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罗知筇将刘贞等人收留在了府内的前几日,刘家巷的气氛就暂时安逸了许多,蓝衣帮没再来找过刘贞的茬,就连宋府那边也没什么巨大的动静。
一切的风浪与波澜俨似被上苍的一只手给摁止了一般,太阳照常的东升西落,市井中的贩夫走卒照常地走街吆喝,鸡鸣狗盗之辈照样的苟活着。
刘贞在罗府住了三日,就生了搬回原住屋的念头,她将这个念头跟环霁说了,环霁觉得已过了三日,继续在罗府里白吃白喝白住也不像样。
罗先生乃温文尔雅之人,虽然目瞽,可身份与来历似乎并不简单,他对她们有救命之恩,他们感激都还来不及,又怎能继续腆着脸皮耗在人家的府内呢?
经过栓子与蒿子在原住屋的数日探勘,蓝衣帮真没来找什么麻烦,也没布置一个眼线探子,这正好契合了刘贞的心意。
第五日,她来到了罗知筇的内室,将这件事跟他细细说了。
罗知筇正在绘制着一份类似于舆图的图稿,听着刘贞的话,没有率先做出回复,仅是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温声道:“刘夫人,今日午后申时,淮巳会来府内取岛舆图。”
刘贞闻罢,心间抽搐了一刹,面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没料到罗知筇竟会与淮巳有往来。
她并非不晓得岛舆图的事情,此时乃栓子与蒿子告知与她的,淮巳与江寇私通往来,须以三分地图为对接信物,并且这三份地图由蓝衣帮、知府冯邢时以及另外一个带着朝中势力的组织各自保管。
阿先跟她说到过暗鸦组织,出谋划策的种拾柒与她家大人夜猫就是来自这个组织。环霁悄悄跟她说过,栓子与蒿子为了破坏淮巳与江寇余孽的联络,曾蓄意窃听少主子路与种拾柒的对话,并潜入后者的寝屋里偷地图,结果被人家发现了,丢了脸面。
刘贞对这些江湖势力纷争不感兴趣,不知暗鸦与宋府、蓝衣帮等势力是呈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目下她仅知道一件事,种拾柒倾听了她的所有故事,她对这一位年轮尚小的少年产生了信赖之情,哪怕少年来自一个与当今朝廷势力对扛的组织。
她相信种拾柒一定会帮助她的。
只是,罗知筇既与暗鸦有联系,且又与宋府中人有来往,看起来一副善恶莫辨的仪端,即使他对待刘贞他们煞是和善与亲蔼,但此刻刘贞听了他的第一句话,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提防起来。
“罗先生,”刘贞镇定地道,“你与淮巳是一伙儿的吗?”
罗知筇温和的笑了笑,眉眼之间充盈着和煦之色,他唤来了阿先,命他在近旁的小床之上为刘贞沏了一杯茶,并燃了一炉沁神香。
刘贞也不推脱,大方地在阿先的话音示意之下落了座,香炉腾起的袅袅清香以及茶香糅融于一处,让她原本绷紧的精神渐渐纾解开去。
“刘夫人,请用茶。”罗知筇姿容甚是风逸,他自桌案后起身,绕步至小床之前落座,执起一盏热茶敬她。
这个过程他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或有丝毫拖延累赘的举止,从容自若,不解释也不掩饰什么,一颦一行之间,寻常得如主人对客人行待客之礼那般。
刘贞面容上的惕色随着罗知筇这个举止而稍稍霁缓,她浅啜了一口茶,踌躇了一会儿,胸臆之中蕴蓄好的言语在唇齿之间游了一回,终是没有说出来。
近旁的阿先看着刘贞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要给师傅提个醒,哪知师傅对着他道:“阿先,待申时淮巳来谒时,你带着夫人去地窖吧。”
“什么?”刘贞没有讶然,倒是阿先讶然了,他下意识问道,“为什么要带夫人去地窖里呢?是为了不让淮掌事发现夫人的存在吗?”
此话一出,刘贞顺着阿先的话音将疑惑的目光投射在了罗知筇身上——
申时牌分,罗府之外。
栓子与蒿子今日到原住址勘察完一回合、发现无异况之后,就朝着罗府的方向踱步而去。
但他们没行多远时,忽地听到了一阵车轱辘的翕转声响,由远及近,由浅入深,他们循声看去,只见一辆修饰华贵的马车入了巷道,数位蓝衣客腰悬朴刀,以一种保驾护航的姿势驻行于马车的两端。
他们这个架势是要干什么?
栓子与蒿子双双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寻到一抹震诧!
为免打草惊蛇,他们在偷偷尾随着这辆马车时,与它保持了一丈之隔。
马车在蓝衣客的保驾护航之下,一路安全无虞地穿过了七八个拐道,那些巷中欲要碍事行劫的少年们,甫一见了蓝衣客腰悬的森亮朴刀,纷纷闪退至一旁,识趣地让了道。
栓子与蒿子悄悄跟了一路,直至马车朝着两道蜿蜒而出的巷墙中央内行驶而去,抵达了一处府邸前,他们双双适才明悟过来!
敢情这辆马车便是冲着罗府来的!
“栓子,他们该不会是知道了夫人就藏在了罗府之内吧?”蒿子感到右眼狂跳了几下,面带着怒戚之色,一把捋起了袖口,“夫人这样会有危险!不行,我现在得教这帮蓝衣客吃吃老子的悍刀!”
眼看蒿子气势汹汹得抄起腰间悍刀,就欲横冲直去,栓子急急止住他的动作:“看见了马车中的人了吗?正是淮巳此人,他的阴险狡诈,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你现在这样贸然冲上去,只是出去白白送死!”
“送死总比再让夫人再度落入淮巳的手中好!”
“你难道不相罗先生吗?”栓子将蒿子的刀势压了回去,“罗先生自会让夫人的处境化险为夷的。”
已过头顶的曦色日光嗡嗡嗡地盘旋在西隅之处,数缕直线形状的光偏略地斜射而来,给巷道之内的每一人都髹上了一层金箔般的芒。稍息之间,忽地有一片积淤深重的墨云打着飘儿遮住了日光,天时瞬息之间变得晦暗起来。
此际,隐隐有数道雷声自远空之处游了过来,空气之中弥漫着引人窒息的焖热之气,喑哑般的天色由亮蓝转为烟蓝,予人一种沉钝、迟滞、阴翳之感。
巷道之外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雨风拭拂而来,将两人眼前的一切事物吹乱了。
马车在罗府门前停下后,一位蓝衣客上前去撩开车帘,一位皂衣男子便从容的从马车下来。
其正是淮巳。
“王二麻子,”他对着为他撩开帘子的蓝衣客使了个眼色,“去扣门。”
王二麻子领命,便上前去,捻起了门板上的一个门环,奋扣起来,扣门声恍若击鼓雷鸣似的,庶几快震穿所有人的耳膜。
不一会儿,门板便开了,探出一个小童的脑袋:“请问,是淮掌事嘛?”
不知是出于畏葸,抑或是恐惧,还是第一次迎客,小童的声音明显的带了四分怯懦。
王二麻子直截了当地道:“正是,你家先生告知过我家掌事今日申时来取岛舆图。”
小童听之,面上的畏葸之色淡去了不少,遂是将门板给再打开了一些,侧过身体,让门外的人进去。
奈何,待王二麻子一脚踏入了门内,而小童准备带路之时,马车之中无声的飞出两位蓝衣客,他们猫似的溜至小童的背后,接着一人抡起了手刀将其打昏了过去,另一人将其装入了事先备好的麻袋之中。
劫人的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就于交睫之间完成。
“将他装上马车,然后你们两个可以离开了——”淮掌事话至中途,语调陡低,带了一丝阴骘、毒辣,“记住,小童要留活口。另外,务必当心身后潜伏的两个人,莫要跟他们硬碰硬。”
“明白,”其中一位蓝衣客幽声地道,“卑职绝对不会跟他们‘硬碰硬’的。”
远处的栓子与蒿子,他们见到了几位蓝衣客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从府内拖来出来,将其装上了马车!
“麻袋里面是什么东西?”蒿子的声音发着抖,
穹顶之上的天色显得越发昏暗,猎猎的风打着颤儿,墨云垂势走低,仿若一层磨砂似的质感的拓印,眼看就要被将倾未倾的瀑雨冲刷一般。
栓子的面容犹似亦被雨水洗濯了一下,显得苍白无比,这一回轮到他沉不住气了:“麻袋里的东西好像是人!不成,我们现在不能坐以待毙!走!”
他的话也正好契合了蒿子心之所想,两人即刻提刀准备冲上前去——
“砰——”一声巨响,天上倏地滚下了一道惊雷,紧接着一幕瀑雪般的骤雨飞流直倾而坠,使得那天地间有一瞬的空茫。
讵料,待沛雨莅临之际,与之坠倒在地的还有两道原本持刀的人影。
他们的身上出现了大片的血渍,血渍与瓢泼般的雨水混溶在一块儿,形成数道半红半暗的水洼。
水洼之间,倒映着数道蓝衣客的身影,他们似是刚从地面上钻出来似的,没有一丝声息与痕迹,皆头戴斗笠,身披着蓑衣,身影如松,窥立于已然倒地的栓子与蒿子身后。
“哼,论偷袭与跟踪的功夫,这两人还差的远。”
显然,这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策。
为首的蓝衣客一手执着一柄染着稠血的朴刀,雨势冲刷着他掌间的朴刀,直至濯净了刀上的血渍,他方才率人离却。
与之同时,罗府门前的马车开始调向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远遁。
一切的计划均在悄无声息的环境里进行着。
当雨势以鲸吞之势吞没了天地的一刻,淮掌事已然坐在了罗知筇的内室之中。
室外,雷雨交鸣,檐雨如注;室内,更酌之声悦耳,茶香沁脾。
“淮掌事,我已绘制完成岛舆图,现在请您检收。”罗知筇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他将一份绘制精良的图纸推至对方面前。
“罗先生真是辛苦了。” 淮掌事拿起舆图来随意的翻看了一番,接着将视线在室内率性地扫了几下,忽而笑道,“不过,淮某听闻贵府近时热闹了不少,可今日淮某来谒,可不怎么见得有烟火气啊,不知是不是先生有意不愿与淮某分享这一份烟火气呢?”
这一句话暗藏深意,服侍在罗知筇身侧的阿先略微惶虑,他不安地瞅师傅一眼,又嫌弃地瞪了瞪淮掌事。
此人所带来的一位名曰王二麻子的蓝衣客,气势好不跋扈,尤其是腰上那一柄朴刀,看上去随时要冲上前来给人一刀似的。现在为了先生的安全起见,阿先已让王二麻子外厅之处候着。
“淮掌事说笑了,”只听罗知筇勾唇道,“俗话说‘趋闹乃人生乐趣之所在’,闹中取静又是生活的上乘境界,这也是我的心之所向。至于烟火之气共享与否,此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了。不知淮掌事以为如何?”
淮掌事大笑了一声,窗槛之外的雨声被他笑得益发可怖。
“可惜啊,罗先生,现在已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了呢。”淮掌事自袖口之中摸出了一块玉佩放在了罗知筇的面前。
身旁的阿先见了这一块玉佩,不禁失声道了出来:“这不是小景的玉佩吗?”难怪打从淮掌事入了府内,他就没再见到过小景的身影。
“不错,这个孩子很乖,被我的人带走时,都没挣扎过呢。”淮掌事笑得很无害。
“淮掌事你真是——”阿先切齿地想要动武。
“阿先,你先出去一下。”冷不丁,罗知筇淡然的启口道。
看着他淡和的神色,须臾,阿先莫名觉得安心,愠怒的气焰被消了一大半,遂是掀身行了出去。
偌大的寂室之内,茶香兀自在沉浮着,依和着窗槛之外的檐雨之声,凉薄的雨氛益发浓稠,庶几快穿破薄如蝉翼的窗格纸,泄露入室。
“罗先生,你真是识时务者呢,”良久,淮掌事眉眼弯弯地道,“放心,淮某现在仅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完事之后,我就把你的人放回来。”
“请说。”罗知筇浅浅啜了一口茶,温润的眉目依旧噙着笑意,语气平和。
“我想让你借暗鸦之手,”淮掌事倾过身去,字句清晰有力在他齿间吐出——
“将宋寅给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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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杀:卧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