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夜猫面上的曲线的一起一伏,拾柒的内心都要跟着一跳一宕。
和世间每一种“别”一样,形异同质,殊途同归,“别”是一种字面上的冰冷含义,但行动付诸之后生成的一切,却让人自己承担。
拾柒最终习得的办法,是学会坚强。
长长的桥道,盘踞了各种摇摆的琐屑声响,如顽童在桥上错踹,弹踢,悬伏,加之月光的每一次降落,铺满了桥板板身,每一块岌岌的木板因承受着月光重量而清吟。
对夜猫的忧虑,很快被接下来的一批追寇的疾步声给湮没了住。
在她终于过了木桥之后,正要返身去看,忽听“砰”的一声,木桥那冗长而岌岌的桥身自彼端迸现了断裂之态!
“大人!”她亲眼看见夜猫亲手斩断了木桥,恍若斩断了她和他之间的唯一联结,他将唯一的生路留给了她。
桥身摇摇晃晃地堕入了幽眇的深渊之处,少顷,如海啸似的掀起了一通乍然的闷响,直贯人心!
随之而来是彼端的一阵厮杀之声,拾柒望见夜猫的身影被一群泛着血腥之色的人影团团包拢了住,她再也看不清他。
——我命人在岛的八个方位埋下炸药,在一个时辰之内,你务必离开这座岛。
这是他对她的最后一句交代,他通过内力来隐微地传输给了她,是不为让追寇听见。
目下,拾柒在此端观望了一会儿,想要喊些什么,甫一启口,但千万言语一时堵塞在了咽喉之处,令她无法发声。
厮杀之声一直在继续,她甚至看到了金不换那两柄刀刃在缁夜里杀出了一道熠光。
——“大人,我会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遵守你的诺言。”
她滞在原地,心中默默念出这一句话,念毕,她毅然地转过了身,朝着通往计划好的生路,匆匆离去······
彼一端,覆盖在厮杀声之下的是无数江寇朝着夜猫剿杀过去的过程。
然而,即使处于一种穷途末路的困境,这些江寇自身的势力对于夜猫而言,仍是不足挂齿。
在细微的月光之下,于冷冷清清的桥崖之上,一道接着一道的人影被他从崖上抛掷下了去。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生机在一寸一寸的缩减。
橐橐沓沓的刀刃交叠之声出现在冷寞的桥崖之上,然后消失在桥崖之下,像是被底下的深渊一口吞掉。
半晌过后,桥崖之上仅剩夜猫与金不换两人。
金不换挥着刀,泛着森森寒光的刀刃直指着夜猫,他杀了这么多人,体力肯是不支,加之披创一路负人奔逃,更是损伤内力,按照这场局势,他必死无疑!
“王八犊子,你现在已是步入黔驴技穷之绝境,杀了我这么多弟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语罢,她直接挥刀砍去!
夜猫轻甩了甩沾血的袖袂,来者气势恍若一种视死如归,要接下她这一招,后果不堪设想,可他无言接应上去。
当金不换的刀势铺天盖地的欲将袭在了夜猫身上时,那刀势既及要触在了他身上,却是硬生生扑了个空——这是虚身!
金不换想要收回刀势,可刀势如悬崖勒不住马一样,直直朝着桥崖上招呼了过去!
她整个人也随之被勒到桥崖的边缘之处,眼看就要轰轰坠落下去——
冷不丁,一股沉郁的力道自她后背处牵掣住了她,将她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把你的刀与内力暂收起来。”夜猫的语气透露得有些闷迫。
金不换先是震诧了一瞬,接着像是一个负了气的孺童直直闭上了双眸:“我凭什么要听你这个杀人魔的话。”
夜猫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他一阵温热的内力持续灌输于掌,接着“刺啦——”一声,他将金不换从桥崖边缘之处拽回了安全距离。
“为什么要救我?”
等金不换落入了安全地带,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刀架在夜猫的身上,她沾血的眼眶渐渐染上了一阵复杂的情绪,一半是恣肆的愤怒,一半是酸涩的惑意。
“为什么要救我?”金不换凝视着眼前这个懒得再做任何反抗的男子,把话重复了一遍,“你不怕我一刀杀了你!?”
“我之所以杀你的人,仅因我是刺客。”夜猫抬起两道沉霾般的视线,撩开重重的腥血之气,落入金不换的眼中,“而我之所以救你,仅因我是个人。”
“好啊,既然你还有人的一丝良心,那就给我速速纳命来——”语罢,金不换架在夜猫身上的长刀陡然劈了出去!
夜猫没有阖上眼睛,他淡目观望着那两柄长刀落在自己的身上的过程。
奈何,一时半会儿,这两柄刀显得极其踯躅起来。
“砰!”下一瞬,金不换将两柄长刀扔到了地面去,她如一头困兽一般,缠在自己身上的思绪作斗争:“王八犊子,你走吧,我现在杀不了你。”
她的眼前撕扯着一团汹涌记忆,她想起了数十年前的那个他,他也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类似一番话——
“阿换,我之所以带着你去过这些窃船劫财的日子,是因我们是江寇;但为何要带着你去,是因你是要与我共度一世的女人,我须把我的世界呈现给你看,你若是生了悔意,现在要逃还来得及。”——
时下,回忆庶几快将她的心口一寸一寸的剿裂开了,她甚至变得呼吸困难。
“快滚!”见夜猫尚还驻留原地,金不换怒喝了一声,旋即背过了身去,一步一步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踱步而离。
“我已经派人将这座岛埋下了炸药,”夜猫看着她的背影,道,“或去或留,你自己决定。”
“哦,是吗?”金不换止步,返过身来望他。
她的眼睛里含着沉重的色彩,在夜色的照拂之下颇有一分硬度与韧性。
夜猫觉得,和拥有这种眼睛的人说话,会有疼痛感,会觉得庸俗的玩笑决不可付诸于口,实难以启齿。
这么单薄的问题,在这么沉痛的目光前,是惭愧的。人将愿意对着这双沉痛的眼睛道出任何言语,但言说的过程之中,言语在任何时刻都是疲乏可陈。
通常,与这双眼睛进行过一回“桃花潭水深千尺”般的彻谈、交换了一次底,人亦就不欲再与之言语了。
同样的,你可看到,这双眼睛会规避着人的眼睛。
亦或是另有他因,作为沦落天涯作盗客的女子,他晓得她一些隐晦不显的秘密,她内心如何伤悲,如何伪装,如何侨饰,她用这双眼睛和他坦白的一切,她欲刻意地把其遗忘,但她的这种遗忘又即刻催生内心的负罪感。
是以,她早就放弃在生命之中身为女子的身份。
对坏人行善,就是对好人作恶,这句话其实是谬论。
世上之人,诚无好坏之分,毕竟人就是人,其存在即为合理。
好坏与善恶相辅相生,它们皆是合理之物。所以,逃,或不逃,救,或不救,杀,或不杀——
“金不换,你太在意过去是怎样,”良久,夜猫缓声道,“前尘已作古,明日仍是虚无,当下是个恩赐。”
人之用情,若能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倒也不失为解铃之举。
“哈哈哈,”金不换的眼睛淌出了稠湿的一行笑意,“好一个恩赐,或许,跟着他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恩赐。”宁愿向死而生,也不远沦作世上任何一人的阶下囚!
思及此,她朝着夜猫走去,夜猫身影凝住未动,在两人身体相差一尺之时,金不换蓦地错开了他,朝着桥崖的方向行了过去。
“并且,我答应我岛上的各位弟兄们,不求同生,只求同死。既然……我无力复仇,那唯有一死相报!”随着她的离去,这一句缥缈的话音带在风中沉浮飘荡,如缎带似的从此端飘至了彼端,飘入了黑夜最深的尽头。
夜猫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数秒之后,他回转过身,她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桥崖之上,仅剩下崖上的数缕茜草在微微晃动,残存着曾经有个女子来时的痕迹。
——
自与夜猫分别之后,拾柒飞快的朝着计划之中的路线奔去。
因是服下了解毒之药,她的身体在缓缓的恢复过来。
眼下她不知是自己是在跟着计划走,还是要逃。
她的视域之中,发现了前端的道路还套着另一条道路,外道套着里道,邃深的暗道犹若一个曲里拐弯,断头又接头,夹道两端,时有瞭望台里探照行迹的灯火,却无音无声,死寂了一样。
夜光本来已然微弱了去,被道旁的高木左遮右避,挤在狭促之中,不剩几丝。里道尽头,大矮墙里伸出半棵黄山栾树,正是生长时节,在一夜月线的抽打之下,落满了一地花蕊子,粘着她的鞋履。
拾柒咬了咬牙,兀自前行而去。
穿过了这些暗道,她的视线沿着路面蜿蜒直下,逐渐听见了隐约的水石相撞之音,她再趋步赶过去,拨开了一簇簇密密匝匝的草垛,一条曲折绵延的海岸线在夜色深处显露出来。
初时子路提醒给她的是在一艘升有大红旗记号的船只汇合,可眼下,纵目观之,有数十来艘的官船停泊在岸,无数的持刀官兵在四下巡逻,把一个接着一个的江寇携俘上船。
值天浊气暝,昏风微邈之时,夜色里铺着一层潮汐一样的人声,稀里哗啦的,穿来梭去的,是乱的,又是不乱的,招摇得搔首弄姿的,像是等着看官去采撷一番。
皎皎兮云月之下,原本身处洞府的淮巳以及一围蓝衣客,悉数被官兵们擒住,速速往船上押去。
此番此景真是大快人心!
他们这一趟对极险极恶之地的深入,厄噩汇聚之境,它们是最危险的地方,看上去都有最丰厚的回报!
拾柒雀跃之时,一时松懈了警惕,想着子路与小银锁他们应是已经脱险了,目下的紧急之事,就是该赶在一个时辰之内,派些官兵去把夜猫寻回来!
沉夜是暗礁一般的隐秘存在,总能聚拢了量的玄色潜云,这些云如涨潮一样,激猛而且剽悍,浩浩荡荡而来,云波像一团又一团的环抱,把这座岛抱了住——倘然稍一不留意,没能在这种环抱之中逃离,就有夜翼的野禽被回旋的云流裹住,吞噬在一步一步朝核心处攀爬的沉夜里,触礁般的倾折。
拾柒脚步匆匆,正当她刚想要朝着官船上前之时,忽地一个黑色人影袭了上来!
“是谁……”拾柒心间升起了警戒,刚想要旋身抵抗!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她反挡的速度因身体恢复的不完全而缓了一步,下一刻她的眼前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一刻钟之后,某艘楼船之上。
拾柒从昏迷之中恢复了意识,当她睁开了双眼,眼前的朦胧场景尚未明晰,耳畔边遂是传了一句含笑之音:“种拾柒,我们又见面了。”
这句话如一记棒杵,敲得拾柒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直至意识完全从混沌之中挣扎而出,眼前的场景完全明晰了,她适才定了定神,朝着话音的源头探去——
仅一眼,拾柒的瞳孔骤然缩紧!
“怎么又是你,嘁,真是阴魂不散。”她一边不耐地说着,一边慢慢感知着四肢,好在四肢尚能动弹,没有遭什么绳索缧绁。
白髯客停驻在她半丈开外的船板之上,一腔白髯被冷风震得猎猎作响。
“老夫大仇未报,生为复仇之人,死便为复仇之鬼!”白髯客说着,长笑一声,笑声刺激得拾柒头皮发麻,她打量着四下的处境,自己被白髯客袭击了,而据小银锁所说,白髯客原先是与小昆仑、以及鹤归楼楼主白鹤在同一艘楼船中,那么此下她所身处的地方便是这首楼船之中?
“白髯客,你要复仇也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我家大人在金不换岛埋下了炸药,不出一个时辰之内这座岛便会爆炸,请问你能在复仇之后,及时脱险吗?”
拾柒缓缓地说道,身体站了起来,人尚未来得及立稳,后背陡然一阵凉飕飕地疾风袭来,疾风之下包藏着一个狠攻,顷刻之间袭击在拾柒后背处,她身体猛地一个前倾,重心失衡,整个人跌倒在地!
“种拾柒,在担心他人的同时,请先担心你自己吧。”
熟悉而峭尖的女声,跋扈而清冷的语气,凛冽如雪的气场,以及抽打在她身上的那个名曰“千壑雪”的特殊软兵器。
拾柒心中得出了一个名字:白鹤。
“楼主,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她一只胳膊撑在地面上,堪堪支住身体,被千壑雪鞭笞过的后背皲裂出一片**辣的疼楚。理性逼得她此刻不得不进行自我防卫,是以她伸手朝着腰际摸去,结果手指摸了个空!
“是在找莫邪剑吗?”白鹤凹着腰肢,莲步幽挪至拾柒的身前三尺开外,莫邪剑在她的右掌之间恣意地把玩着,“它在我这儿呢。”
拾柒摸剑的动作因之一滞,继而隐住疼痛将手垂在腰侧,凝视着白鹤手掌中的莫邪剑,再将目光挪向了她左掌之中的千壑雪,这条软兵器上沾着血,有些血是将近凝固,有些血是泛着鲜红的颜色,她心头一紧,遂是冷声道:“你把子路他们怎么样了?”
白鹤知道拾柒在问什么,笑了笑道:“他们现在性命无虞,都已进入官府船内。”
“看来你和白髯客的目标都是我?”拾柒佯作自恋地道,“哈哈,我真是感到荣幸啊。”
“少一厢情愿了,”白鹤侧过身看了白髯客一眼,“我的目标是夜猫,并非你。”
“为什么?”白鹤口中触及了拾柒内心的一根细弦,她略微紧张地问道,“为什么你的目标会是夜猫?”
“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白鹤调笑着收起千壑雪,朝着外走去,离开之前,横了拾柒一眼,“你无需知道。”
“你!”拾柒被一阵无名的愤火挑起了情绪,情绪牵动了她身体的内伤,使得她暂时无法使出剧烈的招数,那一端白髯客见她想要做些什么,一个掌风作势要招呼过去!
拾柒咬了咬牙,怒喝了一声:“鹤归楼楼主,请你站住。”
白髯客那个眼看要袭在拾柒身上的凌厉掌力,旋即被白鹤掌间的千壑雪一鞭劈裂!
空气仿佛生了千万张生着獠牙的嘴,咬啮在拾柒的身体上,她知道白鹤是在给她说话的机会,深吸了一口气,把体内的火气按捺了下去,一字一句地说道:“楼主,我不管你与夜猫有什么私人恩怨,现在他还在岛内,可能与岛主金不换进行生死交战,情况是九死一……哦不,归根到底,是我拖累了他,没能尽好一个影卫该有的义务,让他现在落入与金不换交锋的境地。”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鹤的声音有些冷,而白髯客万分不悦的瞟了拾柒一眼。
“如果你要找夜猫了结什么私人恩怨,”拾柒抬起眼,眼眶微红的瞪着白鹤,拳头微微攥紧,语气与攥拳的力度一样复又韧劲——
“请先踏过我的尸体。”
万劫不复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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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杀: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