有猫的德行与脾性,有什么好怕的?”黑丫拿森森獠牙咬了咬拾柒脚边的被子,企图把被子给扯开,让拾柒朝背后看看,让她看清现实!看清现实!
“黑丫,你就不要拽我被子啦,”从夜猫的视角之中,此时床榻上这只巨茧正在床上雍雍然的一扭一动着,一面呈蛇形扭动之姿,一面从被子里发出糊浊不清的声音,“你就下楼去告诉夜猫这个家伙,我今天就任性地不起床了,看他能奈我何!”
拾柒这一席话甫一落地之时,夜猫刚刚好行至她的床榻边缘。
床脚边一筹莫展的黑丫,它及时收到了主人的一个阒寂的眼色提示:它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退下了。嗷呜,它解放了呜呜!终于可以下楼吃美滋滋的鱼鲞喵!是以,黑丫非常不仗义的脚底揩油,连离开的时候也懒得去给拾柒通风报信,顺便把她的屋门给左一扇右一扇的牢牢关紧了。
把自己包裹成大茧的拾柒,这会儿她缩在被子中,老半天了也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或者有拽被子的力度,莫非是黑丫知难而退了?她正思忖间,后背上又传了一道不轻不重的拉力,下意识认为黑丫绕到她背后去了,遂是道:“你就别拽啦!没用的,说不起我就不起!”
夜猫闻声后,敛袖收掌,只见床榻上的巨茧又翻了一个身,方向正巧朝着他。此时,被子上微微扒开了一个小空隙,露出了小半张脸,脸上只露出一只微红的鼻子和一张嘴两个部分。夜猫视线落在被中人的鼻翼上,鼻头泛着一点微红,接着目光下挪,落在那一张淡红的唇涡上。
拾柒还在喋喋不休:“黑丫啊,你能不能去帮我拿点好吃的好喝的上来,我肚子有些饿了。”
“你还知道饿?”
拾柒:“······”
巨茧上的小空隙倏然上挪,一双因诧讶而瞪大的眼睛顿时暴露在空气之中,拾柒惊觉的望见,不知何时夜猫本尊正屹立在自己的床榻面前,他正环抱手臂,下巴微抬,而目光含着一种冷嘲冷讽,恍若一只隐形的皮鞭,把她这只茧一下又一下地鞭笞着。
拾柒就这般直勾勾的瞪着夜猫,一言不发,因为她忙着震惊了。当震惊那一股潮劲儿从她的神经里逐渐平复了下去时,她咽下好大一口干沫,脑袋处于一种瞬间茫然的空置状态,她忘却了自己说过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些话都是对自己目下处境极为不利的!另且,倘若她的记忆没出故障的话,这种场景似乎有些——似曾相识?!就在黑瓦监舍那时候······
当下她料知这一点时,又无暇去拼凑那些记忆的原型了,脑袋之中只剩余一个本能反应:逃!
说时迟那时快,床榻上这只巨茧来了一出“垂死病中惊坐起”,瞅准斜刺里的一个空隙,就麻溜的斜身钻了出去。讵料,夜猫先她数步,一手娴熟地绊住她的下半身,一个随性的抡摔动作,便轻松地将拾柒放倒在床榻之上,但他的举止力道把握的火候十分拔萃、到位,不让被放倒的拾柒感到疼痛,又让她可明显感知到自己在劲道方面与他的相较是如此悬殊。夜猫依旧清冷的眼神瞥了巨茧上小空隙里的那对眼睛,后者的眼睛充溢着“我不甘心被你放倒、我也绝对不会起床”的拗悍与倔强。即使被完全的放倒在床榻,但依拾柒那煞是好胜的脾性,哪会轻而易举的屈服于此呢?即使她知道自己耍情绪、赖床、与夜猫唱反调的事情,从讲道理的尺度上去丈量,她是理亏的那一方。
深刻知晓自己行止是不正确且不合理,又因面子上的维护需要,拾柒遂产生了这样的一套个人逻辑:她做错了事,没面子;若此刻乖乖听夜猫的话,改了错就有面子了——然而,让她改错?那太没面子了!
于是,接下来,她决意一直撑着局面,觉得自己的举止很豪迈,整个人绝不认错,也坚决不听话!
夜猫见放倒的效果欠佳,床榻上的巨茧尚在示威性一样的扭动身体,他做了一个深吸气的动作,复缓缓释放一些情绪出来,尔后,他的目光开始在她的房间四处游弋,并平淡的道:“玩够没有?玩够了就起床。”
“我没有玩够,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起床。”拾柒从巨茧中扒开更大的空隙,看见夜猫的视线在四遭逡巡着,俨似在她的屋中寻找什么,他的神色添了一些峻意,这让拾柒反射性的动作是:从巨茧之中探出了上半身,双手支在床榻两侧,把自己的身体灵活的支了起来。接着,她对着夜猫道:“大人,你在找什么?难道我的屋内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我记得我昨夜睡觉前明明锁紧了门窗的啊······”说着,拾柒伸手往自己的木枕之下摸了摸,还好,莫邪剑全须全尾地放在原处,冰凉的金属质感缠在她的掌心上。若是半夜有贼徒贸然闯入她的寝屋,寝屋之中唯一贵重的东西就属这柄名剑,其若欲窃剑的话,必先过她这一关。
拾柒正在如此想着,殊不知,夜猫看见她自动“破茧而出”了,眉间的一抹峻色稍解,遽几个箭步踱了过来,“刚刚想寻一些能收拾你的物器,现今谅你如此识趣,那我就徒手吧。”
“什、什么?你要收拾我?你、你敢!——”拾柒惊愕得下巴庶几掉了地,身体惕凛得朝后瑟缩着,她随着夜猫每迫前一步而紧紧后腾一尺,直至身体退得无可再朝后腾挪,背部与墙壁严丝合缝得紧紧相贴着。拾柒苦恨自己为什么不会穿墙术或者遁地术,现在她不再是一个护主的影卫了,而是一个行将面临挨打的小孩。对了,她还有枕下的莫邪剑可以御身!思及此,她一把踹掉了木枕,因过分忐忑与紧张,她按捺不住扑腾扑腾的心率,这大大影响了她的拔鞘速度,所以连剑鞘也不拔了,直接直指着夜猫,喝道:“夜猫,你不要过来!”
她这招威胁性的言语,对夜猫一点也不管用,他行至床榻边缘,微微俯下身体,当对面的拾柒拿剑一招无所顾忌的劈来之时,他肩膀稍微侧转,在闪避剑招的同时,右手迫前摁捏住她执剑的手腕,且左腿的膝盖半屈着抵于床榻之上。
下一刻,拾柒握剑的手腕筋脉一麻,握力如蓄满水的海绵被大大挤压而消散开去,掌中的莫邪剑就这般给夜猫轻松地顺了过去,搁置在床脚处。夜猫的上半身侵略城池一样的侵略进来,她双腿开始乱蹬的顽力反抗着。夜猫将嘴抿成一条线,双手行云流水似的扳住了拾柒两只的脚踝,接着略微施力将她朝外一拖——
拾柒所有的招数皆被粉碎,整个人遂无可置疑的被夜猫从床榻上给拖了出去。她的视域发生了巨大嬗变:原本朝着夜猫,接着朝着床榻,最后朝着地面。
好吧,一句话归结:夜猫把拾柒给扛起来了,他扛着她向窗边走去。
拾柒的双脚好不安分的在夜猫束缚她的手臂上躁动乱蹬着:“你到底想干嘛?到底要干嘛?”
一个喘息的功夫,拾柒便知道了答案——夜猫将她的上半身往窗外一送,这下如果她双手没有拉住他的双臂的话,她半个身体都是悬空的!这里是四楼、四楼的高度!如果从这儿跌下去,大难不死的话,至少也会落下一个残疾!
“夜猫,你昨夜给我吃槐花蒸麦饭,”拾柒紧紧闭住眼睛,地面的风景太耀眼,她不敢往下看,只能沾点口头的优势,“今早就无端的如此恶劣的惩罚我,你的情绪太无常了!我要到鸦主大人那里投诉你!虐待影卫!”
“是谁昨夜吃了一点甜头,今天就蹬鼻子上眼,目中无人?”此话一出,他掌中的锢力兀自松懈了一些,拾柒的身体又朝窗外倾斜了半尺!
“啊啊,夜猫你再这样,我真的会掉下去!而且我昨夜吃的东西今天还没消化掉,体重增了很多!你一个松手,我的小命就不保了!”见拾柒略感窘迫的模样,夜猫觉得气氛的火候控制得到位了,遂见好即收,说话时语气无意之中放软了一些,“认错吗?还敢不听话吗?”
“我认错,我认错!我以后一定乖乖听大人的话,不会再赖床了!”为表自己的诚意,拾柒的眼角处非常应景的迸出了三两滴晶莹的豆状液体,夜猫给她台阶下,她当然要下了!她伸手摆了一个发誓的动作,“我发‘四’——”言讫,她又诚惶诚恐地敛回手抓住他的手臂。
“如此便好。”夜猫没有去看拾柒的眼睛,伸手将她身体从窗外拉上来。只是,拾柒到底想挽回着自己的面子,在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在窗户之内,确认安全无虞时,她那双被夜猫抱住的腿就借力使力,上半身鲤鱼打挺似的翻折上来,原抓着夜猫双臂的手指倏然并拢,成斜刀之姿欲往他后颈部分一削!
他似是早已预料到,一记屈肘抬臂擒住她的手刀,由于他的擒力是朝下的,原本上半身在他的上方的拾柒,身体遂瞬时下沉——加之她朝前翻折的腰劲过猛,致使下沉之时,她脸部与夜猫的脸部产生了极近距离的某种亲密交集。
第一个瞬间,她的嘴唇距离他的额庭不足一指的距离。第二个瞬间,再度下沉时,她的嘴唇触着了他的鼻端。
拾柒感知到自己的嘴巴碰到一个冰凉微软的东西,而且嘴巴还无意识的翕动了一下,在这个极短的瞬间,这一个翕动的动作无限扩大了嘴巴与这一片冰凉的接触面积。温热与冰凉的接触、融合,让彼此的感知都有不同程度的悸动。拾柒明显觉知到夜猫施加在她手腕上的擒力轻微的滞碍了一下。
当这个温热与冰凉接触的瞬间结束之时,夜猫不动声色地放下拾柒,他看上去云淡风轻,至少拾柒是这样觉得。一个在鼻端上误打误撞的亲吻,对于一位从未尝试过亲这个举动的人来说,是永恒难忘的时刻,拾柒在私底下很诚实在回忆中把这个场面重演了多遍。
夜猫仅是拂袖伸手拭了拭自己的鼻端,如拭去尘埃一般的举止,少顷,他双手负于背后,看着拾柒——这个人呢,她脸上的情绪写满了茫然无措,僵在原地,显然,她很把自己这个举动当回事儿。
晓风自窗扃之外拂来,吹乱了拾柒垂在肩上的头发,她本来就披散着蓬发,这下经这阵晓风一个捣腾,头发就更加乱了,顺带她的情绪也乱了。
隐隐之中,拾柒似闻见夜猫低沉的叹了一气,她看见他走到她身前,以手作梳,简淡地将几绺挡住她视线的头发梳至她的颊边。他的力度有些重,可能这是他第一次给异性梳头,所以力度不如寻常的武器那样容易把握,以致于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头发打结的地方时,力道照常地梳了过去。
拾柒痛得“嘶”了一声,身体连连后撤了四尺,对夜猫之举无不受宠若惊地道:“夜猫大人,我会自己梳头发。”话及此,她下意识担虑自己对他这样说会显得见外,遂补充道:“我昨晚很累很累,所以没有沐发。现在我头发很脏的,你梳的话,我担心会玷污了你的手。”
夜猫收回手,徐徐退开身去,侧对着她,视线不露痕迹地扫了她的寝屋一周,后道: “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噗嗤——”拾柒突然笑了起来,后来她的笑越来刹不住似的,一径笑开了,被梳到颊边的头发她这一出肆笑又给震乱了。
可她一旦撞见夜猫面上那副不食烟火的清寒之色时,自己脸上的笑意勉强收敛了一些,轻咳了几声,才道:“夜猫大人,我觉得你为我梳头、给我讲道理的样子,温柔得让我感觉你好像一个人。”
风声被一兜纱帘缓缓掩藏住,少女粉颊上的笑意仍在肆绽,盛春的清芬穿透一层一层纱隙直潺而来,方才的嫌隙与不愉变作此刻的心悸之声,那些熹光,那些漆影纷然投射于地面之上,宛若连篇累牍的无尽长诗。
这一刻,她抬起眼深深望着他,启口道——
“大人,我感觉你好像我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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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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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杀:心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