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泽从晦暗的意识之中微微睁开了眼,身体从原先的沉重不堪变得轻盈无比,支撑着□□的骨骼像是醉酒了一样醺醺然,随时会与樱花一块儿落下去。
他微微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上下两张因缺失水分而略显干燥的嘴唇翕动着,干渴的失焦之感顺着齿舌一寸一寸蔓延至喉间。
荏弱的发音就折戟在了齿隙里。
他微微抬起脑袋来,眯了眯狭眸,初晨的缕缕冷霜和曦光,打着薄如蝉翼的樱与叶脉筛过,落在了他的眼中。
——光有点点刺眼。
下一瞬,仿佛听明白了他的心理意念,曦光畏缩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西隅的方位迅速挪了挪位置,接着,傻头傻脑般扎入了浓云之中。
这樱林之间,光线一刹地变得暗淡了。
寺泽的眼睫微微颤瑟了一下,他垂下脑袋,扫了满地的残樱枯花一眼,这些皆是一夜之间凋零的,此时铺在滚石灰泥遍地的小径上,如一毯十里红妆。
——恢复成花苞时期。
“簌簌簌——”
纷天漫地的樱瓣开始飘飘拂拂地旋转、重叠、交集,色彩由灰粉转成鲜红,黑色的枝子焕然一新,樱花的重量挤挤搡搡地压乎其上,空气里尽是好闻的盈香。
这一切仅发生在眨瞬之间,从枯萎至重生,从静态至物态。
沙棘阖上了眼睛,静静感知着时间与空间的迅速变换。
流逝、消弭、新生、萌芽。
那个碧火已经不见了。
它已经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
寺泽不知在原地立了多久,直至额头上一疼!
一颗石头遥遥砸了下来,砸中他之后,落在了他的木屐之前。
此时,耳畔传了一声不以为意的嗤声:“这个窝囊废怎么在这里?!”
去寺泽数丈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五六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每个人的脸上都浸泡在清晨的暗影之中,像一张张不怀好意的笑面怪。
为首一人是长寺泽一岁的少年,他的手上还留着一棵不知从哪儿拣拾来的石子儿。
寺泽感觉被砸中的额角处,一抹腥热的细流缓缓顺着颊侧淌了下来。
“寺岛君,请下手轻点吧,”小团体里年龄最幼的那个少女——也就是老幺,忧心地说,“若是寺泽君受伤严重的话,我们回去会受母上训斥的啊!”
“管母上做什么?母上心慈手软,终究只会说一说而已,又不会真正护着这个窝囊废!”
宫本寺岛,是七子之中排三,虽比寺泽长一岁,却常常摆着一副长兄的架子与姿态,刁难寺泽。
寺岛趁着侍女给寺泽送饭之前,肆意添加各种各样的“佐料”,有时是结网的毒蛛,有时是死鼠,有时是蜈蚣。经常在寺泽面前挑衅他,用御术弄一些锋利的器具中伤他,当母上问起时,寺岛就会说“这肯定是寺泽君练习的时候误伤了自己,你说对吧,寺泽君?”
在结冰打霜的极寒冬夜时,寺泽独自一人沐热汤,时常会被突如其来的数桶冰冷无比的水,给劈头盖脸般浇得悉身颤抖。
寺泽上本身浇了冰冷的水,寒意一径凿入骨髓之内,准备御寒的干燥衣物也被水淋湿。
屏风背后就传了寺岛的几声戏谑之音:“寺泽君,这是我与其长兄特意为你准备的小礼,望请笑纳。”
即使这种场面被巡逻的侍卫、亦或是侍女见着,他们也是熟视无睹。
欺凌者有欺凌者的免死金牌,弱者有弱者的墓志铭。
其实,寺泽也不是没有反抗过的。
在夫子教书解惑的私塾之中,寺泽的功课、习字摹帖、抄书诵书总是最优,夫子称赞寺泽一回,殊不知,寺泽在下学之后便会受到一次欺凌。
这美名其曰“被称赞的代价”。
那一只习字的右手腕被长兄们狠狠踩在脚下,悉心临摹过的字帖被恶意的撕成粉碎,寺泽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直直盯着视域之中的每一张轻佻的面孔。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明明他足够低调了,足够沉默了,足够退让了,足够隐忍了,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我呢?”寺泽终于忍不住问。
因长久没有正式说过话,他的喉音听来如极度枯槁,如同绝望而濒死之人所说的音调,冷漠,颤瑟,沙哑。
那时候,寺岛在他面前比了个中指,恶狠地揪紧他额前的长发,猛地往上一提,“为什么?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啊,脸上写着‘快来欺负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寺泽瞳孔猛地一缩,“……”
当寺岛和其他人用锐器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痕迹时,寺泽听到了一句话,“这是教训,以后不要再在夫子面前自作聪明,还要,少在母上面前扮可怜了,你这样做真的很恶心啊。”
——自作聪明吗?
——扮可怜吗?
望着樱花林里、眼前的数位少年少女——也就是有着血缘联结的胞妹胞兄胞姊们,寺泽的心内头一回生起了一丝鲜明的弑意。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只需要有一个契机,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雪恨。
寺泽一直不说话,也不反抗,这惹得寺岛颇为不悦,于是乎,他再度将手中的石子儿狠狠抛掷了出去!
石子儿俨如出鞘之箭一般,簌簌地御风而行,在半空之中擦出了一星两星的橘色花火,瞄准寺泽激射而去。
近旁年岁最大的的长兄寺夜忍不住说:“寺岛君,请适可而止,你这万一把寺泽给砸成重伤怎——?”
此话未讫,那颗石头在距离寺泽仅有半指之距的时候,蓦地唐突的打了个大弯儿,旋身返回了去,报复似的一口气不偏不倚地钉在了寺岛的左眼上。
寺夜见此:“……”
其余的看客:“……”
寺岛疼得大大“嗷”了一声,捂着眼睛上蹿下跳。
寺泽微微笑了一笑。
“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把石头扔了出去的,怎么它自己跑回来了!?”
除了寺泽,长兄寺夜比在场任何一人都最先反应过来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对着寺泽以雍容的口吻娓娓说道:“你的御物之术进步了。”
寺泽不置可否。
“这怎么可能?”其他的人显然不能相信。
其中一位排行第二的长姊率先站了出来,“哼,那我来试上一试。”
寺泽听罢,心中了然。
他知道长姊寺岷极其擅长蛊惑之术。
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吧。
是以,在当寺岷开始对寺泽施展蛊惑之术之际,寺泽在心里说,请让她心里最在意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下一瞬,当她的蛊惑术即将施加之际,一道颀长而温婉的男子身影出现在了小团体的不远处。
他对身处在这个地方感到意外,但叫他更感到诧讶的是眼前的场面。
少女平素柔媚的面孔此时此刻却显得极其狞厉,她正在对着一个年轮较小而身形清癯的小少年进行着在她这个年龄看起来最为荒谬的事情。
“宫本寺岷小姐,请住手。”
小团体里所有的人循声皆看了过去——
寺岷施展至一半的蛊惑术僵在了原地,连脸上不合时宜的表情也来不及调整。
“奈良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名曰奈良君的男子,乃是当今天皇身边宠将奈良将军的嫡孙奈良熙一,奈良世家与宫本世家两氏乃是世交,奈良将军对宫本宗族的武将——也就是寺泽的爷爷有救命之恩,寺泽的爷爷遂是约定让两氏下一代的孩子联姻。
结果,奈良氏与宫本氏下一代皆是一子单传,所以,联姻的使命落在了下下一代身上。
奈良这一代共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奈良熙一。奈良熙一继承了奈良将军五官特点,长眉入鬓,漆眸深邃而立体,身端八尺,性格却不如奈良将军那般刚烈,他平直温和的脾性,是承袭了以贤淑贞洁著称的母亲。
在半个月之前一场两家联宴之上,奈良将军与宫本武将磋商,当场一致决定,让已获天皇器重而被任命重职的的奈良熙一,与宫本氏族的二小姐宫本寺岷奉命联姻。
在奈良熙一的眼中,宫本家的二小姐性格极好,说话轻声细语,宛如莺鸣啼啭一样,轻盈悦耳,并且,其在茶艺、插花、刺绣方面,在同龄人里成绩上佳。
两个年轻人虽没有正式独处过,但从家宴的初见上,奈良熙一对这小姐的印象不差。
前一日,奈良熙一还打算与父亲商量一番,借助亲自去宫本家探望一下宫本武将身体情况的机会,顺便再见上那位二小姐一面。
然而,时运来得如此突兀。
他准备出门遣两位傔从备马的功夫,眼前一下子晃了几晃,待他回过神时,身体已然诡谲般地乍现于樱花林中。
而心里牵念的二小姐,完全不是那一日所看到的宫本寺岷,反倒像是另一个陌生的少女,那一张披着本恶的面具,让潜藏在他心中的什么东西,在一瞬之间悄然破碎了。
七日之后,宫本宗族收到了奈良氏族寄出的一封退婚书。
“非常抱歉,敝人经过再三严虑思酌,决意写下这封退婚书,原因之一,便是敝人认为,对比犬子与令千金的性格与品质,两人并不适合长久的生活……”
一纸退婚书,让宫本宗族仿佛凭空被人掴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似的,颜面扫地。
三日之后,清晨,一位侍女踏入宫本寺岷的房中,发现这位一连几日不吃不喝的二小姐,已然自.缢在内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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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第两百一十杀:朝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