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桥之上,马车纷阗,随处各有买卖赶趁之人,其中往来吆喝的鱼贩尤多,各色鱼鲜之味现入眼帘,良有生趣。
俯瞰之下,桥面有如一张弓背披戴弦线,在两端紧束而固定。由建构之本源推之,隋桥之为桥连弦线亦不具在,系桥之两端着岸处,已预先向桥底近水方向筑砌有砖石,桥之弧形梁材被嵌卡在砖石之间,埋于地下。
拾柒细细观忖度之,此座隋桥也并非独木桥,而是由十二根栋梁之材并合组成,宛若排骨之形貌,只从桥之低处向瓮洞中看去,也是近大远小,方才望得清楚。江河之中时不时涌入客船一艘,船役们操帆分为紧迫,避免与桥身冲击,更使得景致看来越发紧凑。
隋桥跨水逾六丈,宽二十三尺,桥面不仅可行车马,尚且有固定之摊兜售食品。如此种种,则只有自高处俯瞰才可一窥无余。因观点距桥已较远,于是桥上行人如蚁,看上去不过一寸左右。
自桥上一直下行延伸至水边,目之所及之处,有几名妇女在那里捣衣,从这处的地段约莫向东三十丈,岷江颍河交汇之北岸,以南北向的隋桥为界,桥之两侧,各有数处小津渡之所在。桥之东侧,乃丰乐津头,又名曰丰乐渡口,桥之西侧,曰北寨小渡口。
先是,拾柒误了方位,独身往丰乐渡口的方位去了,顺河坡下行,是有一片混有卵石的台地,如若伸向河里之舌苔。渡口上,稀稀落落有五六个皓首钓叟。一钓叟对着拾柒道,“你是问宋家口啊?这里不是宋家口哦——”
拾柒向钓叟问清了路线,之后又问试探性地道:“这个丰乐渡口看起来没那么‘丰乐’啊!”
“瞧你这话说的,早些时候,那南来北往的艇船,都稍在这里停下吃饭、睡觉,惬意的很咧,岸上原来有十字大街,有买有卖,甚是热闹,后来官府要修葺,就把街给拆完了,结果这十字街修葺是修葺完了,实质上给那宋寅的蓝衣帮缝了嫁衣。”
提及后面那个名讳,钓叟晦气似的啐了一口。
“街道承包给一个员外郎的不算,那粮食的买卖,可算是怪诞咯!”另一个钓叟道,“那些停泊的粮船,掌归给蓝衣帮来主司依序,于是街上的做粮食营生的人,就难做了!粮价飞速下滑,积粮成垛,宋家口因此又诞生‘鳖孙街’之骂名。但谁又敢当这明面骂他们?”
拾柒若有所思,重返隋桥边。
隋桥末端之岸,密植杨柳,飘拂柳枝下,聚着三四堆上了年纪的人们。拾柒寻了一位年岁约莫古稀(粗略观之,应是阅历丰富)的大娘搭话,听这老一辈人指点,沿着偏东的那一条北路,那条路,就是宋家口不错了。
而一桥之隔的那个地儿,有个名曰北寨小渡口的所在,其虽不如宋家口那般规模宏大,但建有一座水泥高台,高台上是头小铁牛,牛首高高昂起,煞是生动。它多为鱼贩尊喻为“镇河神牛”。四年前,小渡口尝有个铁匠铸有一尊被当地跑船之人称为“吞洪镇潮”之“神牛”,“神牛”则为表明水位涨落、汛期之生发的标识。暑月时,因之它尝高出堤岸,江河之水涨至铁牛嘴边时,遂极有可能有决口之患,同理,在寒月时,铁牛周围水位下降频繁,周口即转危为安。
“水位涨落、汛期生发,会对船货运输有极大的影响。”拾柒心中暗暗铭记下来,毕竟,她还是头一回晓得这种知识,原来江水的水位并非一直不变,而是与节律时令密切相关的呢。当是时,在旁有年逾古稀的一位老头儿对她说,“近些时日回春,岷江的水势由枯冻转为融盛,众多渡口的木桩下存在着许多漂亮的红色石,但现在大都被沛水给淹了,唯有等水势削弱了才能见着,“唉,我想近日不少小娘子探春,小公子若是有个心仪的,也许拣些红色石头让小娘子高兴。”
拾柒闻罢,眼角抽了抽,别了吧!
其间,那位大娘又拽着她多唠嗑了几句,从宋家口搭水船能到很多地方,例如到她故地的郏县,恰好能赶上庙会,若是再沿河上去,能到蜀州界首,最远说不定还能去江陵府、开封府,附近的津口里头好些跑船的,给他们几两银子,他们准保能捎你一程。
听到了“开封府”三个字时,拾柒心旌摇曳,她的心口似被什么蛰了一下,呼吸也局促了一瞬。大娘说只消几两银子,她就能去开封府,她就,她就能回家了啊!拾柒的手下意识摸向腰侧,直到摸了个空,才突然意识到荷包已被夜猫上缴了。他收走了她的荷包,他让她寸步难行之缘由,原来很可能是防备她临阵生了逃离之心,只消斩断了她的财源,她可不就毫无脱身之法?
拾柒垂下了眼睑,咬了咬嘴唇,看来他并不十分信任她啊。
眼中不知为何有股热意,热意浅浅的,淡淡的,但所带来的温度让拾柒有些无措,它与方才夜猫拥住她所持的温度相互冲抵。一时半刻,两种思潮在她的脑海中无形的盘踞、相峙、对埒。
——算了,算了,算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在妄想些什么!拾柒大力拍打了自己的脸颊,不住地警戒自己任务要紧,调查线索要紧,早日领到薪俸要紧!种世念啊种世念,我目下代表理智与责任对你发出警戒,你现在切不可怀有二心,你现在是夜猫大人的影卫,你必须执行一个影卫应该履行之职责,对不对?即使你想老种了,想他那满口不着调的酒后疯唱,即使种世瞻那个徒子那么讨厌,但是你还是很想跟他比上一剑,即使你会突然那么想念故乡,但又能怎么样呢?凭你一己之力,穿破无数隔障与阻碍之后,当你抵达了你所认为的理想之地,那些物、那些人,还会是原封不动与记忆当中完全一致吗?
岁月对历史从不缅怀,正如记忆对拾柒而言,它对她也从不缅怀。她缅怀记忆,记忆中的人、事却未必会像她缅怀他们一样缅怀她。
现下,最好的定心剂,便事对方才之所想所思,悉数搁置。
拾柒用袪袖狠狠擦了擦眼睛,告别了大娘,延着隋桥一路北偏东,直抵宋家口。
此处不失为一处大津渡。其正是岷江之水和颍江之水汇合点,水面畅阔,江色一线玉白,驻乎曦风之中,江面波光粼粼。放目纵览,那宋家口北岸水边,停泊着数艘红漆大铁身之船,其旁还有两条小船,一行行蓝衣客正指使船役卸货搬运等卒务。向西驻看,可正看到旧时宋口大闸(听方才大娘讲述的,建于五十年前)与现今的周口船闸并排而立。新闸在南,老闸在北。据拾柒的目测,宋家口,即大津渡,长约数十丈,津渡东部窄,极为方便于客商来往;西部稍作宽阔,存有加固渡头的一排排木桩,宜用来止商泊船。渡头底部以青砖平铺直去,上砌红石,而绝大部分为泥沙严严覆盖。
驻停少许,却见卸完船货后的一批蓝衣客与部分船役朝自己的这个方向过来,拾柒心间打了个突,旋即在四下寻个容易避身之所暂躲了起来。
“你们瞧瞧,那些木桩都朽成个什么鸟样,木身底下的石头都被水给锈红了去,”那些蓝衣客中一个嗓门较为嘹健的,甫一开口,即予人一种震神质感,他道,“这种景象要给掌事撞见,咱们准要挨斥了——你们还愣在那干什么,还不赶紧叫人运一批新木桩换上?”之后那些船役回应了什么,拾柒没听个真切,也许是屈从于蓝衣客的淫威,说话的音量与底气才没那么足吧。只是,拾柒后来又听到那位嗓子嘹健的,似是船役的答案让他大为不满,又喝道: “没见着?老木桩出露水面半尺高,在水里沤了几十年,都快沤没了,这么明显的败象,你说你没看见,请问你的眼睛是脓疮了嘛,啊!?还有红石头,除了这一带,你看咱眼前这个渡口,底下的那水泥漫坡,那儿底下都是,让水泥覆盖了。总之,掌事说过,既及出现这些江象,修缮工作就是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去去去,少给老子扯一些没用的淡,干活儿去!”——
那位老头儿其言不虚,只不过,照他说红色石为让那些探春的小娘子们高兴,而从蓝衣客对那些石头的态度两观之,那老头儿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鳏夫,如此不解女性之所欲,实在无法想象在花前月下,一个公子拿着一块**且有些河腥味的红色石,去送给一个正值手执丝帕的女子的场面······
拾柒避开那一批蓝衣客,往那道所谓的水泥漫坡。
据说,东来漕运之淮船,停泊之地会择在宋家口,后换船入偏北的颍河,再沿颍河一路北上直达一些俱备枢纽之用的市镇,过黄河入冀,经数个州、府抵至汴京。这五十年间,为确保航运畅通,岷江先后被疏浚十余次。但,为何漕运船停泊在宋家口是要换船呢?
在慢坡上遇到了正巧卸货的一位船役,悄悄地询问了一下,那船役倒是热忱,直道:“你看啊,江淮之舟像一锭元宝,两头翘船头尖,吃水较深利于分水破浪。到这宋渡口后,岷江的总水量比江淮大减,加之此处河水道相对较窄,要将货物改卸到‘对联划子’上,才能继续行进货物转运。”
“对联划子?”拾柒听得有些懵懂。
“你说对联划子啊?它分前后两节,一般长达二十五尺,宽近四尺,立有双桅,最多可载重八十石上下,吃水只有四尺左右。”船役跟背书似的,一字一句道,“一组‘对联划子’载重几乎相当于四辆大马车之容量。你看,岷江不是有‘黄金河道’的美誉嘛,除了漕运船只,还航行着大量的盐船、粮船、货船、客船等。前些年,这黄金水道,东起界首西道一些大市镇,各地渡头共拥有货船超过万艘,仅咱们宋家口就有船户七百多家,拥有船舶千艘以上,光荣着咧!往来货运,都以宋家口为中心,上水多用扑艄子船,下水则以对联划子为主。
“为提高装船效率,宋府的掌事特意遣人在各岸的山脉以西重修了一个渡头,顺河坡势,以青砖砌铺,修成三条宽一米的沟道滑槽,上口与堤面持平,下口接码头平台。装粮时,我们这些做船役的,还有脚夫,将粮包抬近上槽口,顺势一脚,粮包顺沟槽飞速而下,下面粮船紧靠码头,有脚夫接应,粮包滑到面前,顺势一提,传到舱面。三条滑槽一天装粮万包,照我记来,少说有约两百多万担呢!
“还有,咱宋家口步入发达的荣光大道,当年那宋柯老爷子在,才叫真正繁盛呢,仅以畴昔的一回粮食贸易为例,宋家口约有粮行粮坊百二十户,粮食收购的盛季里,那卖粮粮车,排成长队,夜晚每车一灯,连成一条灯光灿烂的长龙。白天在市井交易,双方要系个辫子并相互揪住,以防拥挤走散······”
意识到自己的话过多,船役挥了挥手道:“我怎么跟你说了这么多,不跟你说了,哎呀,我还得去运木桩,否则蓝衣客又得训我——”
拾柒还想问些什么,话未来得及在吐出,那个船役就匆匆忙忙趋远了。
宋柯,老爷子?
暗鸦提供的消息中貌似没提到这一号人物!拾柒眉头蹙起,在船役一大堆可用或不可用的话语之中,倒数第二句话,“当年那宋柯老爷子在,才叫真正的繁盛”这一句,如果将这句话细拆的话,那就有点意思了,可以反过来这样说:“现仅宋柯老爷子不在了,这宋家口没有那么繁盛了。”
可是,如果真正的本意在此,那么这船役之前所夸耀现在宋家口的溢美之词,岂不是自相矛盾?一面夸赞宋府掌舵的宋家口,另一面又在无形暴露出一些不自觉的端倪,夜猫说的没错,事情没有那么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这位宋柯老爷子,应该是旧时宋府的当家人,确实是该好好去查一下。还有,迄今为止她尚未寻到那辆消失的马车······
拾柒正调整计策时,由于内在自我过于专注,忽略了迎面走来了一批蓝衣客,为首一人生着一只鹰钩鼻,他的目光承袭了他的鼻子的特质,随意扫了个人过去,被扫的那人登即觉得自身被猛地尖戳了一下子。
目下,觉得自己被扫了一眼的拾柒正有深刻之同感。
她万分心虚地背过身去,借着掌中莫邪剑的温度,佯作自己没被发现,人没行几步,就被一个嘹健的嗓门给吼住了:“给老子站住!”
拾柒断然是没有站住,她内心来回默诵十个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运足全身功力,手腕虚抬,一股凌厉的剑气在掌间蕴蓄。
“喂!你听见没有!老子叫你站住!”
拾柒足步停住,她深吸一气,心中由原来的一丝慌乱转为了沉稳,肩侧故作略沉之势,身体行将旋过去了四十五度,掌中的莫邪剑按着心中策划的轨道就欲送出去——
“喂,你这个人,耳背了是不是!把你的木桩放下!”
木、木桩?拾柒眉毛一样,莫邪剑在虚空中止住,她好奇的循声看去——
为首的那个蓝衣客,正在对着一个搬运新木桩的船役喝道,那个船役恰巧处于拾柒与蓝衣客的中间位置,可能是当拾柒转过身时,他就运着新木桩从一个侧道出现了,以致于当了蓝衣客的视线。
呼,好险好险,原来不是叫她。
拾柒嘴角掀起兴庆的笑容,然而,她这个笑容也只维持了半秒。
蓝衣客几乎在对船役喊停的同时,就忽见船役身后乍然出现了一个米色束衫的少年,这个少年竟突作一副拿剑砍人的姿势!
是以,为首那个人面上是一抹异色,铁青着脸色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拾柒跟着夜猫处久了,他的武功,她没学到些什么,仅不过,他的气质,她却会依葫芦画瓢一般的模仿了。
恰如此刻,遭受到质询,拾柒收住笑容,摇摇首,将剑慢条斯理的收好,煞有介事道:“小爷我名叫落霞,正在这儿会友。”
蓝衣客的目光朝四处溜了溜,溜了一圈,都是清一色的船役,不由疑怒道:“少放屁了你,这里都是卸货的船工,你的朋友在哪儿?连个像样的人影也没见着,你怕是来见鬼的吧!”
“怎么会没看见?”拾柒伸手朝的天际的方向指了指,“孤鹜,春水,还有长天,算上我这个落霞,刚好就是一篇《滕王阁序》,之后便能召唤才子王勃。有一句话你却是说对了,王勃现在确实是一个鬼才,小爷我正是为与这位鬼才相会而来的。”
蓝衣客们面面相觑,一阵无言: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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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杀:潜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