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易无忧行动,周放自己闻着味道就来了。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披了一件紫金色的团花鹤氅,虚笼着双手使那一副宽大的袖子遮挡住腕子上的镣铐。慢悠悠的踱步进了门,先弯腰抄起小土狗搂在怀里摸了两把。
易无忧围着饭桌不肯正经坐好,双膝跪在凳子上,上半身前倾将两条胳膊实实靠靠的搭在了桌面上,恨不得拿袖子当块抹布。
刚一见到周放,他就跟敲鼓似的抬手使劲拍了几下桌面,是个很兴奋加很激动的模样,示意周放赶紧过去。
周放看他拍桌子的气势很足,上扬起唇角还微微仰着小脸,瞧着怪自豪的,就走过去抓过他的手看了一眼,不出意料的手心通红一片,有些心疼,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你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易无忧登时垮了脸,抽回手毫不遮掩的白了周放一眼,看那无情无义的架势像是又要声明他们俩从此往后就绝交——他一恼,就动不动的爱绝交,一眼不看,一言不发,想再拉拉他的手都不行。
然而这回到底是他先戏弄了周放,所以一眼白完之后当即又有些心虚,不忘偷偷再瞥一眼周放的脸色。
周放佯装不知,曲起食指在易无忧脑瓜儿正中敲了一声响的:“再跟我没大没小,我真揍你。”
易无忧倒是不怕挨揍,有时候贪玩兴奋过了头,为了晚上能晚会儿睡觉,甚至干过索性把心一横,凑到周放手底下随便他打,打完了就不能再管他睡不睡的混账事。
只是他的没皮没脸总是一阵一阵的,偶尔和周放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什么歹的劣的都不往心上放,偶尔呢,又格外的对周放生出一种专门的自尊心,哪怕半句话说错都感觉脸上发热,无论如何下不来台了。
这会儿他只感觉自己一片好意被误解,心情忽然就不好了。于是只见他继续垮着脸,但因无意、也不敢,真给周放什么脸色看,所以一张脸上竭力的没有表情,哀哀的,像尊冷脸的大佛。
周放用脚勾出一只板凳,掀起袍子坐下,同时下巴对着桌上那盘蒜苗炒鸡蛋轻轻一挑:“你炒的?”
易无忧昂起脑袋,阂上了眼睛,但周放看得出他眼角有一点潮湿,知道他这是委屈了,可也无意深究他为什么委屈。
这时候,侏儒也上了桌,他先给易无忧和周放两人分别倒了一小碗的热开水,碗里还飘着两粒枸杞,连清汤寡水都算不上,勉强只比白开水多一丁点心理上的甜滋味。接着,他掰了一小块馒头递给周放,递的时候脸上神情同样很热切,显然也是有些激动:“你快尝尝。”
周放正打算动筷,忽然意识到小土狗在他怀里很不老实,两只前爪攀着桌沿汪呜汪呜的吭叽个没完,总想跃跃欲试的翻上桌去也参与着尝一尝那盘炒蛋。
它几乎是站在了周放怀里,周放让它两只后爪蹬得大腿根难受,生怕它一不小心蹬到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去,不得已专门腾出一只手来按着它的脑袋往桌子底下塞去。
剩下一只手拿着筷子,又要去接馒头,想想都觉得有些寒碜——好像太久没吃过饱饭,护食护得什么都舍不得放下了一样。
然而周放只迟疑了片刻,到底没忍心辜负侏儒,筷子照旧是拿在手里,馒头也接了过来塞在手心用小指和无名指轻轻抵着。他夹了一点炒蛋放进嘴里,嚼了嚼,觉得很香,不愧他明知故犯的丧失了点儿用膳的礼仪。
一想用膳这个词,周放感觉很可乐,真是日子一好过,他就忍不住又拿腔捏调起来了。
但就是拿腔捏调了又怎么样,不光要拿,他还要好好的拿,于是凭空从储物戒中取出两只小壶并几只白玉的小酒盅,一边启封,一边招呼着侏儒和易无忧也来凑凑热闹。
取出来的是一壶烈酒和一壶果酿,馥郁馨香,味浓气凛,是绝好的酒了。
对侏儒,周放态度很可惜:“你也喝不成,便闻闻味吧,嚯,这酒够烈的。”
然后他转向了易无忧,易无忧不知何时出溜下了凳子,正蹲在他腿边和小土狗一起攀着桌沿眼巴巴的期待着。
被两双亮晶晶的黑豆豆似的眼睛注视着,让周放忽然很想要使一使坏。他用筷子尖蘸了一点果酿往易无忧的方向递了递,却是说:“来吧,小狗,来尝尝。”
外表长得潦潦草草的小土狗,更不能指望它有一番内秀了,尾巴虽然摇得像要起飞,可归根结底不是个识货的好酒友,不过是能挨在人的边上它就感到高兴快乐,根本无意品酒,何况只是筷子尖上的那么一星半点。
然而易无忧好事儿的很,也没听周放喊的是谁,只见筷子朝着自己这边靠近了,便麻利仰头往前一凑。周放如愿以偿的把手一收,斜着眼笑话他:“我叫小狗来,又没叫你。”
然后也不管易无忧什么反应,继续拎着筷子去逗小土狗,嘴上“小狗小狗”的喊个不停,筷子在半空上上下下的晃悠着,说不准早干透了。
那边易无忧冷眼盯着他,看他对小土狗那么和蔼可亲,对自己却不闻不问,看得简直让人生气。
面无表情的眯了眯眼睛,眯得狡猾,易无忧瞅准机会,趁周放不注意嗷呜一口凑上前抢着含住了筷子。
周放被他吓了一跳,怕他玩心大,没轻没重的插伤了喉咙就不妙了。
然而待发现易无忧并没真出什么事故之后,周放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心更往上提了一提,甚至有些讪讪的去看了一眼侏儒的脸色,似乎是怕挨一顿教训。
果然侏儒很不赞同的看着周放,不过倒也没见他发什么脾气,只像是早就看不下去,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的万分好奇道:“你就非把他逗哭了才高兴是吧?”
周放感觉自己要被侏儒“不赞同”得灵魂出窍,他受不了侏儒用这种眼神看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在对视上的那一瞬间他就下意识低了头,不是心虚,也不是难堪,就是——就是单纯的受不了。
他强撑着不在意,无形之中抹了把脸换了副快活的表情,“哎呀”一声说:“逗小孩儿好玩嘛。”
随后他像是着急岔开话题,又贱嗖嗖的对易无忧宣布道:“给小狗的酒,你抢着尝,你就这么想当小狗?好嘛,以后就叫你小狗了!”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易无忧的屁股,指使着对方去干活:“小狗,去给我拿个碗来。”
易无忧不在意自己是叫易无忧还是叫小狗,只是总不肯好好的和周放和平共处——虽然一般情况下都是他受周放压迫,可他也并非没有一套反制回去的杀手锏。所以有时候周放让他干点什么,他其实挺乐意效劳,但在咧着一口不值钱的小白牙乐颠颠儿的去卖力之前,又必然会摩拳擦掌的想要撂蹶子造个反试试。
次数久了,周放自然知道了他是什么货色,于是这回他刚要耍赖拽着屁股往地上一坐表示不干,周放就用脚背把他托住了:“你听话,我等会儿给你倒一整杯的酒叫你尝个痛快。”
易无忧眼睛立时一亮,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拿了碗。
眼看他这股利索劲儿,周放笑嘻嘻的拖长了声音夸奖道:“好小狗。”
侏儒旁观至此,忽然失声而笑,周放收了声斜眼瞥他:“笑什么,笑他傻?”
侏儒只顾笑,并不说是与不是,这就叫周放怀疑他除了笑易无忧以外,还把自己也笑上了,所以气哼哼的回敬道:“也就是他傻,你笑他叫小狗,结果你连个名字都没有,合该他笑话你才对。”
侏儒脸色一僵,显然是被周放戳到了痛处。
周放从来都是“哎”“哎”的叫他,并不在意他一个鬼有没有名字,可他自己却不能不在意,他想这世上人人都有名字,所以他也应该有才对,只是他弄丢了它,连同他弄丢的过去一起。可怎么找回来?要不要找回来?他是没有主意的。
任凭侏儒发着呆,周放舍弃小酒盅,拿碗取而代之倒了满满一大碗的烈酒仰头灌下。
继而堪称豪迈的喝完一碗,不假思索的说了声“痛快”。
可说完再咂摸咂摸又觉得痛快不够,单纯喝酒像是要消愁,然而他已无愁可消,只剩了仇;但若只就着那盘炒蛋来做下酒菜,又难免太寻常平淡,配不上这壶烈酒的慷慨。
思来想去,周放一言不发的消失在了侏儒和易无忧两人的眼前。
二者瞧见他临时起意去了外头,只当他是收到了孺平传来的急讯匆匆而去,此等情况虽然极少发生,但也绝不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急的什么嘱咐都没来得及留下,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两人正一阵阵的惴惴不安,狐疑外间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时候,周放提着一架玲珑剔透的莲花食盒回来了。
把外表珠光宝气,浑然天成的一朵莲花食盒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子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层保鲜用的灵石。
侏儒看那灵石品质上乘,大材小用来保鲜倒是符合周放平素里大方不羁的做派,但盒子本身太过豪奢绮靡,真是富贵出花儿来了,便又不大契合周放大道至简的风格。
果不其然,侏儒细看之后发现食盒一处花瓣上落了几滴血渍,哑然片刻,不由得抬头看向周放:“你出去打劫了?”
周放耸了耸肩,漫不经心的拽过易无忧的袖子将那一点血迹擦拭了个干净。易无忧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呲牙咧嘴的闻了闻袖子,没味儿也觉得了恶心,气得直想一巴掌呼周放身上去。
周放看都不用看他就是机巧的一躲:“你都野了一上午了,那袖子本来就脏,反正都是要换的,借我用用怎么了。”
易无忧更气了,踮起脚非要举着另一只袖子凑到周放眼皮子底下给他瞧个清楚。
周放挺意外易无忧今天满处撒野掏鸡窝,身上还能干干净净的,于是挑了挑眉:“好好好,我错了,谁想到邋遢小狗今天不邋遢了?对不住,一会儿亲自给你换身新衣裳赔罪,还请原谅则个吧!”
易无忧继续瞪着眼睛,圆溜溜的放着愤怒的光芒——他什么时候邋遢了,今天不邋遢,昨天不邋遢,哪天也不邋遢!
周放让他瞪的心虚,伸手盖住小孩儿的脸把人按矮了下去:“去去去,我不跟小哑巴说话。”
易无忧吃了不能出声说话的亏,要喊就得像个小傻子小疯子那样“啊啊”的扯着嗓子喊,而一旦周放和侏儒都不理他,他自己便比谁都更快的察觉到疯和傻的难堪。
周放看他没打算发疯,继续不动声色的转移他的注意力,面对着侏儒嘀咕道:“你说我打劫?没打劫。万魔渊里的杀人劫舍,哪能算是打劫。”
侏儒很配合的接上话茬儿:“那算什么,算替天行道?”
周放冷飕飕的哼哼一笑:“可别,我哪还来的立场敢打替天行道的旗号,老天不拿我杀鸡儆猴、主持公道,我都算他有眼了。只是既然能在万魔渊里长袖善舞,乐不可支,定是和我一样别有一番坏水和罪恶的魔头恶棍了,他杀我不算滥杀无辜,我杀他不算不讲道义——吃他一顿饭送他上路,大家互帮互助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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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