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夜,天堑之上,星月同白璧一般无瑕,犹是那一枚月,白中镶着银青之色,银青间又有无可言语的大片色调,让周遭的穹窿均浸染于这片无可言语里。
月身之形态与轮廓柔如斧裁,皎然与绿波之芙蕖无异。其下的数座围城之大江,龟甲似的油绿,时时泛以沧沧漭漭之音,目之所及之处,无数舫灯渔火流乎江面之上,繁光溢彩映澈其间,引人为之沉醉不已。
此时的江畔边际,两个墨点般的人影,于数艘泊岸的画舫之间,微微对峙着。
江风荡漾,呼啦的一声吹过,卷起徜徉在夜色中的江水。水势时续时顿,托起远处尚不明显的天际线,渐渐壮大,涌声不辍,不住的幻化形状色致,翻滚着扑畔而至,终了,在船身与岸沿二者之中被粉碎,消弭,回流。
江水云散开去的潮气,漫上一位墨衣男子的眼,他的眼中倒映着与之对峙的另一个人,这个人却并不以真面容示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戾狞邪狷的兽相面具。 兽相面具在潮气的遮掩之下,逐渐朦胧而诡谲、莫测。
“夜兄,”一阵久滞的沉默,墨衣男子对面的那个人率先凹断僵默,“许久不见,你还是这番冥顽不灵的样子。”
甫一开口,就可辨别出声音的性质与相对应的年龄。这个兽相面具的主人,恰是一位少年。少年的这种声音介乎童年与成年之间的过渡期,蕴有某种砂砾质感的低哑与磁性。少年的个头仅稍逊夜猫半尺,但一言一行,无不是成年男子俱备的气魄。
“别来无恙,”夜猫报之以礼,他冷淡的视线落在对头那位少年身上,“饕餮。”
蔡京身旁最得宠的鹰犬之一,鸟笼组织的一大巨头。少年的兽相面具,便是以凶兽饕餮而显著于世。
话说回来,在夜市之中,拾柒买了槐花蒸麦饭回过头来,找着了戯桑,而夜猫却不见了人影,心下正着急着。
戯桑呢,倒是从容不迫的撒蹄往某个方向跑了去。只是,它由于没有主人的牵制,野性遂比平时狂放了无数倍,撒蹄开奔之时如一道削得又尖又利的黑色龙卷,一下撞翻了好几个挑担子吆喝的小贩走卒,蹄步恰同笔上飞白一般蓄着惊雷之势力,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径自脱缰了去!
拾柒被这番戯桑的异态岔了一瞬,当下赶紧几步飞上去,垫脚离地,一个旋身,承受着被甩落之风险,身体摇摇晃晃的落在马鞍之上,一手拧住缰绳,另一手急急牵掣住它:“戯桑,吁——”
然而这声“吁”并不咋滴管用,没有主人在,戯桑难驯的一面就悉数暴露出来了,它仍旧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当这这儿夜市是它家主人开的,路都不看一下,如不是有拾柒勉力牵制着,他又要撞倒数十个无辜行客了!
拾柒一筹莫展,但一线清光在她眼前掠过:戯桑并非有意乱闯,也不是在原地转悠,它好像是······在往通江津渡的方向走!它这般着急火燎,难不成是因为夜猫临时去了那个地方,说不定还遭遇了什么事······
事出突然,她也不敢贸然去揣测些什么,咬了咬嘴,适才想起刚刚买的蒸麦饭,这个热腾腾的美味早已不在自己手上了,可恶,肯定是在追赶戯桑的时候掉了!不成,这一切得归咎于夜猫,找着他的时候,她得让他报销才行!
人群如蜿蜒的巨蟒,这条巨蟒贯穿东西南北,游过临时假设的摊市夜肆,一直游入江岸数座水楼,一座毫奢美奂之楼宇矗乎江上。
而江岸的另一头,那两个人影仍在对峙着。
名曰饕餮的少年,面具背后传出了一声莫测的笑,待笑声歇后,他侧过身,凝睇着岸畔的江水,波光水影在兽相面具之上闪过,“夜兄,你觉得这片江景如何?”
夜猫并不答理,似是互道了名讳之后,便不屑于与眼前这人废话,启口即道,“香船一事,蓝衣帮应该也分了你们的一杯羹吧。”
“夜兄,”饕餮歪了歪首,面具的一半面积以一种奇绝的角度落入一片阴影之中,“既然诸事诸物都逃不过你这猎物者的眼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如果助长蓝衣帮的势力,对你们并未有长远的效益。”夜猫广袖微飘,墨衣在月色的覆盖下散开浅光,“临川竭泽,不如退而结网,取乎法上,乃是佳策。”
他这一句话,极快被复涌而来的江水拍碎,但话中的气势与荡人心魄的余威,隐隐抑住了对方的气焰。
月光自融融的水影之下,反射出一圈圈涟漪之迹,尔后暂时消散,但仍残有余痕。风曾经吹过,让少年那高束而起的长发,如一泼流畅的笔划,形色分明。他笑了,面具之上的饕餮也跟着微笑:“夜兄的话甚是明湛,但不知你又可曾听过‘师心自用’四字?师心自用最是不智,刚愎自用——”少年的眼睛直直锁紧他,“乃,大,愚。”
与其说这是一句挑衅之语,毋宁说这是一种警告。
同这种警告携踵而至的是,饕餮自身有意无意散放而出的功力,他在话音刚落未久,身影忽地前挪,在夜猫四尺之隔便停住,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对方,“对了,据说你最近俘获了一位小少年,日子可是过的活色生香得很。”
“你想说什么?”夜猫抬眼,穹顶的朗月当空流照,他复垂下眼,目中光芒暗敛,与江水一样的怆邃。
“在下是一位老饕,对世间美味满怀爱意,尤其对别人的美味,更是又浓郁的神往与贪恋。”饕餮的舌头在上颚顶了一下,发出一个嘀嘀转转的声响,颇有痞气的意味,“夜兄,我见你的仪容较畴昔丰俊了不少,借此看来,你对这位少年非常享用啊。要不,你也借我享用一番?我饕餮最嗜好享用别人享用过的美味了。”
“呵,”夜猫扫了饕餮一眼,徐徐而道,“你也配?”
饕餮的眼睛中笑意更盛,一道寒芒顿时自眼底萌芽,“哈哈,那就让夜兄看看我配不配享用吧。”此话即出,月光似在两人面前一暗,江水幽幽,波浪的纹路愈发紧致,如一蓬蓬盛绽而发的墨色睡莲,暗流在水面底下千回流转。
只见饕餮衣袂迅快的翻飞,他这时跨上一步,右掌疾拍出去。他是徒手出招,自身并非带有任何武器,他的右掌举至肩头,此事自是欲攻上夜猫上半身数处大穴门脉,可是掌势发了一半,徒然成为斜劈腰肋,当胸的左掌以欲出未出之势,变成另一种凌厉攻势。
夜猫一看饕餮出招变化,便立即想到那一遭袭之夜,他即是凭借如此掌势凌袭于自己。此刻,纯粹觉知这个少年双掌所罩的架式繁多崛奇,尤其是那只欲出未出的左掌,暗蕴数十乃至上百种杀招。
他每一招均毕露咄咄扼人的锋芒,一点也不懂收敛。思及此,夜猫心中冷哂一声,按饕餮这好强制胜的脾性,难怪会得到蔡京的器重,色厉内荏的后者正需要前者这类擅于摄人心魄的存在力量。
夜猫看向饕餮的目光,由审视转为谑弄,有如素所深谙。前者虚晃了一个招,后者遂是紧逐直上。不出片刻功夫,二人便过了百余招,咋望之下,二人难解难分,大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
在两人勉强似激斗之时,拾柒正在去他们所在位置不逾四五里的另一头江畔长道之上。
随着戯桑每一步的迈进,拾柒再迟钝也能感受到,绕着这一段的江畔,在遥遥的另一边,正有两股含蓄却对她分外敏感的力量,正在进行白热化的相冲。
其中一股力量,她极为熟悉,正是夜猫!至于那另一股力量,于她而言倒是分为陌生,虽是不熟悉,但她自身却能感触到这种力量远远在她之上,并且与夜猫不分伯仲,不消说,这两股力量有分庭抗礼之趋势。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股陌生而莫测的力量,会对夜大人大大不利!
拾柒的呼吸随着这种不舒服的身受而紧促起来,夜色包裹下的声音亦不自觉催急起来,“戯桑,夜猫在那端,你跑快一点,快、快、快!驾——”
戯桑的蹄音震落了岸畔画舫绵长的丝竹管弦之声,其中一艘绘有鹢首的长身画舫之中,间有檀牙板轻扣的清声,清声里含着一个女子的娇笑,“哟,饕餮那小子可是把夜猫的影卫惹急了呢,这个着急的小模样,有趣,有趣······”
江岸彼端。
与夜猫数战未有输赢,饕餮又“呼”地一掌斜斜劈出,双肩全然不动,,底下飞出一脚,快于掣电,鞋尖踢出的力量,几乎比掌力还要雄浑劲厉。
夜猫下半身疾然低侧,借脚尖之力将身形移开半尺左右,同时双手齐发,一只手去擒住饕餮的脉穴,另一手反其道行之,忽拂忽扫,五指指端不离对方五官大穴,若是一举击中,后者的功力必回随之受到重创。
饕餮疾忙借着踢出之势,错闪数尺。双方都是一分即合,却未有重新布阵再战的打算。
“今日与夜兄的一番切磋,果真快意。”
暂时止戈,两人仍是保持战前的四尺之距。饕餮抬起左手,摸了摸颈部的肌肉,拗了拗颈脖,空气之中撞入一阵噼噼啪啪骨头踅动之响。
夜猫背对着他,视线落在远处水天相接之处,天壤之间的无垠与无限的结合,万千的时间皆在这儿延伸开去。
无人晓得他在望什么。
——猫的内心世界,不需要一头只知道吃的凶兽来懂。
这个理解让饕餮的面色染了几分阴翳,思罢,他复低喝一声,凌空袭了去。
在这儿紧急关头中,只听“吁”的一声,数丈开外,一个骑着黑鬃烈马的米色束衣少年破空而至,少年首先大嚷一声:“大人!”接着又道,“那位戴面具的混蛋,休得放肆,若敢动我家大人一根毫毛,我就锁了你的喉,卸你了的天灵盖!”
少年的大话让夜猫平静无波的眸色掀起一阵微澜,当饕餮的攻招行将落在他身上时,他临时欲出的回攻,改换成后撤避让之招。
少年正是拾柒,她抚平胸臆之中那个不平畅的郁气,见夜猫对着一个带着凶兽面具的人左右招架,外面上看这个戴面具的人招招狠阴无比,可窥其功力之深厚。但常言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拾柒自诩自己算是个内行中的外行,戴面具的这个人每一处狠招之下,虽是猛堪奔雷惊电,但夜猫皆能见招拆招,攻破那人招数的破绽之所在。
饕餮与夜猫斗不多时,即看见之前提过的那位“他也配”的小少年,高笑一声,整个人旋即朝后迫开数尺,与夜猫拉开了距离。
“你便是夜兄的影卫,拾柒?”
这位戴面具的男子,一身着烟褐色的稠质云纹锦服,自双襟延至下方的位置,襟沿显目的绣有明线枝纹,腰缀以一琼玉色环佩,略看之下,这一系环佩是个浮雕构造,至于那浮雕之兽面,与男子面具之上的狞戾,殊差所无,投契无比。
他身骨是一副尚还是发育不前的构架,可穿透面具直射而来目光让拾柒本人竟有些不寒而栗,她正想应一声:“对啊,那又如何······”,话未必,她的视线却被夜猫挡住了,他挡在了她身前,却好似是以一种护雏儿的姿态。
“饕餮,请你适可而止。”由于拾柒的视线被夜猫遮挡了,因他背对着她,她便看不清他说话时的神色,但语气绝无仅有的不容商榷,深峻,严穆,她鲜少看见他使用这种蕴含了明显情绪的言辞。
她又听他接着道,“若再做一些鹬蚌相争之举,那么,渔翁得利之结果,只会令你更快的送命。”
“好好好,”饕餮的语气倏然吊儿郎当起来,“夜兄如此疼爱那位小美男,我当然不会横刀夺爱,夺了某人所好。毕竟——”面具背后的目光,极具侵略性的在拾柒脸上驻留了一下子,“我从来都不夺,我只是喜欢品尝,以及品尝的过程而已。”
饶是拾柒对男女之事再迟钝也好,也不得不被面前这个男子一系列**裸的言辞给煞红了脸。听音辩声,他才多大?论其年岁,根本也不必自己大太多,为何一出口,便大吐这些虎狼之辞?想想,夜猫可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根本开不得玩笑的啊!
饕餮的双目敏锐地游弋在夜猫的脸上,想搜寻出什么痕迹,但结果无济于事。
——猫的内在心绪、心念、心流,自来就不屑于被一头只知道吃的凶兽观照。
有趣了。饕餮眯了眯眼。
拾柒正纠结之际,忽听饕餮来了一句:“夜猫,我们还会再见的。”意味深长的韵调。
紧接着,对方遂如一滴浅墨融入江水与夜色交合之处,雁过无痕一般,无声无息,连个余影也无。他的出现又消失,让拾柒心中悄悄惕凛,如果他与夜猫大人动起真格来,自己若是要帮忙,也根本插不上手啊。
算了,夜猫大人要紧!
“大人,”拾柒慌忙绕至夜猫的面前,下意识伸手在他身上探了探,“你有什么要紧?那个叫什么淘铁的面具男,没伤着你吧?”
“有伤。”某只猫想打掉眼前人那一双不老实的手,但不知为何,他更换了另一种行止,连平素一贯峻拒的答案也更改了。
拾柒急虑的目光闯入他的瞳孔深邃处,她的语气有种被月色揉和的质感,“大人,你哪伤着了?”
“这里。”某只猫指了指身上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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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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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杀: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