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一语惊起了千层浪。
此刻,就连天间的皎月也颤了三颤,抖了三抖,将光影悉数往墨云的方向溜溜一缩,低空之处的空气逐渐变得稀寥,俨然一抹皴褶过后的留白,堆砌于夜色的核心处。
拾柒醉酒之后,脑袋里有九分是感性,理性这样东西被前者击溃得节节败退,唯存留了最后一分的位置。
在她这九分的感性之中,充溢着夜猫这厢的影子,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但一直囿于某种障碍不能付诸于口,她以为自己可以有大人格、大格局,可以不去在意,计较不去理睬。
她的情窦如一柄刚铸好的亮剑一样开刃了,这柄剑无具体之形态,无明暗之光泽,却随时能扎入人心。
念庵师叔说,夜猫曾有心仪之人,之前的她是不屑于去在乎这位“心仪之人”,但现在她姗姗的晓悟,她的“不屑”只是她逃避心内真实想法的一道幌子。
夜猫的过往,夜猫的真实喜乐,夜猫的身份,夜猫的真实名讳,她都想去知道。
但……她问不出口。
她以为夜猫目前中意的姑娘是她,但她是不是迷失在了夜猫给她制造的幻象里了呢?
打从黑棚事件之后,她渐渐察觉夜猫待她确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无论是行止,抑或是言辞方面,都温和了许多,面上亦鲜少有高冷的神色。
他由谪仙般的存在进化成了富有烟火气息的一个人,拾柒自诩自己有很大的功劳。
同理,她认为她中意着他的同时,他应该也是中意着她吧?虽然在前期的时刻,她对他的表白给丑拒了。
问题的裂痕恰巧就出现在这里,她对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他呢?他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有很明确的表示他的情感态度。
哦,她可是差点忘记了一件事。
念庵师叔所说的“心仪之人”,附加一个条件——这位心仪女子的面容与拾柒有几分肖似。
如此道来,敢情夜猫拿她当成一种什么人的影子了吗?
说起心仪的女子,拾柒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赤兔大人——即使,平心而论,她觉得赤兔大人的绝美容颜,与她那普普通通的姿颜毫无相似之处。
许久之前,尚未执行任务之时,她在竹笙院接受赤兔的莫邪剑考验的时刻,她早已察觉出赤兔大人与夜猫的关系匪浅。
之后,她无意之间听绿慧她们说,这柄莫邪剑原来是前些年赤兔大人赠给夜猫的物件,要知道,莫邪剑乃是雄剑,干将剑实则雌剑,雌雄二者就如日月推迁、相引,按此,赤兔大人赠剑的意图昭然若揭。
质言之,夜猫不会看不出赤兔大人对他持有何种心意。那么他接受了吗?
明面上没有接受,心内怕是早已接受了吧。
不然,当拾柒拿着莫邪剑来至子斐院的时刻,夜猫为何没有命她将剑归还?
这不是在悄悄暗示着他终是接受了赤兔大人的心意了吗?
既然如此,他心内的那个位置早已为另外一个女子预留了,那为何还要接受她的情感呢?
拾柒按照自己的逻辑这么拼凑着自己的说法,当然,她也是这么说的。
将满腹的疑窦、满腹的忧虑、满腹的愁绪,一丝不落的抛给夜猫。
这个过程,夜猫始终是一个处于倾听着的而保持沉敛状态的角色。
他的面容鲜少有情绪上的起伏,只是在听到“心仪之人”四字之时,眸心深处浮露出了一丝水漪般的翳影,这抹翳影只是驻留了一瞬,旋即消泯而逝。
“夜猫,你说,”将一通语无诠次的话悉数吐出之后,拾柒吸了吸鼻子,双手揪住了他的一角袖袂,“你是不是骗子?大骗子?”
夜猫眉心稍稍舒展下来,顺势以温和的力道反握住了拾柒的手,凭蕴藉般的口吻说道:“嗯,我是个骗子。”
“是吗?那你承认你真正心悦之人是赤兔大人?”拾柒瞳孔骤然一缩,夜猫的言语竟会如此直接而近乎坦诚,这远远出乎她的预料,与诸同时,左心房处亦随之隐隐痉挛着。
她正要寻求答案,额角处冒然一痛!
“夜猫你干嘛掸我啊!疼——”拾柒捂着额角,这份痛感将她骨子里的酒劲一再驱散了三两分。
“你的脑袋到底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夜猫揉了揉眉心,语气之中掺了三分哂意,“脑洞很清奇,我真应该命你且去填词作曲算了。”
混混沌沌之中,拾柒晓得夜猫这番话定是拐着弯儿折损自己!
她愤愤地咬牙切齿,咧咧的甩起袖子扭身就走。
殊不知,她没走几步,身体就被一块黑色人影严严实实的罩住了,下一瞬,她被这个人影牢牢靠靠的揽入了怀中,记忆之中极其熟悉的疏逸而好闻的气息席卷而至,将她严丝合缝的包裹住了。
薄如蝉茧的月华凌空垂落下来,将偌大的庭院点缀得错落有致,尤其是中庭之处那一对交叠于一处的黑色人影,月华就如银箔一般髹于其上。
拾柒当场石化了。
如果,如果她的感知没有出现错乱的话,此时此刻,她感受到夜猫正在从她身后伸出手臂抱着她。
他将双臂环在她的胸前,下巴颏慢慢地抵在她脖颈侧间,他沉沉的呼吸声遂是如一尾清羽,轻轻浅浅扫荡着她的脖颈间有些敏|感的位置。
“拾柒,”夜猫的声息就喷薄在她的耳畔边,字音有些沙哑,“能听我解释一下么?”
“……好。”拾柒悉身僵硬着,声音的音量虽是正常,但有一抹红晕悄然自耳根处升起。
面对夜猫的“绥靖政策”,她根本无法见招拆招。
“首先,我平素鲜少与外人产生联系,除却绥狐,你是我第一个产生深层次关系的存在。”
拾柒只听得“你是我第一个”这六个字时,心内的愠气不自觉消解了一大半——这个六个字简约明了,足以抵挡得过世间任何的口舌之辩,她一霎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无理取闹了。
他没提到任何一个人,他的话语里只有她的身影与留白。
“其二,你所提到的‘心仪之人,’她的确存在,这一点我不能否认。”
“那她到底是谁?”拾柒忍不住问,这个问题甫一问出口,她又暗自咬舌,懊悔自己怎么这样不争气,明明不想问出口的话,竟罔顾意识的控制脱口而出。
“她是一个一直打算将我彻底征服的人,”夜猫的话音里隐隐约约带了笑意,“在我十七岁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便遇到了她。她那时还很小,大概是七八岁的年纪,束着歪歪扭扭的发髻,身后时常跟着一个少年。”
“这很奇怪啊,那个女的既然打算征服你,那你为何要心悦于她?你应该对她敬而远之才是啊!”拾柒懵懵然地发问道。
“我在起初也是如你这样的想法,对她敬而远之,每一次任务,皆是小心谨慎,避免遇到她的阻挠。不过——”夜猫的话音忽然顿住。
“不过什么?”拾柒就如一个听故事的人一样,急于听到下文。
“我第五次执行任务,是在一个冬夜,任务有些特殊,我需要乔装成一个落迫之人,以己为饵招引出目标。”夜猫环住拾柒的力道紧了紧,嗓音益发沉喑,“那一回,我需要佯作遭人欺侮,但她却出现了,将欺侮者赶跑,我的所有计划就此被打乱。”
“太可恨了,她怎么能这样?”拾柒看不清夜猫说话时是什么神色,但感觉他说起这些事情来,心情却似乎很好。
“她没有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当然,她也没有询问,她只是将她身上的大部分的银钱都塞给了我。那时,巷中有一只饿得骨瘦如柴的碧眸黑猫,她应该是爱猫之人,见它可怜想将它抱养回去,但她说家中的长辈肯定不同意,但这样不顾黑猫的死活她心里又不过去,所以,她把黑猫交给我领养,并且吩咐,这只猫是雌猫,一定要将它当小丫头来爱护。”
“如此看来,这个女的也挺爱护小动物的嘛,后来呢?你真的领养了那只猫吗?”
“不然呢?黑丫便是我领养回来的。”
冥冥之中,拾柒殊觉有一些事情不大对劲,至于不大对劲儿的理由,她又不能道说出来。
夜猫所谈及的这些事,俨似一株不经意生长的引子,它在她的记忆的脉络之中摸索而去,藤枝与系根往脉络的最深处不断蔓延,一系列模模糊糊而拥簇的记忆碎片就于此时被言语的藤枝拂去了暗尘,划破了遗忘的冰层,碎裂的声音一寸一寸泛散,顷之,一些色彩黯淡的画面渐渐呈显在了拾柒的眼前。
她好像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骨瘦如柴的黑猫,生着一对儿惹人心生怜意的碧眸。
——冬日里飘着细雪、夹着沉风的无垠夜色之下,她将黑猫柔柔的捧入怀中,且将对着一个男子嘱咐着什么事。
——家中的长辈要举行一个隆重的筵席,好像还要给她介绍一位门当户对的、同样是习剑的少年郎,她恹于见客,举行筵席的当夜,她索性换一身男装就翻墙逃出去了。
——那时的她惯于以武德服人,心中最大的梦想便是凭一掌中之剑,消除人间世一切的恶,易言之,爱为他人打抱不平构建成了她日常生活的支架。
——逃出去之后,她就遇到了一个霸凌事件,五个吊儿郎当的少年让一个衣着寒碜的男子轮流从他们各自的身下钻出去。
——她好像是救下了那个男子吧,但他的脸上似乎是一丁点儿的感激之情也没有。
——那么,她后来到底跟他发生了事呢?他的反应是怎样的呢?她好像忘记了……
拾柒陡然觉得脑壳一时沉重了起来,如此之多的记忆不断冲撞着她的意识,逼得她不得不一一去过滤。
另且,但她并未处于完全酒醒的状态,让她一一对这些记忆信息进行理性的处理,只会加剧脑壳的沉重之感。
拾柒索性不去处理了,也不去回忆了。
可她就着这些横冲直撞的记忆做了一个简约的陈述:“难怪我觉得黑丫很熟悉……”
搂着她的男子侧过首,燧石般的漆目深深凝住她,她也微微侧过首去,迎视着他的目光。
随着两人侧首的动作,彼此之间的距离益发靠近,靠近的同时,又再靠近了一些。
“其三,我之所以默允你使用莫邪剑,”拾柒只听夜猫说道,“仅是你刚好需要一柄剑罢了。”
拾柒默然不语,原来,原因就这样简单啊,是她想得复杂了?
“还有,我还有些不明白的——”
拾柒刚要说话,嘴上倏然压过来一抹凉薄凉薄的温柔触感。
夜猫吻住了她。
拾柒再度石化了。
当夜猫准备加深这个吻时,拾柒倔倔的偏过脑袋,寻到了喘口气的机会,且挑目斜睨了他一眼,心悸未定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之前没有完成好的事。”某只猫回答得沉稳自持,有条有理。
他竟然还记得在恒生客栈里被暗井的阿风截断“好事”的那一茬!
“现在不是天时,也无地利,更缺人和,咱们俩还是、还是各取睡各的觉吧……”拾柒正要将身体朝地面一缩,撒开蹄子逃之夭夭,身体没挪动半尺,整个人就被夜猫捞了回去。
之前是他从她的身后抱着她、亲着她,现在是他将她牵至他的眼前,双掌捧起了她的脸,视线一阶一阶地沉下了下去,继续进行着他对她所未完成之事。
撬开的她腻软的嘴,他却并未如攻占她的城池一般掠夺她,而是先一点一点触碰她,由嘴唇的位置慢慢地辗转至舌齿,像是味蕾上的浅尝,像是视觉上的撩弄,又像是举止间的挑逗。
他吻得轻柔,但手的力道却那样的紧致,托倚着她的后脑勺,指端似是生了炙炽之焰,烫热的温度炙烤着她的皮肤。
彼此的气息与味觉,借助了一个吻,完成了一个交换的过程。
拾柒被吻得七荤八素之际,他轻轻啮住了她的耳垂,来了这样一句:
“你错了,现在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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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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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杀:素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