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子路这么一点拨,小银锁一拍脑门,恍然憬悟地道:“哦,我记起来了,这个家伙是不是有羊的身体,眼睛长在咯吱窝下,老虎的牙齿,人的爪子,头颅有铜镜那么大,嘴巴大得一口气能塞入一百零八个馍馍——这是我以前过大年时听邻居的刘姥姥说的,它是专门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用的。”
没等对方作何回应,小银锁面有戚色,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缩着脖子:“原来白鹤口中的‘小餮’就生着这副鬼样,她是不是眼挫了,怎么找这种万年老恶兽作依仗——呃,不对,饕餮只是个传说,你们两个大兄弟,没事提这位超级晦气、可能会触霉头的兄台作甚?”
子路耸耸肩,睨了这个煞风景的小子一眼道:“小子,我提醒你一句,你的这种话可别被那个白鹤听到——说不定真的会触霉头。”
那端,两人对抗之间,白鹤的挣扎如微溃的田土,踩在她身上那只大脚反复狠磨——空气之中,仿若可闻到了心惊肉跳的搏击声,丝丝白髯不住震抖着的那个老鬼,竟对同伙下此狠手,此景实是令人扼腕。
“白鹤,”白髯客难得的喊了她一回全名,“敢妄想使用魅惑术?你当老夫是愣头青么?”说罢,力度更重了一重。
眼下,双方距离相近,白鹤晓得,自己如若再这般下去,她身上所储的真力必然会被这样一脚完全化解,纵令自己抵御得住,但双方两股力道同时互震回去,她不仅捞不回可乘之机,反而会将自身体力消散殆尽。
届时非死于这只莽夫脚下不可!要知白髯客心狠手辣,野心勃歹,本来就不甘受鸟笼的控制,在小餮的面前,这个糙野莽夫是压根儿不敌他的——可今下白髯客离开了小餮的眼线视域,一意孤行,作威作福,残害同伙,只为复仇。
那么,为今之计,只好是——
“白髯客,”白鹤没再提“粗野莽夫”四字,她的云袖微微引动着,数根手指自袖端处徐徐伸展而出,口中缓缓吐音,“难道你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么?”她的声音是摘笠引风,在半空之中恣雅地蹲伏着,撑住一身交瘁心力,将对方的杀弑之心如绳锯木断一样,慢慢地将其磨平褪却,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老夫当然没忘!”提及复仇之事,白髯客便一股淤血在掌,早硬成茧,他要以己身为熔炉,好让这种恨如一只铁凿,凿穿他的身躯以淬沥新锋芒!
提至此事,料知白髯客的心防会小有微卸,白鹤袖中的指端顺利地触及了鬟髻上一根钗簪。
一呼一吸之间,在白髯客神色贲懑,欲言未言之际,她已经出手,先是一簪刺向白髯客的胸口,当胸袭人,这种迎面强攻兼袭击的招数,除非是指力绝强的高手,方才能发挥出威力。
白髯客没想到白鹤留有阴招,身形一侧,骤而聚精凝神,下半身微微侧转,陡然起脚,又急急抬起一掌挡开这个阴招,另一掌封罩占白鹤的招数。
仅见白鹤衣影同时一侧一晃,轻易地错开了白髯客的掌势,如旋风一般自地上旋开了去。
她的鬟髻之上原缀有两只钗簪,一只做暗器之用,随着鬟发之中少了一只簪子的缀束,一半的墨发曳曳冶冶的垂落了下来,散放于肩侧。
白鹤索性也拆掉另一根簪子,另一半的墨发由卷苞之态软软地散了形,刹那之间瀑垂而下,发梢在腰间逸逸落落。
一瀑的墨发如黑焰,隔着孱弱的月色,于舱中细细燃烧,显现出有韧性有力度的光软,发丝被光线筛得近乎半透明,予人一种爽滑,舒适的丝质之感。
海水之声如沉疴余音,复卷而遁退。舱中各个人的呼吸声有迹可循。白鹤这样的容颜,令人堆之中的小银锁瞅得眼都直了,呼吸顿滞:“哇呜,神仙姐姐!”这个鹤归楼的楼主簪发的模样与散发的模样,好像完全是两种气质的人!
子路汗颜地捂住小银锁的嘴,这厢的声音不算洪亮,但绝不算小,相信白鹤已经听见了。小银锁他根不正,苗不红,双腿也不算不长,但绝对是做一株墙头草的好料子,这么短时间内,这厢对白鹤的称呼已经变了几遭,有肉麻式的“女人”,有谩骂式的“臭婆娘”(十有**是跟那个老顽固学的),有阿谀式的“姐姐”,还有崇敬式的“神仙姐姐”——
都说“人要脸树要皮”,小银锁他自个儿不要脸,他与其他人还要脸呢!
当是时,郭玉朝子路挤了挤眼睛,子路会过了意,耳语道:“怎么?”
郭玉扫了一眼小昆仑,那个家伙大半的精力焦距在白鹤与白髯客的对峙上,真是万幸——郭玉倾过身体,对着子路附耳着道:“你看看舱外······”
这端,白髯客一脚踢空,自觉失策,那一枚搞偷袭之用的簪子正牢牢捏在他的掌上,须臾之间就化作了粉碎之状。见白鹤又发一簪刺来,白髯客趁势跃开两尺,一面避开她的杀招,另一面双掌齐发,先后攻袭她的小腹要害穴道!他在瞬息之间连续劈出十掌,空气之中尽是爆裂之响,即是他双掌相触发出的响声。
白鹤的腹部受了二度重创,目下她的功力自然远比不上这个莽夫,不然的话,使用万壑雪仍能与他打个平手。
假使此刻,万壑雪已然出招的话,甫一见了白髯客发掌,它就能封住他的掌路空当,他的这十掌根本就不能施展出来。
白鹤咬住唇,她勉强撑住身体,与白髯客搏击了两三招,但很快便招架不住,危机重重。
当白髯客的一掌又扫了过来,正对白鹤小腹要害之时,不知为何,掌势倏而收了住。
“主人,”小昆仑躬身上前,恰好拦阻了白髯客的掌势,只听他沉声地道,“海上有动静,而且动静很大。”
“你说什么?”白髯客眉头骤紧。金不换岛这种地方隐秘而隗坳,得知的人除了宋府两兄弟,鸟笼,还有暗鸦!没错,这些动静,是不是就是暗鸦带来的?
白鹤幽幽的笑了起来,却没有任何言语,她的目光在人堆之中的那几个小孩的脸上剜了几眼,他们面容背后窃窃暗语是藏不住的。她懂得他们在想什么。这个深夜,可算是要真正热闹一些了。
云忽遮,月忽黯,原属铁锈色的海水,呈现不无狰狞的黛绿。其间,远空之外,夜倾苦,昏曚之中,赤红色的光由远而近绵绵延展,形如全全摊开的长柄折扇,扇面部分起伏不平,而接近扇柄的缓冲部位,则以扇骨的浅墨,融入铁绿的海面。
只闻数声沉缓的划桨声由远处传来,欸乃颤音,如云如雾,如一隙光,穿透漫漫霭霭的长夜,划亮了楼船之上的所有人的眼。近看,数二十条疾船之上,尽是举着火灯的官兵,欸乃声由急至缓,隔着几丈开外的水域,成鱼鳞状的船只,遮蔽了水平线,它们向海面抛下沉重的阴影。
那捕快郭玉的大哥郭雨也是个是恭州府有名的好手,他就在为首的一艘船只上,当时,他接到了夜鸦的报信,便速速通报给了上层,上层当即喝令一众官兵按图索骥地寻索至此,勒令彻底铲除金不换岛所有江寇,永除后患,肃整江海通商之清风!
此际,郭雨见了这艘泊了岸的奢贵大楼船,三番思索,知道此非与子路他们商定好的计划之中的“红旗接驳船”,因见船上之人十分“面生”又有些“眼熟”,掐算有诈,便不欲打草惊蛇,就于的船上的舱中沿窗吃起酒来,并且吩咐一众手下的弟兄们道:“你们千万留心前头那只楼船船舱中人,依我看来,淮巳与鸟笼的贼秃七八分窝在那儿。”
弟兄们道:“大哥怎见得?说不定是金不换劫了去的商船呢?”
郭雨解释着道:“首先,这艘楼船不是咱恭州大楼船的样式嘛,它吃水不深,应该不是寻常载货的商船。其二,被劫的商船应尽早销毁才是,而这艘楼船竟可冠冕堂皇地泊在岛畔,周遭鲜少江寇看管,想必是与金不换相熟之人的楼船,除了宋寅,那必定是淮巳的楼船。再来,就是······”
“有食人鱼啊!食人鱼成精了!”他话未完,忽听船板上几位官兵暴起一阵疾呼声,一接着一个地大喊:
什么?食人鱼?那不是个吓唬小孩的屁话吗?
随着前端的人群一声喊,整艘船只就顺带躁动了起来,郭雨不禁扶额,遂速速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见好几个弟兄企图把一个**的瘦癯人影左右夹起,他的一头网藻般的长发披缠在面上,压根看不清面目。
这个人不知是身上的皮肤太滑,还是真是由食人鱼成了精,竟会借势使力,见招诉招,使得任何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兄弟们前仆后继地冲前去,欲制服他,奈何,不是倒的倒,即是摔的摔,不出一盏茶功夫,此船大半的人皆倒在这个成精的食人鱼脚下。
另外一小半的人正欲冲前,及时被郭雨制止了住,因为那个“食人鱼”的手中正捏着一枚钱镖,按照镖身的形态,这恰是子路的钱镖!
郭雨镇定自若,他与对方仅有数尺之隔——他用心平气和的口吻对着“食人鱼”道:“大鱼乖啊,我们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也请你别吃掉我们。我现在就想问一下,你手中这个钱镖从哪来的?”
阿韭:“······”
他将钱镖抛给对方,简略地做了一个交代:“人质均在对面的楼船中,由鸟笼看管。”
“天哪,食人鱼还、还会说人话?” 郭雨吃了一吓,钱镖在手掌中打了个滑,斜斜溜到了地上,他又给重新拾了回来。
阿韭心中说了一声“蒙昧之辈不可欺”,稍稍按捺住心中燥意。当时他尚还在楼船之中,在与子路同小昆仑交手的时候,子路就悄悄转达给自己有援兵的信息。要知阿韭深谙水性,长手长脚,大开大阖,麻利溜索,他的浮游技术与奔逃技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在大海之中浮游维持个一两个时辰不成问题,他遂是答应了子路,决意寻个时机去与援兵接应。当下,他好不容易摸到了援兵的船只,倒被当成了食人鱼对待——荒诞不经!
静默之中,阿韭一个箭步上前,长腿一跨,郭雨没得及退一步,阿韭就牢牢摁住他坐下,将原不必交代的事情,把它的来龙去脉诉说了一回。
郭雨听完,知是冤枉了一个暗井高手,急忙地一边派人给他换一身干燥衣服,一边通知另一艘船只上的兵马元帅,这位元帅可是知府大人万分器重的大人物,据说这回剿杀金不换这个贼秃,可要靠他了。
楼船之中。
忽地对海的远端处一声呐喊,船舱中的白髯客与小昆仑闻声察觉不妙——白髯客急急搴起船帘,奔至船舱之外凝目一望,只见近空海面上船只无数,官军无数,灯火把海面与缁夜煌煌照耀,天地之间如同白昼。船上为首的一位立者是一副兵马元帅的打扮,披坚执锐,顶盔贯甲,手提九环象鼻紫金刀,威风凛凛,带着总兵、副将,并那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偏稗牙将,各执刀枪,只待交锋。他一位部下的牙将对元帅道:“白髯客与小昆仑,以及鹤归楼的楼主白鹤,皆在那楼船之中,人质就在他们手中。”
尚是缁夜,白髯客见对方的官船之上,那些人连一发攻击的趋势也无,但他们的实力不可小觑,那些官兵、炮火似都被精心改造过,远望其影如平细广顺的墨线,近观如木工坊的刨子,把各种水声船影都刨成一个样,全一个样,压成一个形。此刻海水声瓷实、单调,僵硬,不像水在动,像月光在水上踏足的声响。两端的船,一只只,一艘艘,一列列,于沉默之中对峙,对端的船只,似是似是整装待发,随即准备冲锋陷阵。
双方船上的灯火,一红一黄,像鬼火,一呜一咽的声音,像鬼哭。几只夜鸦戛然划过高空,绕着船只作滑翔之态,尔后,又振翮跃近了岸上的楼船,它们的身体在海面上贴平,如濯濯之叶滑行而过,黑影浓且疾,墨羽藏了一半在船影之中,它们好像烟柳重重中一对戏耍的燕子,咻地翦剥着水波而去,缣素般的水面一幅幅涟漪湮开来。
白髯客负手而伫立,见状,口中低喝:“菅蘧之物!”言讫,他快然一甩袖,一掌蕴着掌风,击在船身下的海面之上,激起了一簇一簇成列的墨色水花,他含笑大怒:“呵,暗鸦够大的脸面,可与官府一同联手对抗鸟笼与江寇?”
只是,解救船中的所有人质即如解倒悬,这些官兵他们怎能按兵不动?他们一旦出击,场面会更难收拾,那么他的复仇计划,就将一拖再延,永无偿愿之日!
真该死,鸟笼魔高一尺,暗鸦道高一丈,借刀杀人,让鸟笼与官兵来一出鹬蚌相争的戏码,它自个儿好坐收渔翁之利?他绝不会让她得逞的!
那一堆人质,乃甚好的挡箭牌。
只听人堆之中如水般漫漫的呜咽低泣之声,那些船役船工们有家回不着,见着各路英雄皆被毁汰于白髯客、白鹤两人的势力之下,想着出路无望,顿时,有一种深深的万事变化与无常的感受,恐惧在他们的心层不住野蛮生长。
他们的面容上,哪一个不是垂头丧气,原镶在面上的希望之光哪一束不黯然熄色?
向往求生的心需要一种信任的动力,也许,他们对获得营救的希望失去了自我信任与确认。
其中有一个船夫,他的船妇,拭了拭眼角的泪,对着郭玉道:“是我们这些人拖累了大侠!”
郭玉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关系,我们还没那么弱,这些——”他不甚在意地瞥了肩上的伤创一眼,“都是小伤而已。”
“大侠,你们其实不用来救我们的,”船妇嗫嚅着道,与船夫彼此对望,尔后望向郭玉,“金······金岛主待我们还不错,一日三餐都有人来送。大侠,我们其实没啥要紧的。”
“万一你们发生了什么事,”郭玉正色道,“而我们没有及时来,我们会一辈子心里不安。”
此话一出,郭玉背后的传了一个笑声,子路的脑袋凑了过来,他捂着胸口,十分难得的跟郭玉开起玩笑,如此调侃道:“郭大侠,我捱了小昆仑的一掌、白鹤的封穴招,还有——哎,总之,我的内伤比你的外伤要严重数倍,可是,”子路微微嫌弃的目光,在郭玉与船妇两人之内扭来扭去,“你们俩的对白太肉麻,小爷我快撑不下去了。”
“管你这个毛头什么事!”没料到这个船妇骨子里是个暴脾气,想必她只看见郭玉他们救人的一幕,但自动忽略了子路这厢救人的一幕,以为他就是个会捣蛋、会插科打诨、会戏耍几个钱镖、会惹事生非的小毛头,所以,她的话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小娃,你若再嚷嚷一句,你的伤口,老身就给你弄大一点!闭嘴!”
这话可把子路吓得向后仰,谁知,他的肩侧后方幽幽的伸出来一只手,这只手蜿蜒般伸至郭玉的肩上,五根手指头在他的伤口揩了一些血,然后便贼兮兮地缩了回去。
子路诧讶的回头一望,小银锁正把那只揩了血的手往自己的面上抹,东摸摸,西擦擦,跟个姑娘家匀面一般,他匀面不忘评头论足:“子路,我告诉你哈,凡事都不要招惹女人,女人一发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看那位白鹤,就用了一秒钟,拔了簪子,就由犀利的母大虫,变身为倾国倾城的神仙姐姐了。”
子路愣怔着盯住小银锁的一举一动,忘了这厮说了些什么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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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杀:沉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