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行走的高级侍从一般不会容许平民充任, 多为贵族家庭中年轻秀美的子女,女儿尤胜,假如送进王宫内多受几年熏陶教育, 不但开了眼界,能够获得哪位贵族长子的青眼,乃至于王室的庇护再好不过。倘若没什么出彩, 到了嫁人的年纪自然回到家族,王室亦会在其中出一笔类于嫁妆的费用。家族中受宠的次子也会考虑送入宫中,为以后家族命途添加砝码,发展人脉。
困于宫中的贵族们本想贿赂侍从将消息带到宫外去。为了防止私自传递消息,你特地按照错综复杂的家族恩怨分配侍从, 又将住处分散,仔细盯住几家实在没什么牵扯的, 果然在其中抓住了漏网之鱼。
以儆效尤立了典型, 你将监视强度再度加大。
先前准许他们相互见面, 此次时间过后干脆只允许他们在各自寝卧所在的宫殿内活动,至于什么晚宴聚餐、饭后散步,想都别想。
贵族们联系外界的可能被你堵死。
接下来的就是心理战,他们,和你,到底谁先妥协。
一通操作下来, 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群愤高涨,你的长桌上积满了各式各样文绉绉的威胁抗议书, 内容大同小异, 无非是对你的警告,与王室还需倚仗他们的骄傲。
所有人以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的时候,你的举动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你妥协了。
众人松了口气, 区区五日,度日如年。
一场盛大的宴饮在宫内举办,第二回议政会议前夜,笼罩在人群头顶的阴霾散去。
连一向冷静持重的安斯艾尔公爵也热情举杯,喝了不少。安娜·沃伦换上飘逸轻薄的古式绑肩无袖百褶纱裙,扮作仙女为客人斟酒。软嫩光滑的玉臂露出一大截,银瓶盛酒卧在她怀中,倾倒间佳酿勾人,美人幽香,无不引人遐思。
你没有亲自参与这场宴会,美其名曰为防扫了他们的兴。
一夜狂欢。
谁也没有想到,夜半天明,所有贵族暂居的卧房内各落下数张密密麻麻记满了他们近日言行的纸。
何时对烛自言自语,何时与某位大臣挤眉弄眼,何时与谁在何处通过什么方式偷偷私自下了什么约定,甚至哪一道菜吃了多少口,爱好口味如何,通通记载于上。
全然一个被窥探得一干二净的透明人。
翌日,会议上的气氛一片僵硬沉默。
所有复件全数叠在你面前。
“尔等所言,皆响于我耳畔;尔等所行,皆存于我眼中。”
你面无表情坐在首席,抬手一划,暗雾半空聚合成一面波动的软幕,上方依次飞速轮番放过各个大臣的五日内的影像。
周目轮转太多年了,第一回不用受阿克图索所限肆意使用力量的感觉真好。
不枉你耗尽性命拼死一搏。
你简直要拍手称庆。
如果说之前他们的状态是震惊,现在已趋近瘫软。你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观赏各位尊贵上位者的丑态,要么脸色惨白,瘫成烂泥,要么强撑着一股气,暗暗咬牙还不肯死心。
在你一松一弛猫逗耗子的打法中,西林贵族们的心理防线渐趋崩溃。
各色神态吸引了你的兴趣。
你现在忽然明白,相比于权力,人类才是最有趣的玩具。
将一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宛如神明的感觉着实不错。
殿门大开,一队侍从端着红茶与点心依次为各位列席者添置。
“昨晚宴饮稍晚,所以,在诸位发表想法之前,我最后再给你们一小会时间来决定自己的立场。”你拨弄新染的指甲,故意修作尖锐的模样,用丹蔻染出鲜红血色,模仿哪个已经不在的人,“西林的天气转凉,不一会等茶温了,还请各位告诉我答案。”
今早你特地让萨拉为自己换上一袭肃穆庄严黑金礼服,黑纱披帛缠在臂间,将妆容画得苍白无色。
几日不觉,镜中容颜消瘦冷峻,失去了少女应有的天真。你一手抚上侧脸,尾指恰含在唇间,惨白与艳烈两相对比,极致寒艳。
你盯住镜中人默然怔神。
“……哥哥。”
你伸手触碰镜中人,她亦冷面相对,与你的指尖在镜面相触,却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这一回,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你看吧,我会活得好好的。哪怕其他人都死了,我也活得好好的。”
已经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庇护你了。
瑟尔维娅不能随意插手人间纷杂,你只剩下一个人。
黑发的祭司无声凝望着巨书中的影像,眉目眷恋悲怜。
不需要,伊薇尔。
不要逼自己做不愿意的事……不要让自己变成一个身侧孤寒、空有权势的恶魔。
伊薇尔……我从来仅希望你平安长大。
你以茶匙舀了半匙红茶,微微前倾细品。
温凉。
侍女递过餐帕,你在唇上轻点数下递回,这一道茶的使命便结束了。
“如何?”
眼神却望向左手位第一人,安斯艾尔老公爵。
安斯艾尔一系的贵族们躁动起来,他们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彼此事情似乎有变。以莱斯特为首的另一系表面端坐,私下正不动声色以眼神交换信息。
是的,你昨晚提前拜访过了安斯艾尔老公爵。
第二次开会前,你决定首先博得安斯艾尔的支持。
作为九周目三易其主的墙头草,他确实最容易变卦。可反过来想,他们的支持也最容易获取不是吗?
你还需要他们来牵制莱斯特,这件事唯有安斯艾尔家能够办到,也只有他们乐意干。
九周目你赠予莱斯特的证据大礼包,该留给你自己来用一手了。
比尔护送奥尔德里奇前去古堡之后一点没闲着,照你给的线索顺藤摸瓜去了西境马迪尔堡。
神侍果真与众不同,你抚摸过乌鸦的脊背,奖励性地拍拍它的小脑瓜。
比尔日行千里,按照维斯帕生前留在马迪尔堡的行踪,找到了安斯艾尔家派去接替他与精灵们做生意的家伙,收集他们家在西境擅自售卖潘多拉之果的证据。
西林境内已有潘多拉之果出现的影子,一旦将食用潘多拉之果成性的风廷之所惨况曝光:
瘟疫肆虐,蔓延过一座座城市;患了梅毒的人全身溃烂,像只僵尸随地爬行;城中住户财产空虚,连税都收不上来,更妄谈征兵……
那么,安斯艾尔霍乱国家的罪名再也洗刷不清。
但只要安斯艾尔家愿意积极出兵,你可以不计前嫌。否则,将其荣誉全数收回,虢夺封地,驱逐出境。
“要是您成了荣誉扫地的叛国者,谁会接纳您呢?难道您指望兰顿会收留助分离他们领土一臂之力的人?我十四岁时西境叛乱,这果子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现任兰顿教皇太清楚了。去动乱的兰顿边境流浪,去阿塔纳与沙漠野人为伍,还是继续苟且偷生,以私兵自立为大盗,去海外卖您的毒果子呢?”
窗外月明,你在安斯艾尔老公爵所在的寝卧内悠然踱步,偶尔抬头望向窗外,评鉴月色晕漾之态。
室内静寂,烛火噼啪。
他昨晚没有给你答案,你当然不可能屈尊来等他的答案,径直回王后的寝殿休息。
要求人的是安斯艾尔,不是你。
安斯艾尔老公爵在你的注视下苦笑一声,慨然叹息:“终究没想到兰顿莱诺家的女儿如此有手段,殿下藏了这么久才露出真面目,我佩服。”
“您谬赞了。”
安斯艾尔老公爵站起身,他俯视对面的艾利克,长桌上的阵局一时改换。
年幼的艾利克·莱斯特无意识伸手整理好自己的领花,面色一分分认真起来,冷了面孔,无畏回视。
莱斯特家尚武的传统在此,莱斯特家的男人从不退缩。
他的父亲不会,兄长不会,自己也不会。
烈火一般的发丝高束,狼崽对年老的狐狸露出了防御与攻击并存的利牙。
一老一幼,暗流汹涌。
“安斯艾尔将全力支持伊薇尔王妃殿下,为西林的前途命运效力。”
对,并非忠于凯撒,而是忠于你。
这才是你要求的结果。
殿内顿时哗然,安斯艾尔一声咳嗽,吵闹声止。
你含笑转头望向艾利克:“那么,莱斯特家的意见呢?”
男孩紧抿嘴唇,仍没有做好决定,脑中一团乱麻待他取舍。
他毕竟太小了,来人世尚且五六年,围在一群老狐狸间盘算心计,哪怕再天纵英才终究有限。
内心斗争越发激烈,有谁温柔从后方抱住了自己,艾利克茫然回头,他什么也没看见,而那个可怕的王妃还在等他的回答。
“艾利克,好孩子。抱歉让你过早承受了这么多本来不该压在你身上的东西……”
熟悉的哽咽声。
艾利克瞳孔顿时收放,他慌乱到不慎打翻了茶具。
是兄长。
……幻听么?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没有看见兄长,幻听?
“艾利克,兰顿的荣华太过虚浮,轮不到莱斯特家享受,停下吧。”
当头一棒。
连同杯盘碎片一齐扫落,艾利克·莱斯特突兀站起身环视殿中,惊恐万分。兄长知道了,兄长知道他拿莱斯特家冒险了!
……那又如何,一个死人而已,还能改变什么?
他才是莱斯特家族之主。
加缪见弟弟脸色恢复正常坐下,如无事发生,知道他执迷不悟,规劝无用,无奈隐去。
你将艾利克的异常尽收眼底,他方才动摇一瞬,不知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妨碍你乘胜追击。
“看来莱斯特家另有想法?”你尖长的指甲敲打在瓷杯镀金握把处,声响清脆,声声敲在艾利克心坎上。
艾利克仍然保持沉默。
“啊……太严肃了,大家似乎有点紧张过头,不如我讲些有趣的东西活跃气氛?”
你仰首,忽然话锋一转,谈起了另外一件事。
“不如聊聊兰顿皇室的陈年密辛?”
人类的本性总是八卦的,你可以预料到有不少人的耳朵已然竖了起来。
“当初我父皇找到文森特的时候,对外宣称乃神明选中的继承人,而文森特天资聪颖,加上教廷一力镇压清扫对于他身份的不良猜测,尽管坊间传闻不少,真真假假都上不了台面。”
“对,正如你们想的那样,他确实并非因神命授位。”
“父皇会将机会给他,一大原因便是以为文森特乃自己不慎遗落在外的亲子。”
“谁想得到呢,他是休伯特的孩子,起初不敢亮明自己的身份,处心积虑为休伯特平反。近来他花了大力气清除异己、稳定自己的位置,才一气将莱诺满门屠尽,以示报复。”
“真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谁会是兰顿下一任教皇?兰顿皇城高门云集,文森特都不一定看得入眼。”
“兰顿教皇之位,明面上人人可得,实际可操作的余地还有很多,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也带回来一个孩子?”
你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艾利克。这桩陈年丑闻你特地说给艾利克听,不清楚他听进去几分。兰顿教皇的位置可没有那么好拿,云端之上的宝座有多少人盯着,凭什么人家不自己运作一番、暗箱操作将位子传递给自己的孩子,延续家族的荣耀,非得传给一个异乡侵入毫无干系的野心家?
那孩子是个聪明人,他或许能明白你的意思,不明白也无所谓,他的性命还拿捏在你的手上,你丝毫不慌。
行了,艾利克·莱斯特,别妄想了。
“……莱斯特愿为驱策。”
男孩苍白着脸吐出了决定家族命运的话语,他以为的秘密似乎并不是什么秘密。罢了,不如转而扶植你,就像当初安斯艾尔扶植亚瑟,还有可能得到西林。
女人……总会更好控制的吧?
他忽然不太确定了。
聚人心如同牧羊,拴牢了头羊,剩下的羊群自然会跟着你走。
你将最难啃的骨头留给了艾利克,安排莱斯特家族的私兵负责抗击兰顿驻扎在西林的军队,逼他彻底与兰顿翻脸;安斯艾尔家一名旁系子弟作为随军副手,实为监视制衡。
毁掉他最后一点退路的可能。
前来领命的休·安斯艾尔小心翼翼地问起了你的用意,他对你仅派遣安斯艾尔一派的军士去往前线谨慎表示了不满,希望你能给出合理的理由。
“莱斯特的胃口太大,在他决定好效忠的主人到底是谁之前,放在西林境内折腾才是最安全的做法,而安斯艾尔家我很放心,这个理由够吗?”
你半卧沙发,逗弄了一会女王。
亚瑟奇怪地看了那个站在一旁的人一眼。她没什么印象,见那人也没有和她玩耍的意思,亚瑟打掉你抚摸她头发的手,抱起娃娃跑走,躲进房间不出来,又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探看。
休面色复杂地回头望向疯了的前妻。
西林王室绵延数百年,还是没落了。
“替我转告那位此次同莱斯特一齐前往歼灭境内兰顿军队的安斯艾尔,行事需多加认真细致,不要错过了这次机会。”
走狗嘛,任他们狗咬狗,何必劳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