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银锁刚避进去、拾柒阖上木板的一刹那,船舱的舱门被拨开,伸进来船夫讨好的面容与言语:“宋先生,船到了。”
舱内两人一个阖目而憩,一个危坐而肃,阖目的那位,此际微微睁眼,简略地“嗯”一声,算作应答。
一种被人督视的感觉像蛇一样,凉凉滑滑爬上拾柒的身体来。她的额上一滴冷汗落下。
舱门甫一关上,拾柒龇着牙掀开木板,对底下那厢低音喝道:“我们这回可不是玩玩,是去救人质、找回香货,可能会顺带杀几个江寇,你这闲杂人等可不要惹是生非!”
小银锁满目钦佩地赐了拾柒一个大拇指:“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拾柒,你和你主人都是自强不息之英才,不过,救人质找香货什么的,不要算我一份啊。”
拾柒在他脑门劈下一个暴栗:“你不碍手碍脚、偷食窃银,已经是帮我们的大忙了。”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底下这个家伙咧着嘴笑,“我小银锁虽是一个乞丐出身,但也是有一套做人宗旨的,你们暗鸦素来是为己除害,我呢,始终是顺手发财,对啊?”
拾柒闻后,对夜猫剀切道:“为什么不把这厢引荐给暗鸦呢,他今后有可能会是一个怪偷。”
讵料,对拾柒半是玩笑半是所言,夜猫竟给予回应了:“正有此意,我相信有一只动物,会对他感兴趣一些。”
拾柒微诧道:“你是说十三个大人之一?谁啊?谁会对这种小偷小摸的人感兴趣?我认识嘛?”
“好的哇,”小银锁自动略过拾柒的话,“夜大人,一言为定咯!”
说罢,木板复被盖上。
半刻钟后,渡船的甲板上。自舱内出来的两人眺目而观。
一座岛屿巍然在目。此岛地处云雾带,岛上山木峻列,攒峦夹翠,岛峰有山花盛开,自远赏去,花顶受高寒所勒,故不吐色。渡船穿越滔滔浪水,风声扑扑,岛景依依,每一处拐弯,景致
一幕一幕往复创变,盖无重复之有。
腥风吹拂,空气中弥散着森石与海腥的汇拢之气。
拾柒隐抑着情绪,对夜猫耳语道:“这金不换岛是气势磅礴了一点——可也没啥奇特之处嘛。对了,不知这地方有没有食人鱼啊,如果我不慎落入海中,会不会被他们‘喀嚓喀嚓’嚼掉?”
夜猫闻罢不禁微笑,对拾柒的这类鬼话,他一贯沉默以答之。须臾,他轻轻摊开左手手掌,袖袂在风中动、时舒时卷,手指无声地旋出一只夜鸦,夜鸦两只爪子抓着信,它甫一见了光,透过了气,飞影之势如一簇疾箭,染了黑色火一般,倏地振翮高冲,扎入海雾之中即消失不见,整个过程静声无息,就在前方船艄的船夫转过身前已完成。
此船摆渡之间,拾柒注意到岛上近处几座石崖上,兀地冒出无数人首,纷纷举起一枝一枝三角白旗示意。船艄的船夫与他们挥了挥手,做了一个诡谲的手势。看来,岛上江寇们与行船船夫彼此遥相呼应,对应着暗号,她与夜猫自从上了渡船之后,就已然落入江寇眼线的监察之中。
与此同时,岛上一处瞭望石楼内,几位扎巾喽兵尖着双目,透过细小石孔朝海上一幕一幕侦视而去,其中一位对身旁的人拍了拍肩:“快去通知当家!姓宋的来了!”
渡船一路穿过岛缘一处黑石门,原本微亮的天光瞬息之间被掩遮了住,余下一片灰暗的水途。但船身仍然安稳如初,按此,能推知船夫们船技的娴熟,以及这个宋寅与淮掌事,曾前势必常常与金不换岛勾结,船夫对此轻车熟路。既及渡船游入在石门内的尽处,尽处的顶上是一处圆形裂口,裂口处并无大石遮着,而是与外相接。裂口落下一片天光,使得洞内的视线稍微蔽亮了些。
渡船没前游几下,忽而斜刺里窜来了一排竹筏,筏上立有两位头冠赤色角巾的赤膊男子,胸膛上似乎爬满了一种刺青,拾柒细眼瞧瞧半晌,末了,迟迟思料到夜猫好像也纹了一块暗鸦的刺青,之前她听谁说过,暗鸦十三个大人都会有这种刺青,象征着地位与身份。夜猫脖子就有一个,是拾柒无意中看见的。但绥狐、赤兔、蛇姬他们,她到没见过,嗯,他们应该把刺青刺在了身体其他地方了吧。想至此处,拾柒的眼睛不由得往夜猫颈勃处探了探,呃,他的脖子被竖领掩得严严实实,根本瞅不到嘛。
除却刺青,竹筏中人的服饰与渡船上两个船夫亦截然不同,见此,他们真真是江寇无疑了。其中一位江寇把夜猫、拾柒两人躬身请上了竹阀,渡船跟着竹筏而径直而前。
竹筏在石洞之中拐过约莫十曲二十弯,行行重行行,拾柒被竹筏的剧烈滑游震得有几分头晕目眩,故暗暗用内力缓解的自己不适。视线受碍之际,拾柒敏感的感觉到,夜猫一只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背上,一股热流,一点一点地顺着他的手掌浸入她的身体,他居然是在给她运送一点内力。
夜猫的力量沉着,暖和,浑厚,让拾柒自个儿的身心不至于那么晃眩,下盘渐渐可稳稳牢牢驻在筏上。
“基本功不扎实。”隐隐之中,拾柒似乎身旁那人来了这么一句,声音微不可察,但足矣清晰入了拾柒的双耳。
“大人所言甚是。”此言一出,拾柒背后的暖流便消失了。夜猫收起了手掌,恢复负手而立的原状。
一刻钟后,竹筏得以驻泊靠岸,一位海盗在岸畔的水底抛锚,畔边钉橛,另一位请两人舍筏登岸。
身后的渡船上,一人朝水中喊了一句:“你们帮手搬东西!”
适时,水中冒出无数的人头,他们一身轻装,凭闻水声窸窣,一个接着一个滑溜溜的黑色人影,犀利地蹿至渡船上,搬运暗舱内的东西去了。
水中居然有埋徒。拾柒镇定地偷觑几眼,随后跟在夜猫身后。
“宋先生,请、请!”
两人随一位江寇进了山洞。山洞初始有些小光散溢出来,领路人在前,夜猫居中,拾柒垫后,一行三人自洞入,初时洞口极狭,仅容一人通过。待前行十余步——拾柒渐渐地闻到一片极其哄闹之声,哄声震得洞身价响,仿佛夜袭的炮火临空一样。拾柒心中猛地犯憷,心脏的律动加快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屏息以待——继而视野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仅维持了一下子。
呃,如果不是这些江寇皆冠以赤色头巾,身着敞胸短衣,腰际挂着朴刀,拾柒会以为自己乱入了陶潜所著的《桃花源记》的世外桃源,虽然江寇洞的光景比桃花源寒碜太多,现实太多。
游目咋望之下,洞内毫无一个女性面孔,全是容颜犷悍的汉子。其衣着悉如本朝之人,身形胖瘦矮丑无所不包,有黄发怡然自乐,但没有一个垂髫童子。没良田,没美池,没桑竹之属,只有一个极为敞阔的厅堂。
厅堂是灰黄的色调,虽敞阔而不亮,整个空间宛若被盐水泡过似的。
厅堂中央,有具具白骨堆砌而成的卧塌,卧榻上倒是空空如也,也没谁敢去坐去卧。
洞内的气氛说好听点,叫做怡然自乐,说直接一点,就是乌烟瘴气,拾柒对此有些抗拒与反感,洞内的阳气也忒旺了一点。
洞口的门边放了一个太岁椅,椅上懒洋洋地瘫着一个人,拾柒瞟了他一眼,他应是守洞口的人。
“宋先生,请进!”
听到了领路人对夜猫的话,太岁椅的那个家伙上登时火烧屁股了一般,连身拔起,朝他躬了躬身,随声附和道:“宋先生,您请进、请进。”说着,把太岁椅挪到了一旁去,这一跌声的“请进”,霎时把洞内所有人的目光招惹了过来。
拾柒立在夜猫身后,江寇们的视线让她备受煎熬,这些糙爷们的眼神都有重量似的,他们每一双眼睛都放射出千百石的重量,再乘上某种煞为凌厉的速度,向夜猫和她速速横扫而来,拾柒的掌心处微微渗下了汗。
夜猫向前几步,对这些视线抱以一个淡笑。
“砰——砰——砰——”
厅堂的东北一隅,一个汉字掌执大杵,对着一个铜色大圆锣猛地击了三下。
热烘热烘的厅堂内顿作一派寂然之势,人群纹风不动,气氛一时显得空洞、凝固了起来。砖木地板之上,猝然传来两双长筒毛靴的叩地声,橐——橐——橐。人群被橐橐靴声劈开成两拨,中间让出一道。拾柒眼皮直跳,按照这个架势,定是金不换这个大汉威武雄壮的登场了!
只见一袭鸢尾蓝锦衣的披发——女子,什么,这个金不换竟然是一个女子,并非什么大汉。
她的面容约莫三十岁上下,其相貌与她身段俨然是两个极端,她的眉目生得有几分妩媚,双目的轮廓较寻常女子要深邃四分,尤是她的眼睑上,画了两划浓胭,似是搽了薄薄的一层眼影。
身段是壮而不硕,阳而不刚,曲线处于女子与男子的中心地带,面容与神采虽是一阴一阳,可结合得十分融洽,相得益彰,硬气凛冽。金不换负着两把长刀,向洞口两人踱步而来。
靴底的声响深化了金不换背上长刀的所发出的冷寒光泽,拾柒陡然感到,金不换的威压迎面冲轧而来。
她默默在夜猫身后观势,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如履薄冰,金不换给她的感觉,像是一堵墙。海水养成的女子,果真与陆地上的女子不是同一个种类。
“哼,”金不换的声音与她的气质一样,硬中带柔,“宋寅?”
“金岛主。”夜猫的目光从容地与金不换的视线对接。
“哈哈——”金不换仰天笑了两声,蓦地又收住笑意,“晓不得我金不换一个贼秃,落在你们斯文人的嘴中,就变成了金岛主。”她逼近夜猫,在他面前一尺半的距离前驻足,在他的肩侧拍了拍,笑道:“宋先生,百闻不如一见!”
“不敢,”夜猫仍是浅笑,“宋某素仰岛主已久,岛主方才所言,因换做宋某来讲才是。”
“别——”金不换抬掌拦挡着道,“如果不怕见外,江海之上的霸主中,我仅排行第三。”
“三爷。”某只猫改了称谓。
金不换斜斜调转目光,顺势盯向了夜猫身侧的拾柒,毫不客气地伸出一掌,在她面上猛然捏了捏:“我行年三十七,常岁狂风吹又烈日晒,样子当然衰老,倒是你家的侍卫,养得细皮嫩肉的啊!”
“三哥。”某只猫含笑抬眼。
金不换将目光拨向夜猫,眼神之中是一副很是受用的意味:“老弟,难怪你在恭州捞得风生水起!”
“全仰仗三哥对宋某的船刮目相待,宋某由是感激。”
哇!拾柒拿眼刮目相待地瞥了夜猫一眼,不就换了一身衣服嘛,这只猫连说话风格也跟着变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夜猫给她露了一手啊!
金不换背过身,扫视着众兄弟:“我与众兄弟这是干劫船的买卖,你以为是轻轻松松的搭船么?”说着,她又转过身来,眉目似含了微妙之色,“我要以性命来博取!况且,你每年送这么东西给我,我只不过少劫几艘而已。”
正说间,洞外一众运工抬着酒桶、箱箧,陆陆续续地蟹行进洞。
夜猫抬手,示意运工将箱箧搬至金不换身前:“这是三哥所需要的一批双弓火弩。而那些酒,”他望着被运至角落的一围酒桶,“是赠与兄弟们的一点薄礼。”
拾柒默观这些运工,忽然之间,她的视线与运工之中一个身形癯瘦的小童相撞——这厮正是小银锁!
不知何时,他也搞来红头巾给自己扎上,一件敞胸的单衣,就那般松松垮垮地挂在自个儿身上,衣裾庶几抵至他的大腿,哪找的这么不合身又蹩脚的衣服?并且,他胸口上随着大流,跟着搞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刺青图纹——真不知他如何搞到的。
小银锁察觉拾柒一记蕴含警惕的眼神,时不时盘旋在自己的身上,当下会过了意,躲到运工的背后去了。
夜猫这端。
金不换对一个江寇命令道:“派人查验这批货。”言讫,侧首对夜猫道:“听说,这批火弩不容易拿到啊。”
“这亏有金岛主的师兄鼎力相助,”夜猫的语气沉了一重,“宋某的计划方能如虎添翼,顺利行进。”
夜猫这句言语让拾柒有些某不着头脑,在宋寅的交代之中,并没有提过金不换有师兄的存在啊——不止拾柒一人愕然,正在检验火弩威效的金不换动作一滞,双目略带幽色的凝望而来:“你如何知道我有师兄?”
“恭州区区弹丸之地,无人不曾耳闻过白髯客的乾坤掌力。”夜猫道,“近段时日,宋某与白髯客因兹事而有合作,这些火弩,均是他于火器铺之中亲力亲为所造。来往之中,宋某无意得知他的师承,他亦提过一位名曰金不换的师妹,言称对其甚为念想。”
话至此,金不换只是摇了摇头,眉目之中尽是自嘲:“‘甚为念想’?这个师兄别折损我这个师妹算是不错了。当年我弃师门而逃,落海为盗至今,师兄可是割指起了毒誓与我势不两立。二十多年逝去,他从来没有给我音信。呵,‘念想’这句话,我这种漂泊之辈,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
“砰砰砰——”
凭闻一记火烧的炸响,三两个海盗在厅堂的一处空域启弩动矢,弩簇施了佩挂的火药,以远处的一个空木桶做靶子,只消毫秒,火簇疾出,空木桶刹那之间裂身炸起了火光,火势不可挡,遂有数人抬水熄了火。
“当家!”查验的江寇惊奇道,“这些货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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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杀:着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