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念,首先,我有一件事想向你坦白。”
这是信札的开篇第一句话,简单,直接,省略一堆客套之辞,直奔主题。
——“还真像他本人的行事风格啊。”
拾柒喃喃道,不过这句话,不知为何总让她觉得接下来下似乎有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夜猫用了“坦白”这个词,说明了他要告诉她他之前未曾告诉过她的事。
“是有关我身世的事,我之前之所以鲜少提及它,甚至,在名字层面仅愿意透露一个‘韫’字给你,是因为它们背后都是一场叛变。”
拾柒没看明白。
她的手指却不由地捏紧了信纸,指间在信纸上捻出了数条褶皱,苍蓝色的血管在她手背上呈现得格外明显。
“我的原名曰完颜宗韫,你没看错,完颜是金人的姓,宗韫是我的讳。我不是你们国土上的人,我是一个金人,而我之所以要将自己伪装成宋人,是因为我受金人都统的授意,需伪装成间谍,潜入大宋,将大宋的各种隐秘舆图传输给金人,让他们早一日掌握宋人的命脉,侵略大宋,进而称霸这片疆土。”
什么鬼……
拾柒怀疑自己眼花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夜猫他,他说的都不是真的吧?
可当她再将这一句话反反复复细读好几回,白纸黑字无误之后,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轰然一声塌陷了下去。
夜猫的真实身份是金人派遣的间谍,他的目的是要掌握大宋的情报,并将它汇报给金人都统。
怎么可能……
“我从三岁的时候被我的父亲送至这里,这期间,为了不让我的长相引人怀疑,父亲的亲卫面使用烧好的蜡油在我脸上敷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他们需要我的样子完全转变成宋朝男子那般温逸而清幽的模样。我是在马背上长大,原始模样,用我弟弟完颜宗宁的话来说,一词以蔽之,便是犷野。”
拾柒的呼吸倏地一滞,她一手捂住了胸口,竭力想要捋顺那乱成一团乱麻的心率,可是迟迟未能成功。
“使用蜡油拂过的脸,肿胀了连续整整两天两夜,就如褪下了一层皮。我这样写的话,不知你会不会感到不适应?我这个人的措辞使用能力素来薄弱,但觉得你会理解它的,对吗?成功换脸之后,我在暗鸦待了多少年,便作为一个金人间谍潜伏了多少年,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察觉到我的真实身份,即使是最佳损友狐,也不曾发现过。”
“我一直从未忘记过我的使命。每一个月,我会定期向恭州附近潜伏着的线人传输情报,再通过他们一路北上传输给金人都统。循此往复之事,已持续十多年年,从未出现任何谬误。”
“不对,我表达不太准确,这个任务中有一个最大的谬误,也是唯一一个谬误,便是你,种世念。”
“身为间谍,我的师傅给我列出的数百条准则之一便是,不准对宋朝任何一个人产生过深的情感,以免后患无穷。”
“与绥狐所产生的情谊,是在我精心设计好、且在我掌控范围内的。但是,你不是我精心设计好的对象,这段感情还不在我掌控范围内。”
“在你我正式面对面交手之前,我已经开始注意你了。一个原因是任务需要,在那几年来,我众多任务都是设置在开封地区,我认识你的话,也就自然而然的发生。另一个原因,该怎么说呢,是一种无可描述的感觉,从见到你第一眼时,就攫住了我。”
“我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欣赏你哪一点。我与你的年龄相差整整七岁,凭辈分,我全然可以成为你的叔叔或者舅舅。我素来对年龄还较为稚嫩的女子敬而远之,敬谢不敏。何况,我频频有任务在身,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变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内心师傅嘱托的原则时不时会来框定住我的行动。”
“循理来说,你是我这一生终然不会产生联系的人。但,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到底还是把你拽入我的世界里来,让你参与到我的生命当中。我不想让我错过你,哪怕我们最终极可能会在未来的沙场上为敌,亦或者是,我会是把宋朝陷入国破危机的最大‘国贼’,你或许会恨我吧。”
“那一个侵入蔡府的夜晚,你在事后找到了我,我心内是窃喜,明面上却无动于衷,甚至带了点不太礼貌的挑衅之意。我料到你一定会找到这里,找到我所在的地方。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观察你,早已对你的行踪、喜好、出剑习惯熟稔在心。如果你看到这里,发现我原来是个道德败坏的偷窥狂,可以放下信纸,将它撕掉,以免我的话玷污了你的心情,毕竟,我这些话,只是出于坦白的意愿。我想把掩在自己身上多年的心事与你分享,尽量拣一些好的事跟你说,但我这个生命里,除了有你参与过的日子之前,剩下的部分几乎是灰蒙蒙的压抑色彩,我几乎也想不来之前没有你的日子,我是怎么一日一日地撑下来的。”
看至此处,拾柒有些忍俊不禁。
这只臭猫,将其土味情话来,怎么就这么顺口呢?以前也没见他亲口对她说过呀。
窗扃之外的光晕此时此刻正在她指尖捻着的信札上,自由自在的蹦跶,上面一个一个黑字,好似被风渡入了一口仙气似的,成了精,拼了命地往拾柒心内钻,挠得她胸口痒痒的。
“初次将你拐至暗鸦的时候,我是有一层担忧,怕你撑不过这两轮试炼。但,我多虑了不是吗?在某一个夜晚,你到我的院子里来捣乱,看到地面是一片狼藉时,我很想笑,但我隐住了。出于身份敏感与心理预防,我决定不能过早地把我的心意暴露给你,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一个别有心机的人,但我在暗鸦所形成的形象已经固定在那里了。但,从你敢吵我睡觉、炸了我的厨房、浪费我的烤鱼、差点撑死我的戯桑开始,我初步认为你这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不会那么轻易让你察觉到我已经在注意你了。”
“什么?你这个臭猫,竟然早我一步注意我,却还那么工于心计的不让我察觉到,真的是!”
拾柒简直是啼笑皆非,这种坦白其实也需要付出很大勇气,他几乎是在他自己的皮囊一层一层的剥削开来,把他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她看。
仿佛就在说:“世念,这就是我,一个叫完颜宗韫的人,你了解我之后,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不管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尊重你。”
“世念,真正的,让我有了坦白心意的决心时候,是在金不换岛上。那时是你率先给我坦白心意的,其实从之前你的种种迹象观察来看,你是对我有心思的,但我认为时机还不成熟,你的年龄还太小,我想等你长大成人的时候,再向你坦白我的心意,那才是最为正确的时机。不过,当我看见你与子路在寒食节去踏青时,我明面上佯作不甚在意,实际上内心里拧紧得快要滴血,我认为我再不坦白我的心意,你就要跟其他男人走了。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我失策了,我算错了这一步,我的心有点慌。”
“从你上车的时候,我就开始在你身后跟着你,且与你保持五丈之距离。你拣球鞠时所碰到的托钵僧、上山求签问缘一事,是我设计好的。你求得那一根签,是我第一回借用这种形式向你陈情,但你好像没有弄明白签上的意思,脸上看起来是有点小迷糊的样子。后来,在你下山之前,突发了一些情况,我想之后你也知道了,那些刺客并非冲着你来的,而是冲着我。所以,在夜晚的黑棚内,才会发生了你被挟持的情况。那时,我保证以后不再让你遭受这种情况。我很自责,我没有保护好你。还有,你主动亲我了,我很,很高兴。这样,我们算不散正式知道相互对方的心意了呢?”
宗韫……
你真的好傻啊……
你直接告诉我,我就知道了,没想到你的心思这么绕,比我的还绕,时时刻刻的审慎,经年累月这样做的话,一定很累吧?
拾柒缓缓放下信纸,身体蜷卧在松软的榻榻米上,阖上眼,任由思绪在她的脑海之中沉浮。
信纸还剩下一大半没有读完,但光是上半部分就足够让她大脑宕机了。
他没再瞒她什么。
这个真实的他,真的,心思缜密,逻辑严谨,行事果决,这个她心爱的男子啊,叫她该怎么办?
她读这封信札,仿佛此时夜猫就在她的身旁,枕在她那沾染着光尘的双膝之上,仰着一张脸,悄悄眯视着她读信时的面容。
还有黑丫,勾挑起一双莹润饱满的碧眸,眨巴着,小脑袋软软地蹭在她的臂肘间,舒舒服服地窝在了夜猫的怀中。
她心中没有半丝半毫的恨意,只是捎了一丁点的怨,怨他没能早点告知她这些事。
这些年来负担着这些难已为外人道的秘密,不能倾诉,不能发泄,只能独自饮吞,宗韫他……
一定很累很累吧?
也许是掉入眼眶里的光尘过于沸烫,拾柒伸手拭了拭眼梢,手背上是星星点点的热液。
“要是我能早点知道这些事,该有多好,或许就能帮你分担一点压力了。”
拾柒感受到自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凭空击中了,胸臆之中凭空般的揪紧,她感到难以呼吸。
他的身份与行事,对于她所处的这个国土上,是天理难容,是人神共愤,是罄竹难书,甚或是说,若被今上晓得了,定是一桩毫无悬念的死罪。
她作为自己国土上的子民,面对一位伪装成国民进而背叛这座国度的人,于情于理,她是难以释怀。
但,作为和他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拾柒觉得他若是不被任何人理解的话,那该是有多孤独?
不是一句背叛、一纸诉状、一声苛责就简简单单地定义“夜猫”在她心中的特殊存在。
不是这样的。
老种若是晓知夜猫的事实与真相之后,一定更不会轻易饶过他。
而她,如果选择跟夜猫并肩偕行,那定会与整个大宋为敌,他们的未来是未知的空茫,也许会千夫所指,千妇所唾,颠沛流离,四海为家。
如果退一步选择安逸,撇开与他的关系,明哲保身,他和她就注定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以夜猫的脾性,他当然会尊重她的抉择。
但拾柒断然做不到这种地步。
毕竟,她的心已经与他的生命紧密的纠缠于一处,一旦断裂,她可能会断流、干涸、枯槁。
思绪如一根飘萍,于记忆的银色长河内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室内的光线由淡金色转成枯黄色,空气内再没有光尘舞动的痕迹了。
拾柒好像从梦中醒转过来,视线下撇,手指上仍旧维持着捏着信纸的动作。
她慢慢直起身来,身上却落下了一块雪色的白毛毯。
毛毯极薄,却能有效御寒,她刚刚竟然没有察觉到。
应该是阿风给她盖上的吧,毕竟一个人独自看着信,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也是有点小丢脸呐。
拾柒没再多想,继续读信。
经过方才一番历时持久的心理疏导,拾柒能以更加舒坦荡然的立场去看待夜猫的文字了。
他笔下的喜怒哀乐,笔触之中暗藏的隐喻与明示,她一一接收到了。
晚间,阿风把晚膳端进来。
拾柒把毛毯折叠好,推至他面前,道了声“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讵料,阿风的脸色先是闪过了一丝微妙的困惑,继而一副了悟的样子。
“没,不麻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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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第两百三十四杀:宗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