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栈待了不过数日,拾柒便收拾包袱与夜猫大人一同入了恭州城,两人行在恭州入城的长街之上,头戴斗笠,掩人耳目。
话说那日送走了吴某之后,拾柒方才获悉了事情全脉原委。
吴某者,祖籍山东,却乃江陵府地域土生土长之人也,世隶商,出生于一户专司收购香料的大户人家,其氏族与知府显贵沾了点攀亲带故的裙带关系,因此与南方麻逸国那端的香料业之合作大都平畅无阻,还算是双赢局面。但今岁二三月以降,打自送往恭州的这一批计值十万银两的香货,于岷江之上不翼而飞之后,这种形似薄膜的双赢局面就此被戳破。
据江陵府那方的官卒说,这批货是在岷江的水域导致了失踪之惨案,即使吴氏与他们沾了点关系,究亦是爱莫能助。但江陵府的知府终算是尽了一份情面,快笔书就一纸文牍,急差脚递连续半个月,安全无虞地送到了恭州郡知府冯邢时的桌案之上。官府后边儿的事情,虽未如吴某所言那般不作为,但实际情况也**不离十了。
吴某寻救无门,故咬咬牙,寻了平素以刺杀挂名的暗鸦——应是鸦主祈父大人近些时日闲得发慌了,觉得取人项上人头这件事既无聊枯燥又不够行为艺术,方才决意差遣夜猫去拓展一下多元化的职业空间,助这位吴姓可怜虫来一出暗鸦版本的“完璧归赵”,当然,娱乐不忘工作,取人头还是正经生意。
夜猫自认为,第一回干这类非刺杀类的任务,失手之事在所难免。第二回再干,应该就会顺手许多。
奈何世事殊难估测,一日以前,暗井的阿风等人捎回密信予他,主顾吴某似有离心,与暗鸦保持合作的基础之上,因其根骨降不住利诱之心,兀自受了蓝衣帮的贿赂,关键在于贿赂是全款银两,锱铢不差,出手极为阔绰,甩手便是巨额钱目。
支撑蓝衣帮背后的势力,便是恭州的又一重显贵:宋府人家。
至于为何宋府想用这些银两堵住吴某的嘴,取缔其与暗鸦的来往,原因诸多,但其中最为关键之所在,大率是宋府压根儿不欲让暗鸦插管这宗案件。
恭州城内,内城的一条通衢之上,闹嚷嚷的市井之声之中。
“所以,夜猫大人,之前你在客栈与吴某商谈的时候,是故意中断合作以退为进,来掌控局面的吗?” 拾柒一面牵着马匹,一面对着马背上正在顺撸猫毛的那厢问道。
“你也不算笨。”
拾柒面上呈现一副扭曲的表情,表达了她对这种答案并不满意:“大人,我就有个疑问,为何宋府要选择花费重金去让吴某这件事私了?这样——”她用剑鞘在半空之中比划了一下,“快刀斩乱麻,不是更适合更有效率一点吗?”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夜猫的视线落在了远处,“吴某所在的大户人家与江陵府有关系,如果蓝衣帮贸然对吴某行刺,事发后果的局势定然直接对两州的知府不利,甚至牵涉至司管漕运业的高官显宦,以及中原与麻逸国的贸易关系。”
收到点拨的拾柒思忖了半晌,手窝子抵着下巴颏,后才慢慢启口道:“大人的意思是,直接杀人不如直接以银封缄的收益来的更快些,对吗?但是,这次的‘贿赂’会不会是一次偶然之为?毕竟在阁使授课时提到过,岷江水域近些年货物失踪案件时有发生,那些货船两空的货主,皆未有吴某这般待遇。我总觉得,这蓝衣帮还有宋府,与岷江水域之间有一些难为外人道的忌讳,而正是吴某触犯了这层忌讳,宋府才想用用钱消灾的法子。”
“取水一瓢而饮,原不足证弱水三千;尽一斑之窥,犹未能见全豹之貌。以你现在之推断,为时过早。”
得不到大人的认可,拾柒嘴角登时干瘪了下来,但献宝之心仍复燃着,“大人,那你有没有去遣人盘查一下吴某的人际关系,既然我现在的推断为时尚早,就并不排斥有熟人作案之可能。”
夜猫的视线自远处收回,望了她半刻,道:“吴某虽生长于大户商家,但其幼时失恃,弱冠之年其父因病而逝,家中产业悉数由他叔父掌佐至今。吴某处事圆滑逢源,结交之辈大都由是同行。昨日阿杜他们在两州的商行排查,吴某并无高额负债的历史,抑鲜少与同行有过名利场上的纠纷。”
“吴某为人清白,那排除熟人或是仇家作案之嫌疑。”拾柒踢走路面一块碍脚的小石子,“如果这宗案件真与蓝衣帮脱不了干系,那么他们是如何做到让香船凭空从江面上消失的?还有,蓝衣帮的势力真的这么厉害吗,为什么恭州知府不去排查他们?还有,随船货一同失踪的暗井的前辈,”她扭首打探着夜猫的神情,“大人有他们的消息了吗?”
“你的问题太多了。”
“大人你······别走,哦不,别骑这么快——等等我啊——”
见夜猫轻夹马腹、御马疾驶之时,拾柒耳畔响起迭鸣一般的迅蹄之声,她不快地撇撇嘴,也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上去。
“话说回来,大人,这为吴某虽不如宋府那般阔绰,但也算富甲一方的存在——既然他让我们办事,那给我们的银两应该不会少吧?”
“事成之后,酬劳为香货总钱目的十分之一。”
——香货总钱目的十分之一。
拾柒的听觉像是触着了沸乎乎而□□厚韧的碳铁,使得整个人烧灼起来,神经都是亢奋而眩晕的。她拂了拂佩戴的莫邪剑,心中马不停蹄的进行十分有限的换算:香货总钱目等于整整十万银两,那么这十万银两的十分之一等于一万银两,哇,一万银两就等于一夜暴富!
哎呀,一夜暴富,意味着吃穿不愁,这一辈子就大可躺在银两堆里享清福了。难怪夜猫平素可以一日睡上十二个时辰,也不用担心生计的问题——他的家资厚足得很呐!
虽然她种世念并非贪财之辈,但还是被这一笔理想中的巨额酬劳砸昏了一下脑袋,差点撞翻了身旁一摊卖茶的贩夫。
见着夜猫离己渐临遥远的身影,拾柒前所未有地觉得,这位傲娇大人的背影,真是愈发伟岸了啊!
她一边识趣地跟上前,一边双掌拍了拍:“发达了发达了!”
正游弋间,主仆两人在附近一间客栈落了脚。
客栈的匾额文绉绉的题为恒生客栈。
店家在长柜前打量着这两人,以他的视角来观摩,身着黑衣的这位与米色束杉的那位,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咋看上去好像不太亲近,但从米色束衫这位爷的面色揣测上去,两人的关系又并非不认识的。于是乎,他保守地先对为首的黑衣男子道:“这位官爷,打尖儿还是住店?”
拾柒与夜猫二人的外界身份的通牒均是特为伪造,城内登记住店时,夜猫的伪名姓叶,讳斐;拾柒的伪名,姓种,讳拾柒。这个姓她走到哪就跟至哪。拾柒疑惑地是,为何她不随夜猫的伪姓,叫叶拾柒呢?听起来多有贵气,能让她顺手沾沾点大人的气质。
“一间天字号上房。”夜猫道。
店家的眼睛一记犀利的精光闪过,瞬时呼来一位堂倌,叮嘱他须好生招待好这位叶大官爷,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方才眷恋不舍得让他请夜猫上楼安置行囊去。
杵在原地的拾柒:“······”
这,夜猫大人是什么意思?仅一间天字号上房?她跟他?虽据说天字号上房的床足够三四个人来回打滚来着······
呸呸呸!不对,绝对是夜猫这厮要自己一人住。而拾柒她自己的房钱,须自己出,与他压根儿无涉。反正自己提前领了俸禄,嗯,横竖都能出得起一间天字号上房的钱吧?
思及此,拾柒立即不假思索的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一掌砸在柜台上,朝着店家赳赳然道:“小爷我也要一间上房,天字号的!不过位置在方才那位大爷的厢房隔壁!”
——
灯烛向晚,薄近掌灯时分。
初升的月光暖暖晃晃,照在闹市之中。拾柒安顿好自己的包袱之后,便来到夜猫的房门前,她正要扣在屋门之上的手,在半空之中倏然止住,复收回在腰侧。她在屋门之前来回辗转了半刻,思量着什么,最终敲定了一种行动,那便是折身返回——
“拾柒。”
刚刚驻足的屋门伴随着一声“吱呀”,被一双手徐徐拨开。门后容然漫漶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其声嗓与他的容止一样慢条斯理。
“夜猫大人。”拾柒眨眨眼,低呼夜猫这厢原来早就察觉到自己了。
她爽利地回旋过身,信步踱至他面前四尺开外,而夜猫环着双臂,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大人,您近些时日碌于公物,鲜少休憩之机。我听那跑堂的说,这里的夜市可繁荣热闹得很呢,对大人来说,这可是难逢的舒畅身心的好机会啊!”拾柒的言辞可是句句真切,“大人,我虽不知您对恭州有几分熟悉,但我是绝对不熟悉的。如果借此逛夜市之机,让大人身心舒畅的同时,也能让我长长眼界,了解风土人情,如此一来,也对我们调查案件可有所裨益!”
“呵,以我来看,”夜猫聚敛住目光,歪了歪首,视线一刹地与那四尺之外的她相接,“究根溯源,是这里某位童心未泯的小姑娘,玩心大起吧?”
“啊哈哈,被发现了啊!”拾柒的诡计被识破,大为扫兴,但也就直接的承认,“好吧,这也只是我胡乱的一个小提议而已,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左耳听,右耳出就好了。”话闭,作势欲返。
“去马厩将戯桑牵出来。”
身后人乍然来了这样一句。
“大人,你改变心意了?”拾柒耳朵尖尖的竖起,她没听错吧?
“你想多了,”某只猫的语气固然傲娇得很,“戯桑晚膳吃得有些撑,有必要带它去活络一下筋骨,以畅通胃肠。”
拾柒信服的称是,嘿,大人傲娇的时刻还是蛮可爱的嘛。
——
客栈之外,夹道遍植的刺桐树花事渐长,每根枝条都高举着一簇簇花朵,一簇三四朵,成百朵鲜色之花抱着枝条荡,万千朵花汗流浃背撑开一片阔道,蹿枝翘叶喊着号子扑下云端,声端震市井,仿佛一种春之宣告。
恭州郡下,长街人声杂沓,纵目所望,市列珠玑,屋宇雄旷,檐牙栉比,路渠鳞次,东市香草铺席,西市估衣彩帛,北市鸠鸽野味,南市剃剪纸画。心之所兴,足趾所行,若然华胥之梦。贩夫走卒吆喝着熙来攘去,其声好比一曲雅韵天籁,盈怡人耳。
又见少女探春,游鱼池苑,肆瓦奏技,茶酒坊间,晓贩夜市,交易琐细,率依准方俗,无强藻润,质不坠俚。其中,市肆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熝肉!炙肉!熝鹅!熟羊!”
“哐当当!哐当当!走过的路过的来算一卦吧!保你时运来时,买庄园、娶老婆!”
“查梨条卖也!查梨条卖也!”
“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喷喷、红馥馥、带浆儿新剥的圆眼荔枝!”
“也有平江路酸溜溜、凉荫荫、美甘甘、连叶儿整下的黄澄绿橘!”
“也有松阳县软柔柔、白璞璞、蜜煎煎、带粉儿压扁的凝霜柿饼!”
“也有婺州府脆松松、鲜润润、明晃晃、拌糖儿捏就的龙缠枣头!”
“也有蜜和成糖制就切细的新建姜丝!”
“也有日晒皱风吹干去壳的高邮菱米!”
“也有黑的黑红的红魏郡收来的指顶大瓜子!”
“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贩到的得法软梨条!”
又有一吟叫艺人叫道:“恭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顿,饱得自家君莫管!”
·······
阗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气象,殊可人意。
偌大的街衢,虽已入夜,可仍叫人海给塞满了。
大宋市集并无宵禁控令,自晨侵夜,所行的走卒叫卖,所挂着栀子灯的花楼酒家,无所不有,络绎不绝,场面之大,声浪之旷,压根儿不逊于拾柒记忆之中的汴京。数百个摊子,整整齐齐码在街衢两端,卖饧糖的小贩,奏箫作喝;瓦肆之中,数名吟叫艺人着各色彩衣,婀娜揽客。
春雨楼头,尺八竹箫,何时归看,此岷江潮?征帆棹尽,然无人视,艄公操桨,号子撑蒿,且问今几朝?
试看昨日探春消息,湖上绿波平平,无奈绕堤芳草,还向旧痕生。有酒且醉瑶觥。更何妨,檀板新声。谁教杨柳千丝,就中牵系人情。
恭州的白鹤楼,画堂,画舫,江岸,清樽,醒醉,皆与檀板相依相生。有清歌之地,便有檀板;有知心之地,便有美酒;有画楼之地,便有良辰;有良辰之地,便有山水;有山水之地,便有画舫,或月下溅泉,或静汩江水,总理不去朝露暮雨,锦笺丹青。
人群缓缓移动着,拾柒看见几位探完春的少女打她身旁经过,却时不时扭过身打量她身旁的男子几眼,接着打量了拾柒一眼。
大宋的市井女子,性格总体而言,比任何朝代的女子,都要热情一些,瞅异性目光都要来得胆大。事实上,每夜灯烛煌煌的这种时刻,正也是市井青年男女谈情的好时光。冶荡的春风拂吹,酒楼内的丝竹弦乐时时溢出入耳,柔媚,芳清,幽若仙乐细细弹。行客在管弦乐之中,心被摇得一曳一曳。
逛夜肆的芳龄少女,一个一个缀花粲笄鬟,天然嫩脸,不假施朱描翠,恣雅袅态,翩跹翠袖浮云裳。行过拾柒身旁时,她能嗅到浓郁的香味——咳咳咳,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种将军府的诸位姨娘身上也是香喷喷得引人咳嗽。虽然身上熏得引人咳呛,但这些女子还是吸引住了许多青年的目光。
“大人啊大人,”拾柒陡地扯了扯他的一角袖袂,惊喜道,“有些位香香女子正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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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杀: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