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寻常的审勘方式,夜猫是反其道而行之。
在场的数位刺客面面相觑,彼此身心之间饱受严刑之锤拷,遭遇非人之煎熬,小命在“求生不得”与“求死不能”之间蹀躞徘徊。
他们以为夜猫此回一来,他会用益发严苛与残虐之方式,来逼迫他们招供。
他们原想着用利用这种严苛与残虐的审讯,得以获得“死”这种解脱。
讵料,他们的计划全盘被他的一句话给击溃、颠覆。
他们捉摸不透眼前这位男子。
就连近旁负责监察的数位暗井之人,也同样看不清这位男子,其心持有何所想、何所思、何所念?
这一场原本会持续至拂晓时分的漫长审勘,竟愣是在夜猫的主导之下,用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落了一个神秘而谲魅的休止符。
“夜猫大人,”在放走了所有的刺客之后,半偎在靠椅上小憩的夜猫听到了阿风的疑言,“您为何要如此做?卑职以为,这些刺客皆是敌人,敌人势力虽弱,但若是纵任其逍遥自在,难免不会酿成隐患。”
“哦?”夜猫缓缓睁开了眼睛,地下室晦暝的一束光线,在他的五官轮廓之间投射出了格外深邃的光影,“纵任?”
夜猫从不正面回应,这两个反问的沉沉字音,倒迫得阿风一时语塞。
“将欲去之,必固抄举之。”夜猫将双手交叠在膝上,近侧数盏暧昧的昏黄色灯晖倒映入他的眼眸中,“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他话中的后八个字,于偌大的空间之内,俨似一握砂石,恣睢的朝着无法目观的池水之中一掷而去,引生了绵长而幽寂的回响。
阿风听罢,面色的疑窦之色生硬的卡顿了一下,须臾,适才缓冲过来,道:“大人,您是故意放走那些刺客,是以他们为诱饵?”
“明白便可。”夜猫半阖上眼睑,眉心深处萦绕着一团纾解不开的结,他似是在为其他的事所扰。
其他的事,虽是琐碎稀常得很,却也足够让他头疼的了。
阿风看出了夜猫神态之中暗藏的一丝戚色,想问些什么——此刻,阿杜从地下室的入口跻身而至,他了解大致的概况之后,有些怔愕,他怔愕的不是夜猫的放人之举,而是他为何会挑拣这种时候来审勘刺客?
夜猫原本不是在恒生客栈里头与他的小影卫干那啥子事的嘛……
良辰美景的笼罩之下,卧榻之上小佳人揽搂在怀,如此活色生香之场面,光是肖想一下,就足够撩人心悸了。
但阿杜是个正儿八经的面瘫影卫,即便目睹了大人的风月之事,他也会秉着行事之原则杜口不提。
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些时候,通过一个简略的眼神亦或是一句纯粹的对话,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般的晓悟对方。
例如当下。
“我一人在此处静静。”夜猫揉着眉心,光影深处勾勒着他眼下的惫色,这让他的话也添了一份隐深的惫意。
阿风不解其故,按他所知,夜猫大人明明是有上好的栖处,为何目下要猥自枉屈,纡尊于一个阴潮而引人生怖的地下室,且还是专门充溢着血腥气息的审讯之处。
“大人,你——”
阿风刚欲问,下一瞬,口鼻旋即被突现的阿杜给严实捂住,阿杜给他睇了一个警告的眼色,继而对着夜猫道:“大人,卑职率着其他人下去了,您好生休憩。”
阿风满面皆是蒙查查的问号,他就这般被阿杜拖拽了出去,其余人也识趣退下了下去。
幽闭的空间之内,此刻唯剩夜猫一人。
方才那些刺客的具体形象,如路面之上急溅的灰色霭尘,久久缭绕于他的心内,踧踖不退。
这些人经受严刑拷打之后,身上衣饰尽呈毁摧之态,上半身的胸膛之间,淤血创伤遍布,讵料在此些创伤蔽掩之下,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暗井之人未能注意到的东西。
是一枚半黄半绿的刺青图纹,它隐隐约约呈显于各个刺客的胸膛间,形貌类似某一种生肖,而这种生肖恰是他在鸦巢之中所熟知的。
思及此,夜猫的手指揉拂于眉间的力道渐而敛紧,这种揣测与推知,恍若遭致了虿盆里的毒物所蛰,毒素一寸一寸缓缓渗入心脉之内,生隙、疑窦、揣测种种意绪继而不请自来。
除却兹事扰他心绪以外,还有她……
不远处,石壁间那粗烛上阒寂而淡黢的光焰扑腾腾的攒动着,朦胧的光晕描摹着空间里每一个物具的轮廓,于潮腥的空气之中,物具皆是空谧而静止的状态。
它们悄悄谛听着那位散放着晦暗气息的男子,他的心内微微悸动的声响。
拂晓之时,夜猫回到了恒生客栈。
在启门之前,他心下静默了一瞬,她应该醒了。自己斟酌着应对局面之措辞,斟酌毕,他方才伸手启门,伴着多少的忐忑,门在吟出一声慵懒的“吱呀”后,他的视线遂是朝着目标人物所在的位置扫去:“种拾柒……”
“喵呜——”
他的床榻之上,此际只有一榻一褥一枕,以及正在打盹儿的黑丫而已。
“她人呢?”夜猫眯了眯双目,抬目幽幽地瞅着黑丫。
黑丫忽觉一种飘寒忽炙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当下不敢懈怠,竖了竖茸尾,自身下衔出了一张纸牍,赶忙儿献呈给夜猫。
这一份纸牍被黑丫压出了几些褶皱,夜猫接过时,纸面上的条条墨迹庶几是黏黏的缠在了一处,但他尚能依稀辨清上面的字迹。
“夜猫大人台启,影卫拾柒因一私人要事暂先离岗一个时辰,若对大人酿成不便,恳望见宥。”
河蟹横爬般的字锋,严谨而显得略显刻意的口吻,微妙而疏离的语气,挑起了夜猫目心深处一线波澜。
“私人要事……”他冷嗤一声,斜了身旁静默待命的黑丫一眼,将纸牍扔在了桌上,“不过,这样也好。”
黑丫碧眸一缩,猫身怔了怔,主人竟然没有动怒?莫非主人知道拾柒去哪了吗?
它可是做好被质问而宁死不回答的准备呢。
似是察觉到黑丫的疑色,夜猫抿了抿嘴唇,将它搂入了怀中,手指轻抚着它身上的软毛,力度温柔、轻和,若水一般。
上一瞬,黑丫不知不觉之中被抚顺了,阖着双眸,耷拉着小脑袋贴在主人的怀中。
下一瞬,它听到头顶上飘了来了主人的一句话:“这样也好,我现在也不知如何面对她。”
——
“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大人。”
罗府,一处静室之内,拾柒摩挲着几案之上的茶杯杯壁,朝着几案对端的罗知筇说道,“感觉在大人的面前,我的脸皮早就没了。”
由于发生了昨夜的一系列遭际,拾柒虽是能够入睡,但睡眠质量不太乐观,在今日天未大亮的时刻,她就醒了。
扫视着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之后,拾柒整个人就彻底蒙圈了,她为什么会在夜猫的寝屋之内?
她就如一个宿醉之人,待意识清明之际遂开始竭力回忆昨夜的事情。
奈何,越是回忆,自己心内所附加的羞耻之感便越发浓烈。
——“大人,你摸我的嘴巴,是不是想要亲我?”
——“不错,我是想亲你了。”
杀千刀的,她为何会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饶是她是中意着夜猫,夜猫似乎也对她有那么一点意思,但、但是……
反反复复的思来想去,拾柒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间寝屋继续待着了,好在夜猫本人也不在屋内。
她没有去想他去哪了,径直匆遽地披上衣物,整理好自己的仪端,就狼狈的逃离了肇事现场。
不欲回到自己的寝屋,拾柒想着自己目下必须找一个能耙疏自己思绪的地方,最好还能有一个能容她倾诉的人。
她下意识想去找子路,但念头刚一萌生,便被她立即掐断了。
于是乎,拾柒在脑海之中浏览了一下她非常有限的“朋友圈”,排除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了一位非常亲民且温柔的念庵师叔。
论辈分,念庵师叔算是她的长辈,论亲和度与信任感,他算是独占鳌头的水准。这样形容自家的师叔多少有些失敬,但拾柒深觉目前去寻他,是比在寝屋里等着夜猫回来然后两人尴尬对视的情况好上千百倍。
“所以,这是你来找我的理由?”罗知筇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唇角微微勾笑,拂袖悬腕,执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茶。
“嗯,不然,我感觉自己没地方可去。”拾柒的面容燥热了起来,她察觉罗知筇在笑,眼角含笑,嘴角也含笑,虽说他待人一直持着一抹温和笑意,但于此时此刻,她觉得他的笑有几分揶揄的意蕴。
“师叔,你不是应该生气的嘛?为什么要笑?”拾柒大为不解。
“一根榆木突然开窍了,”罗知筇徐徐置下茶盏,迎着拾柒的视线,朗声道,“此事不值得一笑吗?”
拾柒的五官扭结在了一个点上,她没反应过来:“榆木开窍?”
“更好笑的是,这根榆木还不知自己开窍了。”罗知筇补了一句。
这一会儿拾柒终是反应了过来,忍不住搁下茶盏,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呀,师叔,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根榆木!”
“一码事归一码事,”罗知筇嘴角的笑意渐渐减淡,转入了正题,“拾柒,在我给你建议之前,能否告诉我你的真名?”
拾柒打了个愣,这句话听来有些耳熟,昨天子路好像就问过她这个问题,出于对职业操守,一般她会对自己的身份非常审慎与敏感。
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师叔啊,而且,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以罗知筇的敏感与直觉,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啊。
拾柒如此思忖着,也是如此问的。
罗知筇说:“我知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他的话音就如他的身份一样,予人一种暖和、沉深的质感。
“师叔,我叫种世念,”拾柒蓦地后挪三步,正色的看着他,“禾中种,世世相念的世念。”
“世念。”只听罗知筇唤了一声她的名。
没有预想的不习惯与违和感,拾柒乖乖答应了一声。
罗知筇似在回味着什么,修长的手指在几案上轻轻扣动,扣音如若飞商流徵一样攒入半空之中,引得拾柒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
“世念,你对夜猫了解多少?”良久,罗知筇启口问道,长指敛入袖中,袖裾平置在膝上。
“师叔,你是指他的什么方面?如果是指品质方面的话,”拾柒做出了信手拈来的架势,回答道,“他这个人吧,有些腹黑、有些懒,又有些高冷,外观看上去就不是个非常容易共处的角色,但若是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的话,你会发觉他高冷的皮囊之下裹藏着一颗还算热乎的心,比如,他在一个下雨的冷天里给我买了槐花蒸麦饭,虽然好像是用我的银子买的……”
罗知筇静然的倾听着,不发表言论,也没有阻断,纵任拾柒自顾自儿的说下去。
等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将夜猫的所谓品质悉数论了一番之后,罗知筇适才说:“如此看来,你与夜猫似是真的了解不少。”
弄不清此话中是褒奖,亦或是贬损,拾柒姑且当它是褒奖了,心内有些赧然,摸了摸鼻子,正待说些什么,却又听他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夜猫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师叔,夜猫的真实身份不就是‘夜猫’吗?”拾柒不解其故,她的话显然没有多少底气在。
“非也,我的意思是,世念你可晓得夜猫的真实名讳?”
罗知筇这一问,一霎地教拾柒结舌。
“又例如,你可晓得夜猫在进入暗鸦组织之前,他的身份是什么?”
拾柒继续结舌。
这些均是她始料未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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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杀:浅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