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解决完后,忽然闻见远远有喧嚷之声起,似是潺湲水声,有铮铮淙淙的流动气息,其音多变,像如万千,或如水石相击的鸣响,或如飞溯于悬泉之间的溅音,或如和着忽缓忽急的晓风的空啼。
这该是即将接近水源的所在?
她按捺住喜色,这种事得快点向众人汇报才行。她徐徐自灌木丛里走出,徐徐向四方瞻望,但此际一直不见预料中的人影,她再度往约定与众人汇合的那个做了标记的树下看去,木下空空如也,哪像有人烟待过的样子。他们该不会是······
当下不多想,她急忙就跑过去,麂皮短靴在青灰色地面上翻飞着,靴底因时不时磨到粝石发出窸窸窣窣的杂音。许是奔得太着急之故,眼睛没探清前面路况,左脚被一自地面凸起的树根突兀地一绊,拾柒便跌了一跤。
“运气真背!”她迅速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转身,不顾形象地指戳着那碍事的树根,悉数问候完它的子孙十八代,方才消气的离去。
无辜躺枪的树根:“······”小娘子,是你走路不长眼好吧!
拾柒的左膝盖骨因先着地,伤势遂比右膝盖骨重一些,致使她继续行走时,肩膀是倾斜着的。她一跛一拐行至那棵约定好的树下,可发现树腰部位并无之前做过的标志,甚至,她发现,树身的颜色相较之前增深了一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阿拾他们,会不会丢下自己,自行先走了?应该不可能,阿拾绝不是那种人,虽然自己与他相识不足两日,在自生活细节来看,他是一位心思细腻、处事稳重靠谱的人,他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拾柒坚定心中这份信任,于是在林中一边找,一边呼喊——
“阿拾!”
“阿拾!你们在哪!”
“拾玖!”
“鲔仔!”
这些呼喊声如一滴滴墨水落入大海,它们淬入林中便杳然无响,其境过清,她情不自禁生出一丝凄神寒骨的彷徨感,此地不宜久待,她尚识得返途的路,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讵料,人没走多远,背后便有大风呼啸而来,砂石被舞得漫天皆是,耳边尽灌满尖利的啸声,风舔着她颈勃处,激得她缩起脖子,抬手拦挡这些飞石。发丝与衣袂随着烈风一次又一次的汹汹攻势,不停翻飞、鼓胀、缭乱,她几乎睁不开眼,咳嗽好几声,身体也几欲立不稳。
隐隐约约里,她在双臂拦挡的空隙之中,抬望眼,看到有一抹缁色衣影,自正对面两棵高木中间缓行而来。等等,是那个人!
——在途经巨石之下,即使在又浓又密的林里,她也尖锐地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她的面上,灼得人发疼。她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她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地执著,那样地急切,好像拼命在向自己探索,向自己恳求什么似的。
竟是那个人。
拾柒稳住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警戒自己务必镇定,然而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她攥紧袖子,屏住呼吸,视线直直对上那人的。风声随来人的出现,渐渐止息,林中恢复至树寂、石默、鸦哑的状态,一派清荣峻茂、良多辛味的辰景。
来者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面部黧黑,刀削似的一字眉,如攒了团愠气,使面部显得分外凶悍。其右颊下方留有一道较长的刀疤,疤痕蜿蜒至脖子边缘的地带,咋看上去,像一条蜈蚣悬在他脸上。他意图直白的眼神与这条伤疤一样,煞是可怖。
青年向自己一步一步轧过来,每橐橐一步皆带起一阵风,窜起吱呀吱呀的微响,两人的距离在微响之中越剪越短,他越逼越近。
不知为何,在青年的目光汇聚下,拾柒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居然不受自己控制,她双腿动不了,脚入地生了根,支棱棱地在原地。内心虽然如沸水滚滚,但她仍旧暗示自己冷静,才这般处境之下,面对不速之客,自己不可乱了阵脚。
“阿拾他们现在在哪?”她从稍显紊乱的思绪里,好不容易找出一个核心问题,“是不是你,或者你的那些同伙,把他们怎么样了?”
眼看青年要走至她面前,拾柒咬咬牙,右足顽力一蹬,欲飞身逃开,而青年显然快她几筹,身移腿闪,交睫之刹,扬臂扳住她的左脚,虎口处增力,一把将她自半空之中扯了下来。拾柒没防备,心间飘来四字:“我命休矣!”继而兜头坠地。过了片刻,她从地面抬首,咬牙切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青年道:“我叫钧石。”接着,他又道,“我很中意你,小兄弟。”拾柒打了个怵,听到前半句,歪头绞尽脑汁地忖度“我很中意你”究竟是何意,兵书里头好像没这方面的解释;听到后半句,就差点没咬到舌头。她,莫非真生着一张男童面相,即使自己穿的是一身男儿装?打自那夜被野猫那厢绑架过后,她身边就诡谲得再没有同类出没,周遭全是男性这种动物。遵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生存之法,拾柒只好装作自己是个纯正男儿,毕竟自己如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性别,很可能必会当成异端相待,故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是今下看来,这名叫钧石的青年眸光像根缰绳,咄咄逼人,把她身体勒得死死的,故此,这女扮男装之事,是不是就要瞒不过去了?
“拾柒,你叫什么名字?”
头顶上是钧石粗噶的声音,很低很沉,声音带着烫热的温度,让拾柒有点颤栗,她觉得钧石落在自己耳背上的气息,有点痒。她暗自丈量了下,适才发现自己身高仅仅抵至钧石腹部,只好梗着脖子仰首看他:“我就叫拾柒啊。”现在这节骨眼上,这人就是是恶是善,是敌是友?为何要问她名讳、攀起家常来?
“我想知道你原来的名。”拾柒感到他降下身体,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粗鲁地伸到她头发里,大力地在耙梳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在她身上滚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地乞求着。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遂急忙蹲身躲开他的触碰,双腿速速退后好几步,避开时不慎闪到左膝盖骨,她吃了一痛,身体呈现半坐在地的姿势。
“拾柒,你要不要紧?”钧石跟上来。
“你别过来!”拾柒下意识想抽剑御身,右掌在腰间摸了个空,心中警铃大振,适才忆起自己早在解手时把剑交给拾玖了。前有色贼,后无援手,身体半残不残的,这乃天要亡我的趋势啊!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拾柒别怕,”钧石在她面前俯下身来,“你是不是摔到腿了,给我看看。”
拾柒脑海中忽想起一计,也不知管用不管用,见钧石伸手要覆在她小腿上,于是快一步挪到一边,佯作西子捧心之色,哀道:“钧石大哥,我中了剧毒,现今亟需要解药······”
“我知道。”钧石的声音显得很平淡,“这是主人对你们的考验。”
“可是,如果我,我没能及时寻找解药,就会死掉,那你也中意不了我,对吧?”拾柒一面朝他眨眼,一面忍住心里对自己的恶寒,“所以,你能不能帮助我找到解药?”
钧石不答,倒是轻笑了声,他伸出一根手指,先是碰触她的额头。这位小兄弟的额头生得光白、洁净,与寻常的男童的脏乱不同,拾柒的额头触感滑柔,像一块润透的瑜玉,其额顶与发根相连处虽有一点点没擦干净的血迹,但无法遮掩整体的美。他的手指在额庭上逗留了一会儿,一路往下,鼻子冻得有些红,嘴唇没这么红,相反,唇的色泽有点干燥,且下唇起了几处破皮——男童的嘴,是与雪一样圣洁的,钧石心感不忍。
他用拇指指头在她的下唇来回轻轻抚弄,话语却是气馁的:“你怎么闭上眼睛?”
随着钧石身体的伏低,拾柒的身体稍向后仰,她想躲过钧石的手指,但哪想到他一只手牢牢摁住她的左膝盖,痛感使得她重心前驱。充满冥色翕光的高木缝隙,有不明显的鸦影一晃而过,若即若离,雪夹风又开始不断地卷袭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有些细雪落在她干燥的嘴,上化成了水滴。干枯的色泽红润起来。
“睁开眼睛。”钧石命令道。
拾柒紧闭眼睛,舔舔嘴巴,申明道:“我要找到阿拾他们!我要解药!”她心下恨死拾玖这厮了!什么指北针!她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任他!袖下捏紧那张写着“采蘋”的纸,采蘋采蘋,她什么也采没到,陷阱就踩到一个,还是随时可能送命的那一种!思及此,她猛一扬袖,把纸条攥成一团,扔到远处。即使这样做,她的姿势仍是拘谨的。
“拾柒乖,”钧石把她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扳开,一面道,“等你死后,我会把你藏在我的冰窖里,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随便葬在乱坟岗里。”
拾柒愕然,心如刀绞:这个人,分明就是一个道德沦丧、活生生的变态!暗鸦养得都是些什么奇葩物种?菜里下毒,又搞出生僻字解密题,现下又冒出一个中意自己却要把自己藏冰窖的恶障——
钧石感受到拾柒的心在激烈跳动,于是在钳制其左膝盖的手指上施了一点力量,传递了他的迫切心绪。他被拾柒愕然与受辱的模样所感动,他受到某种轻微力量的引诱,他很喜欢她闭紧的薄粉色眼睑,他觉得自己酝酿充足,可以真正践行一些事情了。林梢处的光摇晃的一瞬间,钧石的嘴唇贴在了拾柒的眼睑上,但他感受到对方宁死挣扎的怒意,于是采取碾压的姿势。一旦进行碾压,拾柒的抗阻力量就相形见绌了。
钧石能看出拾柒面上的拒绝、焦虑,更多是身为男童的惘然。他内心并无一丝不安,嘴唇继续扫荡——小额庭,小鼻锋,鼓起的腮部。下巴颏柔软,骨头不很硬。到了那张被雪润红的嘴唇,他决意放到最后。
男童的嘴,是与雪一样圣洁的。
当他的嘴唇落在拾柒的颈部时,拾柒由原来的挣扎变成了一潭死水,只是眼角处有明显的湿意淌过。为什么,为什么不喊救命?她扪心自问,身体深处有一个遥远的声音答:“失德事小,**事大,即使你神经再粗,你也不会不知道种氏对女子贞德的重视,而今的你如此羸弱,将贞洁拱手他人,置于俎上任人宰割,那么你喊救命,亦是已经无任何意义。”声音犹如断线风筝般远遁,拾柒眼神中的神采,也慢慢随心念的声音一样,悄然遁去了。
但拾柒的放弃,正合钧石的意,他的亲吻就越发热烈和果断,拾柒的发肤在其亲吻下也变得更加柔软。钧石解开拾柒的衣带,去亲吻别处的地方时,自己的手指开始也想触碰有形的东西,他往拾柒下半身一探,甫一接触到什么时,他整个人如罹雷殛:“女、女的!?”
他抽回身体,盯住拾柒黯淡的瞳孔,伸掌掐住她的脖子,狰狞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女儿身!”
拾柒目光涣散,瞳孔是失焦的灰,对于钧石的问话、掐弄,一概无动于衷。
“诓我?”钧石袖中刀现,正待给她脖子上一刀——
钧石身体突地前倾了一下,他俯首,发现自己身上霎时多出三枝箭。左胸处,咽喉处,右掌掌心处。箭是从他背后贯穿他的身体。一次三枝箭,箭无虚发,暗鸦里有谁但敢这般行事?唯有他。钧石想扭头看清他的面目,可人已经倒在地。
拾柒脑海嗡嗡作响,她翻身坐起,一顿一顿的理好衣物,眼神开始在四下逡巡。
是谁······
为什么······
救了她······
拾柒的视线与地面垂直,她看见一个遮天蔽日的黑鸦阵。鸦群如一整块剐裂宁静的墨云,立刻将俯冲下来,却不是冲向她,而是将钧石的尸体完完整整的覆盖住了。鸦群成为墨黑的万顷汪洋,在她身上投下一片薄薄的影子,令她渺小得如一叶浮槎,沉浮在这混沌的血色中。
这时,她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个林间地平线那端,升起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渐渐露出他的眉,他的额,他的眼睛,他的整个面容。
他的长弓,他的箭靫,他执弓的手。
她最后看见的,是他那双着履的长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