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斐院,外院膳堂。
膳堂外青石径的夹侧,窄窄的石道曲折迁延,可延至一座池上小桥,桥身卧波,水中粼粼波光忽冥忽迷。顺着桥身下去,可见长廊檐高门斗,重叠黑漆雕着花,院落间的檐口吻至一处,中间仅留着一线天光,而这天光亦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周遭的院落每户的门斗儿下,皆悬吊着三两盏昼夜点燃的风灯,以及少量各式彩纸灯笼。
由于山体环境殊异,落夜时,山内许多地方几乎无法触见光,即使有月光星晕,已难以突破其黑暗。
及至晨早,方才得见二三丝天光。膳堂之内,光线半幽半暗,两人一猫的身影被暗光抽去了实质,若远远观去,他们仨只剩一滩起毛边的黑色轮廓。微湿微寒的空气之中,弥散着清淡茶香与烧焦鱼味。两种味道绞合于一处,荡出别一番风味。
黑丫的猫生之中,什么倒忙都没帮上,就仅献了一条鱼而已。这盘“巫山烤鱼”,究竟吃的什么滋味它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平生吃过的最最最最难吃的一条鱼。
鱼是那种没放油导致皮肉死死粘锅的鱼。按理说任何鱼,不论如何烹饪,不论如何佐料,一个拥有正常食欲的猫总可以努力吃下去。
去岁的元宵前三日,主人曾于自扬州带回一寸半厚的鳆鱼,其肉呈蜂窝状,那一条鱼直至元宵它也啃不完,一个半月里子斐院中满满是酸馊味,最后剩的鱼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当时,啃那块蜂窝状鱼肉之际,黑丫把牙齿一咬,那鱼的油脂立刻喷薄而出——为了一只猫的礼仪,为了讨主人欢心,为了不浪费主人的银子,黑丫勉力的将其吃掉,共耗费数日的时间。
可是,在今晨的那一膳,餐盘之中那条外焦里焦的鱼,黑丫拼命努力,也仅是如其乡间俗语“鸡叼米”一般,吃得十分十分不是个滋味。
黑丫“嗷呜嗷呜”了几声,就索性把盘子一推,不干了。碧眸之中湿漉漉一团,像两汪水银,随时会坠下来似的。
拾柒见状急了,不知道它“嗷呜嗷呜”什么,一面用油腻腻的掌心安抚它的脑袋,一面无措地望着一旁品茗的夜猫。
夜猫望着黑丫,浅啜了一口茶,翻译道:“黑丫说你的鱼美味奇崛,千金不换,它喜极而泣。”
拾柒面上悲喜交加,喜的是黑丫对自己厨艺的肯定与支持,悲的是它哭泣的模样是在太楚楚可怜了,真看不出面上有哪些是喜色,遂把鱼盘推至它面前,柔声道:“黑丫,好吃的话你就多吃点,没关系的,吃完了我再烤一条给你。”
黑丫胡须剧烈抖了抖:什么跟什么嘛!主人,你这是蓄意曲解黑丫的意思!黑丫宁愿饿死,也不愿再被这条鱼荼毒了味蕾!
夜猫翻译:“它说分享乃快乐之本,欲与你同食同乐。”
拾柒闻罢,感动得再把烤鱼盘子往黑丫的胸口处推了推,道:“黑丫真懂事!看你吃掉这盘鱼,就是我最愉快的事情。”
黑丫洒下两行清泪:嗷呜嗷呜,你们两个人联合起来欺负黑丫,黑丫,黑丫不干了!
它躬起身,跌跌撞撞地撒脚欲逃。奈何,后颈被男子的几根手指给拎住了,任凭它“嗷呜嗷呜”的四只爪子在半空之中乱挥乱舞。
“一大清早的,就听见黑丫‘嗷呜嗷呜’的呻吟,你们把它怎么样了?”
此际,堂外一个青色衣影晃着酒壶,闲情雅调地晃了进来。
来人正是绥狐那厢。
他着一身松青色衫衣,晃酒壶晃得跟收折扇似的,松纹广袖随这个微微摇摆的动作,一收一敛,一张一弛,显得这人有些吊儿郎当的萧散容与。不过,绥狐一扫昨夜那种大白大红的、半阴不阳的装束,今晨这身长衣,简约淡泊,衬得他还挺有玉面书生的气质。
绥狐甫一进堂,见收到拾柒的目光扎刺,故散散漫漫道:“小娘子,我发觉你很会脸红哎,昨夜我搂着你时,你脸红了——今朝你见着我,脸蛋还是红嫩嫩。
喏,像你现在,朝我瞪眼面红的这个动作,就很可爱,很辣人肺腑——”
“登徒子,住嘴!”
拾柒拨剑出鞘,几步上前欲削他。
绥狐仰首灌了几口酒,斜身挡着她的剑罡,笑道:“不错啊,赤兔的莫邪剑传到了你手上——”
转向夜猫,“小於菟,赤兔待你的影卫也忒疼爱了点。”夜猫目光有一瞬的空置——记忆之中,那个女子曾对他道:“这是三年前你曾拒我的莫邪剑,凿下的话,即使刍狗过境,莫敢遗忘。”女子的声色犹萦在耳。
绥狐那端,这时,他嗅到一股浓郁的烤焦味,鼻子翕动,循着气味追根溯源,行至桌前,他发现盘中躺着一坨似被雷劈过的鱼,除了鱼尾少一角,还算是五脏俱全。绥狐一面随意挡过拾柒的攻势,一面对夜猫道:“你做的?这鱼的模样,浓妆艳抹得连它六亲也认不出了。”
夜猫放下茶盏,将黑丫放生,目光从这盘鱼转向那厮,似笑非笑道:“怎么,不肯赏脸?”说着,他眯着眸子止住拾柒的剑招,拾柒果真乖乖不动了。
“你这话不够意思,作为刎颈之交,没钱场我定捧个情场,毕竟你的手艺,作为你兄弟我平生还从未见识过。”语讫,绥狐挑一个位置坐下,拿来一套筷箸,悬腕拂袖,扬箸挑肉。
黑丫奔过来咬住绥狐的脚跟:臭狐狸,那只鱼有毒!慎食慎食!
可它晚了一步,绥狐挑出一块焦肉,款款送入口中,并且细细咀嚼——只见他腮部线条一鼓一鼓,不声不响的慢慢品尝,然而他的双目之中,却陡然迸露出可怖而倒胃的阴翳。他僵硬的撤下筷箸,不顾仪容行止地道:“我的天,这鱼也忒难吃了吧!”
黑丫弱弱举爪:喵呜!算我一个。
拾柒怔愣在原地,剑也拿不稳了。夜猫转向她,目光微妙,似在道:忠言逆耳,这出闹剧,你满意了?
——
那个脸打得真响——拾柒果真如匪风说的那般,死缠烂打地赖在子斐府里不走了。
夜猫对其弃养的境况之下,拾柒不知不觉之中挖掘出一项属性:爆破。
用厨房,烧坏了厨房;洗碗碟,洗坏了碗碟;穿仆役衣裳,穿破了衣裳;给竹丛浇水,浇死了它们;给戯桑喂豆料,差点撑死它。
诸如此类,夜猫也没半点儿反应,当这些东西不存在似的。倒是对于戯桑庶几快被喂得撑死的状况,他仅如此对拾柒道:“你喂死它,我把你碎尸给它当葬品。”
这句话唬得拾柒骨头里发憷,她实在是无法想象那种情形。夜猫是说一不二的人,也真的冷血。她虽真入了猫窝,但猫须还是绝对绝对不敢也不能去捋的。爆破计划行不通,那就实施绥靖政策吧。
某一日的午牌时分。日余渡鸦,满晴碧莎,风动暖香,散倾芰竹。此际,仍是夜行生物的眠觉好时光。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屋中,夜猫猝然掀开双目。他朝屋顶的方向看去。现下是午时,夜行生物认定的子夜时分。
“奔流到海不——复——回——啊——”
屋顶上,拾柒唱得中气十足,后来唱得愈发熟练了,喝那一壶茶水喝得高兴,心潮涌动,遂大大咧咧一踢开腿,才霍地立于屋脊之上起来,头顶罩着一巢蜂鸣般的穹空,换了一首曲词,是老种几年前自创的《御马行》——“将酒宴上啊——摆至在分金——厅──上!──”
夜猫抬起头,双目在微锁的长眉阴影之下,望望格子窗外的天色和辰光,面色缓缓地浮起波澜,但没说什么,仿佛没听到屋顶上那厢的叫嚷狼嚎,也没听见空气为之震颤的声响。松干鬈黄的日光映着他的身影,映在内墙上的的轮廓,伴着一个字音就显得沉下一份重量。少顷,他姿势由半卧改成蜷卧,扯来一张衾被覆上。
这一回,拾柒撕扯着喉咙,像吐火一般地吐出一声惊天动地的“上”字来,那条嗓子与日光绾结在一起,汹涌着,回荡着,犹似要吞食些什么,冲破什么似的,亮音朝着屋下朝着一砖一瓦,无限撞向开去。
“我与──那──众贤弟们,叙一叙──衷──肠!”
夜猫阖紧双目,他耳朵蒙上了铜碗,铜碗里塞了棉花,棉花里镶着烛芯。然而,这三件东西却不如何管用。衾被上开始出现辗转反侧的褶皱,他再度覆了厚厚一层衾被,身体蜷缩,蜷缩,蜷缩,将衾被愈蜷愈紧,愈蜷愈密,俨然蜷成一只人形的厚茧。
讵料,拾柒唱至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气都不换的,好像策马而奔奔至悬崖,眼着剎不住马蹄了,却猛然一勒缰:“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屋顶上传来砰砰砰的跺脚声,仿佛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脚下的砖瓦给剁碎似的。跺声涌腾四方,唱音久辗耳梁。
寝屋当中垂下的日光,就砸在夜猫大阳穴边,途中不意撞了一下,随着节拍的激长直直晃动,屋内宛似即将飞奔在马蹄上似的,逼得被中人稍稍透不过气。现在随着屋脊上那厮的收声,屋子里的颤晃也逐渐停蹄下来。
被中人复睁开眼睛,紧了紧牙关——
夜猫掀开被子。
铜碗没用,棉花没用,连烛芯——也挡不住她。他掷掉所有息声器具,披衣直身立起,按捺下情绪,往院外行去。
叙衷肠?我想,是时候该跟你叙一叙。
屋脊上,拾柒唱得双颊贲红,小脸在太阳底下烧得愈发炙热,她唱完,朝天嘘了一大口气,抓起一茶壶满满的水,喝道:“干!”
就在她行将灌茶之际,耳边猝然掠起数道芒光,裹挟着呼呼风声,凛凛然朝她的要害处袭上来。相必是屋中人把屋顶上的机关给打开了。吃一堑长一智——拾柒将脖子一歪,茶壶一降,顺势避过了几簇飞箭,率性地咕噜咕噜灌起茶来。哦对了,这只茶壶是夜猫用过的吧?没关系,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应该不会动怒,他也不像是会动怒的人。她之前蓄意做了这么多破事,也没见他眉头蹙一下,这厢看起来是一个极会忍耐情绪的人。
须臾,拾柒便瞅见屋下登然冒出一个墨蓝色的身影。
“种世念。”连姓带名,三个字的发音极其平淡,如水上微不可察的涟漪一般,水面之下到底何种风景,拾柒就不得而知了。
她一面闲暇地避箭灌茶,一面以晃兮宥兮的口吻问道:
“夜猫大人,请问有何要事吩咐呀?”一副明知故问的调调。
“我想问问,你晓不晓得现今几时?”夜猫一手揉了揉太阳穴,一手在廊柱下轻轻叩击柱沿。
“现在?”拾柒望了望头顶上的日光,忖度了一下,“几点了啊,大概午时几刻了吧。”
“天色已晚,假令唱功响遏行云、惊世骇俗,也不可再唱,这是常识不是?”
“啊?大人你听见了?我以为你的寝屋闭塞得是个山洞,无论是天崩还是地裂,你都听不见呢。是以,在不扰你好眠的情况之下,我才敢放声高歌呢,未料你已在屋中‘为我倾耳听’,真是赏面啊!”拾柒盘坐下来,耸耸肩道,“而且,现在怎么算晚?太阳还在头顶呢。但念在你的时间观跟我的时间观大相径庭,故此,见宥见宥——”
“——而且是在唱得极烂的时候。”夜猫截断她,“与其是唱,毋宁说在扰人清净,讨人嫌。”
“什么?扰你清——”
“再唱一句,割了你的喉。”
“所以,你现在打算割掉我的喉咙?”拾柒自屋顶跳下来,扔掉茶壶,一步一步逼向他,“就因为我唱了两首小曲?我可是你的影卫,你是我的主人,主人不应该有主人的气量吗?”
“影卫也应认清自己是何种身份,严格恪守自己本分。你现在逆着来责备我,真是好样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没认清自己什么身份,没有严格恪守自己的本分?”
夜猫望着她,眉心微蹙。
“你的意思是说,我僭越了自己的本分,目中无人,无法无天,野蛮刁钻?”拾柒盯着他,“惹是生非,厨艺巨烂,行为鲁莽粗鲁?”
不打量夜猫什么神色,她继续道:“你是受人敬畏的刺客,虽然脾气臭擅长使用冷暴力,但祈父还有那个绥狐等许多人仍围着你转。你身边不缺热闹,而我是讨人嫌的兔崽子、小毛孩——你目下是不是就这个意思?”
小人儿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
夜猫环着臂,轻轻吐气,别过目光,落向远空的峰顶。睡眠被扰,他没有任何言语的**,亦觉没必要答什么。纵着她说什么吧。
“我在将军府的时候都是别人供着奉着,一切好吃的都是侍婢丫鬟奉上来给我。我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烤什么是煎,故我把煎鱼当成烤鱼;我不知道煎鱼要放油,不放油,鱼肉便会粘锅;更不知道鱼要分正面反面交替煎,否则会导致鱼肉半生不熟;更不懂得如何控制火候,火候分文火煨火大火十几种,这些我都不知道!”拾柒抬起袖子揩揩眼睛,“从昨夜迄今为止,我什么都没吃,但我觉得我非常非常饱!”
夜猫转过双目,凝向她。
“因为看到你这张索然无味的脸,我就气饱了!”拾柒道,“我真没想过,不管我做什么事,你这厮都不会给我好脸色。没人替你做早膳,我弄一条鱼给你,你借他人之口讽刺我;看你累,我替你喂戯桑吃豆料,你却说要把我碎尸;目下我无事可干,想唱歌陶冶情操,你却来指责我扰你清净、讨人嫌。你这里除了你自己,我连一个像样的、可以说话的玩伴都没有,我除了练剑之外,我还能干什么?我就不能唱歌?!”
夜猫微微启唇。
拾柒堵住他道:“就算你真的是一只猫,也应该好好体谅我这个饲主!一整日被你嫌弃来嫌弃去,那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称心如意?到底我该——”
拾柒戛然住了口,够了,她扯得太过了。见夜猫欲言的神色,她做了一个“禁言”的手势。
她一手攥成拳,抵在嘴上:“实是对不住,我僭越了,我的确没守好自己的本分。区区一介影卫实是不该对主人宣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她见夜猫隐忍着的面容,兀自最后补上一句:“大人你不用道歉,这一切当我是自导自演,自作自受。”
眼前小人儿说罢,返身回侧屋去了。
“啪啪啪啪啪!——”
此处应有雷鸣般的掌声。
墙墩上的某狐“啧啧啧”道:一出好戏啊一出好戏。
躲在阴影里打盹的黑丫:嗷呜,主人竟然惹拾柒生气了。
马厩里禅坐的戯桑:呃,拾柒大人发火了,今后就没人来喂我吃豆料了吗······
新人新文,求呀求收藏,求呀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三十杀:烧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