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拾柒从宋家口这端以及轩亭那儿闯了一堆乌龙事件,待其换回原来打扮,回抵恒生客栈之时,整个人已然是心疲力竭。
她心疲之下又有一丝丝惊魂不定之感,脑海之中一串惊嘘千回百转,有将张三给宰了之心悸,有与李四斡旋套话之陈谨,有被王二麻子当场揪住之尴尬,有与饕餮那个变态争执之胸闷。
尤其是后者,拾柒看出自己在与他过招之时,他内不可丈量的功力,她用六成的功力御剑,他仅用了不足三成,便轻描淡写一样能将她束手披擒。甫一回想到他痞里痞气的语调还有吊儿郎当的轻薄举止,拾柒当即觉得毛骨悚然一阵,觉得自己的脸上以及手掌,饕餮残留在她身上的气味和温度仍辗转不褪,内心不禁一阵恶寒,当即换来堂倌给自己准备洗澡水去,将这身晦气冲它上一冲!
不过,蓝衣帮原来与鸟笼有来有往,看起来还关系斐然,那么,蓝衣帮在江海之上通运之事,极可能有鸟笼背后的朝廷势力庇佑,蓝帮多半凭借这种横贯朝野之势力,才能恣意多端。
可是,鸟笼代表的是蔡太师一脉势力,其与蓝衣帮之共筹共谋,知府大人冯邢时是否也是知情之人,因囿于鸟笼,而避让蓝衣帮呢?但知府与鸟笼同出一系同出官门,官门之间何必互相为难?除非他们之间存有党派之争,冯邢时所代表的势力对蔡太师不利,后者故借鸟笼与蓝衣帮来打压冯邢时?京城与恭州之距可不是一般的遥远,如果蔡太师将要控舵这里的权利,那他的触角之长也非寻常人能比!
另,假定截船之事真乃蓝帮与鸟笼一同为之,这均乃一桩官商犯法之大罪!撇开蓝衣帮不说,这鸟笼中人何必以身犯险?不谈二者目的,纯粹挖掘其作案手段,就是令人云里雾里一大难题:蓝衣帮究竟靠什么方式令香船自江面上消失?
对于这一方面,从宋家口与水榭轩亭一里,虽没有一些有效且具备针对性的发现,倒也并非一无所获。例如,江水的涨潮现象,水势丰沛与航船二者之间的联系;又例如,宋府的宋寅、淮掌事,以及已经仙逝的宋柯老爷子,这三者的关系值得揣摩一下,说不定案情的关键能从这一点挖掘得到呢!
等夜猫这厢回来,自己须这些发现告知于他!对了,还得把荷包给要回来!
抱着这三三两两的心念,拾柒沐浴的时光之中蹦跶了一下子,待她沐浴毕,从窗外的景致探去,天色庶几快被擦黑了,银黄色灯火盏盏簇燃于各家各户,市井之中的都人士女一改昼时的模样,佩黄带紫,珠翠盛饰,销金朱背,乘以绣鞯宝勒骏骑。小民骈集通衢,远目望去,高楼邃阁,绣幕如云,累足摩肩,真所谓“万人之海”也乎!
拾柒看得心煞是痒痒,这种烟火人家的热闹,在鸦巢中是不可能有的,绥狐大人有句话说的不错,可具体内容她忘了,大意似乎为:“趋闹,才是人的生趣原本所在。”那时,她听后,蓦然觉得绥狐这位花花公子的皮囊下,竟还藏有一颗文艺青年的灵魂,委实难得!目下,临对此景此景,他这一席话可说进拾柒的心坎儿里去了,快意的热闹必须有情愿挥掷银子的豪情为基底,是以她的手下意识又往腰际摸去,无可置疑的再度摸了个空——我的老天,荷包尚在夜猫大人那里,这厮到底去哪了?这都快到入夜了,黑丫都嗷嗷待哺等着他回来呢!
说到黑丫,拾柒适才想起这个遭人遗忘甚久的小家伙来,赶忙去夜猫的寝屋把它给找了出来。黑丫干瘪的肚皮与它的饥饿成正比,它正瘫在夜猫的枕边打滚,这会儿见着了拾柒,碧眸之中清泪盈满,它知道自己终于被惦记了、被记得了,当下就来了恣性的小脾气,任拾柒无论是摸它的双耳,挠它的下巴,抚摩它的背部,揉捏它的腹脯,它一律把龇须一提儿,保持不理不睬之态,哼,这位小娘子以为光靠几个动作就能彻底安慰它被遗忘久矣的内心嘛?
拾柒显然也是个人精,除了吹牛吹水的本事一流,讨好小动物的本事也属上乘。见着黑丫这般冷淡,就懂它那小脑袋在拨着什么算盘了,遂把它捧入怀中,夜猫如何抚摩它,她便如何抚摩它。哦,对了,黑丫今早可不是把鱼鲞呜咂得滋滋有味的嘛,那好,今夜再给它填上一份,当然,钱都算夜猫的账上!
思及此,拾柒又向店家的借了银钱七百文,店家对于拾柒这样一位能住上房却需要借银前之举,感到万分困惑,不过,当拾柒愿意立钱契为誓之时,他便爽快的答应了。拾柒拿到了银钱七百文,内心可真是一阵快意啊,钱契算些什么名堂?这就让夜猫大人来还吧!谁教他什么都不拿,偏偏要拿她的荷包呢?
这个影卫的心思虽然欠管教了一点,但体贴大人的良心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
拾柒原欲等夜猫一同共进晚膳,但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连半个人影都没出现,原先备好的晚膳热了变凉,她便命堂倌去热一会儿,等热乎热乎的膳食端上来,没多久的功夫它的热意兀自又褪却了下去,拾柒又将膳食吩咐堂倌去热。因此,今夜的晚膳,拾柒守候的格外艰辛。黑丫倒是个没心没肺的,浪猫一只,一盘鱼鲞端上来,它就开始它的晚膳。也许,夜猫以前执行任务之时,它在长夜里有等过他回来,但等而久之,他仍旧没有回来,这种未知的等待,比已经预知结果的等待还要煎熬万千倍。
然而,拾柒并非擅长等待之辈,既然夜猫没有回来,她也落的一人清静——虽然平素都是她在骚扰夜猫的清净,这一回夜猫大人不在,她真的落得个清净,独自一人乐呵乐呵,也不失为一桩快事呀。
昨夜没有好好在市井中逛一逛,还有那槐花蒸麦饭呢,自己也压根儿没吃上,因饕餮侵扰之故,她也忘了寻夜猫报销!哎,若此时不纵享人间极乐,那还待何时?拾柒说干就干,换好一身便服,客栈之中没什么贵重之物,除了莫邪剑,这柄剑她随携在身。是以,在屋外落上了锁,她旋即捎着黑丫就出了客栈。
偌大市井,拾柒率先去把昨夜没尝到的槐花蒸麦饭给尝了一遍,尔后去了附近一带的瓦子勾栏闲逛了一遭。曾前,拾柒不太懂得“瓦”之一字的含义,后来种世瞻给她掉了掉书袋:“瓦肆的瓦,来历很简单,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意,易聚易散也。”
夜色四合,这街衢之上的每一个夜行者,似乎都与白昼中的人不太一样,在黑夜中生存之人,他们的骨子里极可能都是一条浪子,但天底下哪有浪子回头这种事呢?只怕浪子回头的时候,他们连头都一块儿浪掉了。拾柒觉得自己也很浪逸荡飘,但也不至于在浪哒之中忘记自己的身份。
话本子之中,夜猎的描写里,无论是文人骚客、江湖剑客,亦或是官府中人,其出现频率最高的去处便是酒楼,酒楼里有很多俏笑争妍的艺妓,冠花罗衣,香满绮陌,或危坐花架,或凭栏招邀,或吹箫弹阮,或深藏邃阁。
酒楼之中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虽风雨暑雪,人们往谒之情丝毫不见损减。
目下,拾柒正驻足于一座酒楼的面前,匾额曰“赏心楼”。她原欲去有恭州第一楼之美名的鹤归楼去见见世面,但一想及那儿消费定是高昂至极,去意即泯灭。
赏心楼前,黑丫显然也同拾柒一样头一回来此地,碧眸之中先是愣怔,继而是毫不遮掩的蔑藐——拾柒,你来此地,是想要背叛主人喵?你不怕一旦主人发现了你的劣迹,你可知道后果?
“乖,我是有意而为之。”拾柒摸了摸黑丫那炸毛的身体,余光之中扫视背后的处境。没错,在方才她出了客栈时,她就能感受到一双不同寻常的视线在紧盯着她。这种经历在初入鸦巢被钧石盯上那种感觉不大一样,但都是一种略带令人悚然的窥伺。简言之,她被人给监视并跟踪了。
若想真正摆脱掉这双眼睛,“融入人海一身藏”不失为一个良策。
于是乎,拾柒咬了咬牙,率身进入赏心楼内,男装打扮的她,没行几步,便被一堆浓妆侍妓簇拥而上,那些侍妓望着她宛若神仙临世,一旦抓住了她的袖袂,便再也不松开了,各各软声魅语的唤着“官爷”、“官爷”,让拾柒忽有一种泥牛入海之感,如不是有黑丫低啸龇牙驱赶着那些侍妓来帮着她,拾柒恐怕真的把头都浪掉了。
赏心楼之外。
巷角一隅的黑色阴影之中,一双眼睛动了动,眼睛的主人乃一位身着尖领窄袖劲装的男子,见着目标去了赏心楼,当下忖度了一下,便堪堪拐了道,返身离却。
半个时辰之后,岷江江畔,畔心一座鹢首画舫之中。
饕餮正与一位女子铺毡隔案对坐,案上陈列各种精食美饮,如玉屑糕、韵姜糖、糖脆梅、桃穰酥诸端食色。
隔案的女子瑜玉般的长指执着檀牙板,牙板清击之音似幻如媚,和着时缓时急之江风,和着半明半暗之水色,和着若重若轻之江声,让饕餮微微阖上眼睑,似极受享用一般,笑道:“岷江不仅养山养水,也养美人美音。在京城之时,我难得见你如今日这样好雅兴。”
女子眉眸潋滟如一平镜鉴,她刚欲启唇,舫中的簟帘之外便传了一声:“参见饕餮大人,卑职有要一事禀报。”
檀牙板的清音随之止住,饕餮阖住的眼睑微微睁开,道:“进来吧。”
当原先跟踪拾柒的那位影卫撩起簟帘,躬身行进之时,目光落向了女子的面上时,虽有个心理准备,但整个人仍是被一种心悸给贯穿了。
女子面上是一张拾柒的面容,此刻,“拾柒”的眼眸映着一丝愠气,长眉上挑,唇角下撇,与之前拾柒在轩亭之外对着饕餮大人露出的提防神色,如出一辙。
“磬山,”饕餮笑了一声,道,“平素与我们这些人玩玩也就罢了。既及面对公事时,该正经时还是得正经一些,不然——”他瞟了那位埋首的影卫一眼,“让我的人误伤了你,我如何向太师交代?”
“饕餮大人所言甚是,”磬山搁置下檀牙板,如云的袖袂在面上空灵一般拂拭而过,下一刻,另一张截然迥异的清颜在袖袂的遮掩下,宛然呈现。
“好了,就你调皮。”饕餮言毕,目光由磬山的容颜落在了影卫身上,手指勾了勾,示意他到身边来。
影卫受命,恭谨地踱步至饕餮身侧,微微垂下身,附耳道了一些话。饕餮眼中兴味随其所言而益发浓郁,待影卫话毕且躬身又道:“如今拾柒的情形如即前陈述,大人今后还有何吩咐?还需让卑职继续监视他吗?”
“没必要,”饕餮抚掌,淡笑道,“不过一只小刍蚁罢了,尚还不需我们费如此心思。但,现下有件事命你去办······”后半边的内容,悉数隐没在饕餮与影卫的对话之中。
“遵命!卑职告退。”影卫言讫,身影晃移了一瞬,便自船舱内消失了,阒寂的夜舫之下,仅可闻见那簟帘轻轻被江风撩起又撩回的窸窣声。
磬山的清眸朝簟帘动响声掠了一下,于是檀牙板叩击之声渐起,她继而将视线游向对案的饕餮,他面具上的双目正好整以暇注视着她自己,当下不由打趣道:“大人若是被太师发现是来此地是来看美人、赏美音的话,只怕是要失去宠爱了呢。”
“无妨,”一抹盎然兴意自唇角划过,饕餮打量着磬山的眼睛,“磬山不也是来此地赏过了美男、品过了美酒了吗?”
话音刚落,舫内的檀牙板之声稍滞,但旋即不留痕迹的恢复过来,磬山觉得饕餮的目光由打量转变为一种讥诮意味的审度,这种审度具有炽盛的温度,一时炽得她深吸一口气,她欲启口说些什么,只见饕餮的目光从她身上挪了开去,接着道:“紧张什么?你赏过的那位美男,正巧与夜猫有隙,若能借助此人引起暗鸦之内讧,嗣后必将对我们大有裨益。”
“大人的意思,磬山明白。”磬山袖袂之下执着檀牙板的指尖微微蜷拢,力度微紧,复松开来,“可是,大人,目下磬山的任务不正是与蓝衣帮合作,看管一份重要物件吗?又何来的暇心去借刀杀人?”
饕餮促狭的笑了一声,他起身隔着一张毡案绕至磬山身旁,袖袍轻曳,伸手虚揽着她的瘦肩道:“能记住你自己的任务,便好。不过——”
磬山感受到自己肩上的揽力的劲道微微施增,她偏过首去,清眸与面具之上那双漆目对视,道:“不过什么?”
“我的欲言又止,你自己应该很清楚。”饕餮松开了她,从桌案之上的果盘之中捻起一块桃穰酥,度入口中,缓缓咀嚼,双目之中露出一种餍足而愉悦的神色。须臾,他道:“我一向嗜于啖人所好,若你对那个他假戏真做的话,我不介意让我自己对他也假戏真做一番。”
“大人······”磬山的脸色随他这一句话,染了一些青白之色,“磬山懂得拿捏好分寸,切切不会令大人担忧。”
“一句玩笑而已,你的反应如此之大作甚?”饕餮望着画舫之外的夜色,话锋迭转,道,“对了,小鸢珠呢?”
“一个时辰之前,小鸢珠说想要吃鹌鹑馉饳儿,沙棘便就去帮她买。可小鸢珠偏生很黏沙棘,沙棘似乎颇为无奈,就带着她一块去儿了。”见饕餮谈及此事,磬山顿感原本僵窒的氛围微显缓和,她嘴角勾起,话中漫了一些笑意,“恭州的境况虽繁杂了一些,但有他一人在,小鸢珠的安全定是无虞的。”
“唉,”饕餮的语气有一种“吾家女儿初长成”之慨叹,“小鸢珠到了这个年纪,她那招摇的心思,你我都明白,沙棘也明白。”
“我相信沙棘对此事自有权衡,当初我遇见他的时刻,凭着一种莫能言喻之直觉,凭着他对自己的残忍没有丝毫底线,我就能明显感知到,他除了延续自己的使命之外,这个人间世,遂没什么任何得以令他赖以生存、眷恋之所在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饕餮的面具在灯烛摇曳之中显得迷离、谲密,“沙棘懂得的事,并不代表小鸢珠会愿意明白。况且,她可是最受今上宠溺的帝姬之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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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杀:裂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