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如悬壶一般当空朗照,其下皋野灰巷之间,时不时有更夫打更的清跃之声断断续续地传了来——
“二更天了——二更天了哦——”此声如遭掐断了线的纸鸢,一径沉沉浮浮地飘入了刘家巷之间。
夜猫与王二麻子对峙之间,似是察觉到另一端拾柒隔着黑暗远望而来的视线,他顺着那一道半是窥伺半是好奇的视线报之以回望的目光。
当两人的视线相接壤的一刹那,拾柒触电般的收敛了回来,她感知到一阵心悸,心跳略略地失了序,唉,算了算了,好奇心害死猫啊,她还是走远一些吧。
思及此,她抱着剑拣着别处的巷道朝着瓦屋的方向去了。
此端,见拾柒识趣的离开了之后,夜猫的视线重新聚拢回王二麻子身上,面上一阵云淡风轻,道:“你话说完了么?现在该我问了吧。”
“呵,能够被暗鸦十三冥肖之一的夜猫大人列为目标,”王二麻子见自己的一通言语对夜猫是无效的,遂是阴阳怪调地口吻道,“身为蓝衣帮的老大,我深感荣幸啊!”
夜猫听罢,道:“蓝衣帮这么易主了?唉,真是可惜可慨。”
“你是在怜悯雄大吗?”王二麻子揶揄道,“夜猫,没想到你也有妇人之仁的一面。”
“不,我是在怜悯某一头看门犬乙。”夜猫双目添了几分霾几分野,语气显得森寒,“它嫉妒着原先那一头为主人所器重的看门犬甲,终于,当甲被主人弃之如敝屣时,乙成功上位。殊不知,他洋洋自得之时却忘记它已经在继续重蹈甲的覆辙,同时他也忘了一个丙,它会对着乙的位置一直虎视眈眈。”
“夜猫,你——”王二麻子在半刻之后,姗姗晓悟夜猫原来在以暗喻讥讽他!
夜猫自动略去他的话,徐徐扬起手探入王二麻子胸膛前的衣襟之中,翻找着什么。
他的手在王二麻子胸前衣襟内探索时,触及了后者好几处痒穴,激得后者的身体痉挛一般的扭动着:“哈哈哈哈哈——夜猫,别碰我!哈哈哈哈——你到底要干什么!干什——哈哈哈——”囿于身体被点了定身穴,王二麻子承受着痒穴不断被触碰而他却丝毫无法动弹的绝大苦楚。
直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衣襟之内翻出了一枚令牌与一幅图纸,它才歇止了与王二麻子的接触。
借着几分月光,夜猫审视着令牌与图纸。
首先是令牌。
“这个是代表着你的身份的令牌,能自由出入蓝衣帮?”他在王二麻子面前摇曳着它,闲兴地问道。
“别问了,我至死都不会回答你的,我生是蓝衣帮的人,绝对不会给你这种人跟透露半句话!”
王二麻子的脾气倒是很犟倔。
“不说就罢。”夜猫笑,此时一只夜鸦自邻近的屋檐之下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卷信札,尔后徐徐连信带着令牌系在了夜鸦的细足之上,且道:“看来仅好托信去问一问淮巳了。”
此一句话让王二麻子瞳孔骤间一缩,他气息不稳了:“夜猫,你、你要做什么?!”
“在这种特殊时间,以特殊方式将你的令牌呈递给淮巳,无异于向蓝衣帮所有人昭告了一件事,”那一枚令牌就系在夜鸦的细足之上,晃了晃王二麻子的眼,只听夜猫继续道,“至于这件事的具体明细,信札里已经写得很清楚,我相信淮巳不会不看不懂。”
王二麻子沉陷如一种目眦欲裂的状态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继而道:“你想知道什么?”
夜猫眼稍轻轻斜挑而起,眼摺之处牵起了一丝笑纹,暂先系开了夜鸦细足出的令牌,沉声道:“你们抓刘贞的目的,以及淮巳的最新动向。”
王二麻子的面上浮现出一通犹疑之色,似在斟酌着什么,权衡着什么。
“不欲说就别勉强。”夜猫将令牌重新系回夜鸦的细足之上,“天地之间没有暗鸦无法得知的事,只是,目下我不欲多费一番力气而已。”
眼看夜猫肩端的夜鸦就要振翮高飞,王二麻子额角之处惊出了冷汗,忙道:“行行行,我说、我说!你先将令牌与信札从那只乌鸦上撤掉先!”
夜猫冷笑,戏谑之意悉数积淤于他的眉眸之处,轮廓线条在半明半暗的月影剔照之下变得朦胧,如无声戏一样鉴人心神。
他微微俯身,将视线与王二麻子的视线进行平行,道:“你觉得,落入猎人陷阱之中猎物,尚还有能耐跟猎人谈条件么?”
——
刘贞所栖居的瓦屋。
夜袭之事稍息,栓子与蒿子身上披了好几道创口,他们各自均正提着染血沾腥的寒刀,跌跌撞撞的挪步至后墙那一处地域。
原先李四带着那一批蓝衣帮在屋内翻箱倒柜,砸乱了诸多物什,但并未对孺童们作什么要挟,等受到了一种信号时,李四遽率着原班人马撤出了屋外,绕到后墙去了!
那里正好是夫人逃遁的方向!
目下,等栓子与蒿子两人带着一些吓得哭哭啼啼的孺童好不容易赶至了后墙之处,原先那一批蓝衣客与后一批潜伏的人马已然无影无踪,唯有子路仍矗在原地等待。
栓子与蒿子都是循着原计划展开行动,至于事态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这些蓝衣客被夜猫引走了,此处暂时安全。”子路知道他们俩在想什么,遂是如此道。
“少主,那么夫人和环霁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子路看着这两人身旁那些哭闹的孺童几眼,没有率先作出回答,而是柔声道:“先把小家伙们给安抚了吧,今晚他们想必是受到不少惊吓。”
听着这话,孺童之中一位名曰小泽的女童,就一面狠狠揉着眼睛,一面掂着小小的颤步,扑入他的怀中:“子路哥哥!”
“嗯呐,子路哥哥在,小泽的家被一群坏叔叔给破坏了,”子路扬起手,以指腹拭了拭小泽含着热泪的眼角,声音放得极为温和,“心情一定很难受,对不对?”
小泽似乎是被子路的温言软玉给治愈了,遂是把小脸埋在他的衣料之中,呜呜呜的啜泣起来。
待拾柒在避过李四所率领的蓝衣客,安全抵达了瓦屋后墙之时,所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平素吊儿郎当的少主竟然亲自安抚一位女童,煞是暖心啊。
“这小子果然是妹控。”拾柒说着,嘴角扬了扬,踱步至子路的斜后方。
子路迅疾察觉到了,嘴角也微微扬起,抱着小泽缓缓转过身,对着姗姗来迟的某人道:“你这么现在才来?”
拾柒没有回答他,倒是侧过了身,她的身后是一位衣姿翩然的少年,正是阿先。
当阿先率着这些栓子与蒿子,以及那些孺童们朝着罗府行去时,子路拿眼细细看拾柒几眼,问道:“王二麻子没伤着你吧?”
他说话时,话语不由自主带了一些不自知的关切意味。
拾柒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直奔主题道:“别废话那么多,有关刘贞的情报呢?”
子路失笑,他望了望天上的月,月影醇美似新酿的酒,皎白的辉光一缕缕的扩散而发,庶几快从月轮本身溢了出来,寸寸的月影带着某种凄寒之味。
“数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刘贞夫人时,正好是这种人籁俱息的深夜。”
他看着拾柒,以娓娓而谈的口吻继续道:“那时是栓子与环霁搀扶着夫人,她们的模样似是逃亡之辈,刚好我和子衿从镖局回家,路途之上碰巧见着了她们。我发现夫人衣衫皆湿,并且发冷,遽将她送入刘家巷附近一位大夫朋友那里,最后幸好保住了性命。”
“慢着,”拾柒斟酌着字句道,“那一个夜晚是不是就是刘贞夫人——烧了账房并且投井的时候?”
“看来你也很了解啊,”子路凝目打量着拾柒的面部表情,“其实不用我透露些什么,你也是知道内幕的吧?”
拾柒睨了他一眼,解释道:“我只是略知些皮毛而已,而且我个人觉得有关刘贞夫人的一些传言,真真假假,多为捕风,所以我需要亲自核实。”
“想要核实什么?”子路眉眼含笑问她。
“比如,刘贞是否是被淮巳污蔑了,比如,她为何要烧了账房,又比如,淮巳为何如此芥蒂刘贞的存在,要不惜一切代价让蓝衣帮抓住她?”
——
“当时刘贞夫人尚在宋府的时候,我仅是淮掌事的一位贴身侍卫。”
一处巷角死墙之处,王二麻子的声音陆陆续续的传了出来,“那个夜晚,夫人是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而正巧宋老爷不在府内,所以淮掌事才打算让她不得安生而已,只是,我从未没想到夫人走到投井的这种地步。”
“不该看的东西?”夜猫袖袂之下的手指微微摩挲着指腹,问道,“指什么?”
“年代太久远了,我不记得了。”王二麻子言讫,露出了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色。
“那么,我只好去问一问淮巳了。”夜猫笑,再度将令牌与信札缚系于夜鸦的左足之处。
仅是,当他进行这厢动作之时,却见王二麻子往自己口中吞咀着什么东西,情势不妙,登即抬腕甩掌一举锁住后者的咽喉,掌心之处暗劲略施!
“咳咳咳——”王二麻子剧烈的喘息着,脸部随着夜猫的动作而剧烈的涨红着,他口中缓缓流出了一些字句,“松、开、我!”
“忘了我之前所说的话?”夜猫一手封锁住王二麻子的咽喉,在使得后者冲着地上呕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物质,后冷声道,“想服毒自尽,尚还为时过早。”
王二麻子狠狠切齿的死瞪着夜猫,自己恍若一尾搁浅于浅滩的游鱼,夜猫的话音是囚困住他的罗网,求生不能,求死也不成。
“我的耐心有限。”夜猫松开手,撤下掌中的劲力,让王二麻子得以拥有一些喘息之机。
王二麻子垂下了眼睑,咬住了嘴唇,面上出现了一种繁复斗争过的颤乱痕迹,末了,他适才松口道:“与江寇余孽有关。”
夜猫将手闲负于背,示意他继续说。
“自从宋柯老爷子辞世之后,宋家口的发展情况似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尤其是三年前的一场跑船货物里,遭遇到了江寇欲孽之侵袭,人船俱失。要知道,一旦货主晓得宋家口渡货之时出现了这样的惨况,赔银事小,但宋家口的地位眼看就要不保。所以,最后是淮掌事亲自出面跟江寇的当家斡旋,要回了相应的船货,但作为交换,淮掌事必须与江寇保持‘暗通款曲’之关系。这种黑幕,宋老爷是个知情人,但夫人并不知情。”
“如此推之,‘那个夜晚夫人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夜猫道,“是指淮掌事与江寇暗通往来的事情?”
“淮掌事每一次与江寇合作所截扣下来的赃物,均会记录在一个特殊的账本上,这是江寇所要求之事,因为那一端会定期遣人来查探。”王二麻子的声调跌入了低谷,“那个夜晚,刚巧就是江寇遣人来查的时候,而夫人碰巧看见了。”
“淮巳遂是蓄意胡诌了她与家丁私通之事,且泄露给了宋寅,就为掩盖自己与江寇交易时的物证?”夜猫问。
“其实淮掌事并非有意的,我也没料到夫人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一时发了疯,就烧了账房还投井······第二日淮掌事遣我们去打捞夫人的尸身,但尸身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淮掌事所行之事,除却与江寇之往来,至于其余的事,宋寅都不知情?”
“淮掌事嘱咐过我们,口风必须紧。况且,打从夫人投井之后,宋老爷再也无心治理帮务,所有重担与大权悉数都落在了淮掌事身上。”
“据我所知,淮掌事是庶出之子?”
“这个,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王二麻子直直横了他一眼,低喝道,“夜猫,我现在把我所知情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既然不想杀我,那就放我走!”
“此事不急。”
夜猫的视线落在了第二样物件之上——图纸。
既及他缓缓摊开图纸,一位面容清跃的女子于画纸之间呈现在目时,他的目光一刹地顿塞了。
“这幅画由谁所作?”夜猫的嗓音带了一些苛沉。
“何必明知故问?”王二麻子毫不客气地嗤了一声,冥冥之中似是找回了某种主动权。
“那好,我换个问法——这幅画,有多少人看过?”夜猫说话时,视线转得深邃,如刃一般剜在了王二麻子的脸上。
“呵,夜猫你真是搞笑啊,”王二麻子斜着嘴角卷着舌头道,话音带了一些猥琐,“不就是你家影卫穿回女装的画像嘛,你何必有这么大反应?”
他这一声如烈火浇油,将这种滞冻的气氛推向了更深的极致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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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杀:破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