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将夤,山阴敌楼,落雪时分。
云头黯淡色如铁,扑衣打面旱沙热。六山泼墨气腾腾,几点风灯鬼明灭。
大山山腰位置,四面铸着清灰冷硬、塔松密立的高墙,高墙雉堞,犹如一围巨屏风团团蒙住了大山本色,越五里便设一瞭望台,守密极为森严。此类御敌设施并未囿于古匪之风,高墙之上,又别设一战棚,均以长木抗之,大体类敌楼,虽不如高墙固实,但变体伶俐,可离合,设之顷刻而就,以备仓促御。此番行止仿边城守具之举,楼墙摧崩或无楼处受攻,则宜以战棚拒之,使守卫交槊。
暗鸦傍山而筑,辟山为巢,携黑鸦而友烈兽,衔黑夜而长存于世,出入口有两处,各坐落于山阴、山阳一面。山阳处傍依荒崖大漠,却是世外人唯一与暗鸦联结的交通枢纽,山麓关卡险狭、谜障叠叠,山腰守卫峻森,暗箭重重,除非由巢中线人指引,任何人如是惜命,便丝毫无胆踏入此境。另一处出入口,则在山阴位置,因一来临近禁忌之地,隐秘性极强;二来地形为恭州特有的椭形天坑,竖井、天坑、地缝数量尤最,险峻难度较山阳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般仅供暗鸦十三冥肖执行任务及传递谍报之用。此外,天坑地底孕有纵横错间的地下河道,系暗鸦水源命脉。
此际,斑斓半黑的夜幕之下,几颗星子在散放堙郁的光,敌楼上一伙瞌睡的侍卫看见百里之外的黑坑尽处,一刹地闪起黄豆般大小的灯火,灯晕渐渐扩涨,正朝敌楼方向缓慢的移动。渐闻飞马踏蹄的踅音,在空荡的黑夜里显得像是大虫的一声喑呜。侍卫们挂着约莫有肉丸子般大的黑眼圈,还差一个时辰就待交班,已是周公上脑,但心中登时不得不摇起警铃来。
只见一匹黑鬃烈马颈下缀有一风灯,御风而来,背上有一袭染血的夜衣身影。夜衣身影看上是被驮在马上的,腹部朝下,血顺着身体滴滴淌着,溅了一雪路。长夜缭乱,又因长发遮住了那人的面容,侍卫们压根儿看不清来者何人。有眼尖的领头抄起望远镜一望,发现夜衣染血的背上系着一把舔血的黑漆长弓,即使在毛毵毵的夜里,弓身仍拓出熠熠的辉光,如一泓清涧隔空撞入众人眼中。
“是夜猫大人的神弓!”领头低吼一声。
由斯,马背上的披血男子便是夜猫本尊?!
猜测一经实证,侍卫们丝毫不敢懈怠,抽身派四五人前去关口查验身份。
黑鬃烈马在楼墙大门扬蹄嘶鸣,不慎把马背上的男子甩落在地。楼门甫一开启,一侍卫勒住烈马的缰绳,另几些侍卫先是摘下男子腰际悬挂的半圆状漆质符牌,与领头的那一半符牌对契上,合而为信,核对身份无谬后,故寻了一辆马车,战战兢兢地把夜猫抬进去。领头急忙将兹事书成一份密文,遣人速速上报给鸦主。符牌长六寸,阔三寸,腹背刻字而中分之,置凿柄,令可合。又穿二窍,容笔黑,上施纸扎,乃暗鸦核验身份的物件之一。
众人至半途,突遇另一众黑衣客的围剿,马车硬生生地遭两位黑衣客顺走。领头见之大怒:“来者何人?竟敢在鸦巢里撒野!你可知马车里的大人是谁吗?”为首的黑衣客道:“我家主子自有担待,倒是你们这些贱卫,挡了主子的路——”语毕,他眼神一抹阴鸷晃闪而过,对其余黑衣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众人会意,旋即团团围死侍卫,亮出刀刃,场面一片刀光剑影,虽是一场热战,但对于暗鸦而言,这些人的争斗不过蝼蚁的存在,不足为意。
交战间,领头的刀刃划破了一位黑衣客的胸腹,衣裂肉绽,胸廓间大片刺青印记骤现于眼,领头窥见那枚刺青,顿觉分外眼熟,忽而想起什么,大惊道:“莫非你们的主子是······他叫你们这般作为,那谍书与夜猫大人岂不——”
话未完,后颈边舞起一片刀光,领头人脑陡然坠地。
长夜漫漫,敌楼的灯火暗了一遭,又分外明亮起来。交班的另一众侍卫上了楼,他们仅觉此夜,较昨夜更甚幽寂了些。
翌日。一处黑瓦监舍。
咕噜咕噜——
拾柒捧着满碗冰枣汤,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她全身一颤 。
“监舍里的厨子,真的不必京师的差!”
一旁的阿拾正在翻读一本起毛了的书,她凑上去看——《韩非子》的《喻老》名篇。
他没看她,手指翻至一页,给她指了三句话。拾柒顺着阿拾的手指读道:“夫治国者以名号为罪,徐某王是也,以城与地为罪,虞、某是也。故曰:‘罪莫大于可欲’。”
读至最后一句话,拾柒一愣——那六个字是拾玖说过的。耳边不由浮现出那厢的音容声貌,却不是用手能触碰的实体,那些他的声音、那些他的气味,都已消糜,不复存在。自从通过了第一试炼,两人的待遇明显好转,更了一身丝质益佳的白衣。嗯,还是白衣。有了稳定居所,乃杂烩式监舍,每一间容五人。鉴于暗鸦女刺客属于极其稀有物种,谅是一百个也挑不出三两个,目前所有缁衣刺客心中,暗鸦真正女性仅有两枚:蛇姬大人与赤兔大人。此亦不失为好男风盛行之由。听说在较之黑瓦监舍,而段位更高的红瓦合院里,存在着五六位女刺客,虽说如此,但她们几个也绝对是绿叶衬红花型的,不足为题。 综上,暗鸦监舍不分男舍女舍,一律同住。阿拾初入此地时,扫视一圈,偌大的阳风旺盛的监舍里,除拾柒以外,再无第二位女性。
与拾柒阿拾一块儿进入黑瓦监舍的,还有另一人,便是贰拾捌。
贰拾捌的床铺正对着阿拾的。阿拾对他的出现一点也无意外之色,好像在他意料之中,当然而然。但拾柒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她的微诧中了贰拾捌的意,他微微一笑,扬袖道:“拾柒小弟,别来无恙。你可是对在下为何不中毒的事很在意?”
拾柒凝眉不响。
贰拾捌笑了一声,道:“因为在下本来就没中毒,伪装成中毒的模样,比起某位出头鸟跟更可得民心,拾柒小弟,你说不是也不是?”
拾柒闻后展眉,报之一笑:“我见过三种狗,一种凶猛咬人的狗,一种面衰气衃的狗,一种不会咬人的狗,贰拾捌兄,你说,哪只狗对人最是致命?”
贰拾捌身体一滞,抿唇道:“拾柒兄说笑了,在下见识浅薄,对狗不甚了解。但,略略猜测一下,前者爪牙骇人,气势过猛,应最是致人命。”
拾柒摇了摇头,道:“贰拾捌兄,你错了,后者方最致人命。不会咬人的狗,它往往会找准时机扑上来,给人以要害一击。我相信,你九泉之下的那些好兄弟们,深有体会。”
字字藏针,句句带刺。一切的象征与隐喻,皆是世上人畏的事物。
阿拾从背后握住拾柒的手,示意她勿怒,点到即止。
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是屋檐之下的人,气氛一旦闹僵,情势可就不太好了。
后日,就即将进行第二试炼,试炼官身份暂不公布。按蛇姬所说,第二试炼仅容一人胜出,胜者将有资格获得鸦主祈父的召见,深得器用,更有甚者,还可与十三冥肖之一单挑,若胜出,即可获取封名,前途无量。十三冥肖的成员均是通过单挑成功而晋升。奈何,对众人而言,“单挑成功”简直是微乎其微的事情,天方夜谭,枕上的一场黄粱梦。单挑时,即使挑战方在囚奴之中实力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对于受挑战方的十三人而言,挑战方的能耐往往微不足道,不出几个回合,便会败下阵来。倘若遇到心狠手辣点的,挑战方必定当场被杀死,最初的一切努力均会付诸东流;遇到拾慧的,便会将其纳为影卫、死士,为其卖命。
两小人儿关注的是——试炼仅容一人胜出。
那么,到时候,两人终是避免不了自相残杀的时刻吗?
拾柒不敢去想。他们都是落入暗鸦囊中的人,都别无选择。
与贰拾捌不欢而散,两人来至监舍庭心,见到一拨儿缁衣少年正搭着一个木梯子,黏在一座南面的高墙上,眼巴巴地盯着墙那边,数百丈高的山坡上,数座红瓦合院迎风屹立,更遥远的峰顶,更有连绵起伏的十三座府邸,蜿蜒直上,尤以霄凕宫的气势最为摄人。
“唉,我说,自己要是啥时候能到那种府邸宫殿住上一回,我就死而无憾了。”
“瞧你那没志气的熊样,要是我,被鸦主召见,就直接找一个单挑了,让鸦主为我造一个大宫殿。”
“争什么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还是欣赏丁亦她们的身段最重要,看,她们从院子出来了!”
这人口中的“丁亦”以及“她们”即是暗鸦稀缺动物。
拾柒见他们放着大好韶光不练武功,有些疑惑,处于好奇心,她足尖一蹬,轻轻松松飞上了高墙。只见一座红瓦别院之中,行出五个身形婉丽的少女,身上衣色各异,她们未多在别院停留,身影如一流溯光,往峰顶的方向移动。一霎地,少女身影就消失在高山深处。
“她们往霄凕宫的方向去了,看来,这次暗鸦有大事啊。”一人神幻魔测道。
“什么大事?”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看你是鬼扯的吧,”另一人道,“咱们还是快练功去!养精蓄锐,今晚还要夜巡呢。”
拾柒闻言挑眉,对那人问道:“兄台,什么是‘夜巡’?”
那人嬉笑道:“小兄弟,你怕是新来的吧?夜巡是咱黑瓦监舍的特产,咱监舍迫近兽林,上级也压根儿不睬咱们死活儿,连个侍卫都不差。每到夜晚,监舍四周野兽鬼怪特别多,需要遣人看守。所以夜晚分为五更,每一更均派两间房的人守夜,轮流值班,懂不懂?”
“那如何知晓自己哪一更守夜呢?”
“这个嘛,按房号计,监舍里共十间屋,房号相加为十的两间屋就组成搭档。”
拾柒适时想起自己与阿拾的房号都是“十”,那样他们搭档的岂不是零号屋?拾柒与阿拾在监舍里转了一周又一周,零号屋连半个影儿都没瞅见!
他们的搭档,其实是个虚设?
时抵一更,月分中庭,徘徊于斗牛之间,其光鉴毫芒,万物之影栩栩然,皆如水中寸寸墨画,犹凭寒宫姮娥拂袖挑砚走墨而就。天地间,地籁、天籁均息,惟有人籁尚存。监舍外庭庭心,拾柒正打着灯笼行在东面长廊上,虽不觉困意连绵,但只感愤愤不平。
今晨那个疑惑的答案仍徘徊在耳——
“暗鸦今年的‘招兵买马’(实际上是掳拐幼童)共分两批,分批惊蛰批、春分批,每一批少至十来人,多则上百人。监舍里除你们和那个贰拾玖外,其他的四十来人都是今岁惊蛰那日第一试炼的胜出者,理所当然应享受得天独厚的空间资源了,你们仨春分才至,且胜出者少得可怜,兄弟们把最后一个屋子空出来给你们算是优待了!规矩是上年的监舍官定下的,你们照做就是,哪管什么纰漏——你看,五号屋的搭档就是它自个儿,它如果能自我分裂两个,那就是变态了。所以,独间守夜的屋舍不只有你们十号屋。”
“等等,上年有监舍官,今年咱们怎么没有?”
“上年监舍官俸禄优渥,也许今年暗鸦财源紧张,监舍官俸禄被扣了一大半,就没人来任职了。而且咱们这地儿荒僻,好比那些贬官的流放之地,监舍里除了一个肥厨子、几个常见不到人影的懒杂役,就与畜棚没啥区别,都是放养状态。鸦主日理万机,也许早把咱们给忘了!”——
哼哈,我拾柒不管什么财源紧张不紧张,反正你们这被惊蛰劈的人不给我和阿拾日子好过,我也不给你们日子好过。
阿拾方离庭心,乍出南面走廊,但行处,却见东面长廊下一个衣袂漂移的身影,正是拾柒。她右掌上的灯笼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个打更铜锣,左手执锤。阿拾望着庭中石盘上的日晷,不由生疑,这一更还未过,拾柒拿铜锣作甚?
阿拾正欲上前,但见她深呼一气,铆足了气,忽而唱道:
“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开国何——茫——然、然!”
她,居然在深夜里背李太白的《蜀道难》?
拾柒一面高声背诵,语句错音繁现,一面往各间屋的方向踱去,每念一字便哐哐当当砸一声铜锣。
唱音像如瓢盆急雨似的嘈嘈扑在门房上,再来一滚接着一滚锣声,像和尚诵经毕时,执起铁槌往大钟猛猛一磕——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不——复——回!”
阿拾五脏里犯了个憷,《蜀道难》没背完,她又转背李太白的《将进酒》。整座监舍的肺腑感觉也跟着乾坤大挪移。
拾柒的唱功师承于种师道,曾前,老种打完仗回府时,必喝三缸杏酒,酒后必撒酒疯,撒酒疯时必亮开嗓门唱歌,那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声自喉咙里蹦出来,唱得那可是举府上下“醍醐灌顶”、“一语泪千行”。众姨娘不敢贸然劝阻,就派她去劝,谁知“老种歌音深似海”,她这毛头的心跟着被老种撺掇了,一时生起少年意气,拜入其门下,模仿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年之中,她的唱功便从“小试牛刀”进阶为“名震江湖”,连饶是以耿介著称的两位师伯见了她,都要绕道而行。这是她种世念自个儿除剑技之外,最最得意之处。
此际,这个一直遭凌压抑的声欲,如囚兽一般,终在岑寂的夜中获得释放。拾柒浩浩然如凭虚御风,尽释平生所学,将其付诸于唇齿之间,不止其唱。
“花间一呀嘛——一壶酒,独酌无呀嘛——无相亲,举杯邀呀嘛——邀明月,对影成呀嘛——成三人!我舞影呀嘛——影零乱,我歌月呀嘛——月徘徊!”
一号屋门裂开。
“今夕复何夕?供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苍——”
二号屋门破开。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啊久低——昂——!”
三号屋门爆开。
“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与君绝呀呀呀——”
四号屋门碎开。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五号屋门劈开。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六号屋门冲开。
“人生得意须尽啥嘛——欢,莫使金樽空对啥嘛——月!天生我材必有啥嘛——用,千金散尽还复啥嘛——来!”
七号屋门启开。
“杀气三时作阵云也,寒声一夜传刁斗也——相看白刃血纷纷嘿——死节从来岂顾勋嘿嘿嘿!”
八号屋门飞开。
“五花马来个——千金裘,呼儿将出个——换美酒!与尔同销个——万古愁!”
九号屋门崩开。
无数张被音波震得变形的面孔之上,双双眼泡浮肿的眼睛,吊死鬼似的戳着长廊方向,那目光叫一个犷悍!
那个衣袂高蹈的身影犹自未觉,抬袖将被风拂乱的发往后一撩,笑意悉数堆在眼梢处,她朝众人道:“诸位兄台,今夜小弟歌兴大发,故唱得不亦乐乎,兄台们可是被小弟的千古绝唱感动得连觉也不肯睡了吗?小弟真是受宠若惊呀······”
说时迟,那时快,拾柒正要往脚底揩油,逃之夭夭,但背后忽然呼地噪起数声刃鸣,黑影如珠雨落下,覆满周身,颈侧瞬时多出了数十把刀。
远处长廊下,阿拾叹气。他耳朵翕动了一下,听见高墙外猝尔有轻微的不明声响,似是兽嗥,好像也不是。
今宵,注定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