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无忧认为疯比傻好,所以倒是没在这一点上为周放感到过多的难过。
继续往前看,脚步声渐停后是七八个年轻的大姑娘站定在了他俩待的石台子前。
囚禁着周放的结界从溶洞正中央以一片流光的形式慢慢扩散显了格局,原来并不拘泥在那一小块圆圆的石台子上。仿佛是三道透明的弧形墙,只有朝前的半扇,对着来客彰显无声的威压。
从某种角度来说,结界看着不像是了监牢,倒像是挡在周放之前的几重守护。
最外层的那一层守护使大姑娘们止步在了幽幽的溶洞入口处,便是在那从外而来的通道尽头一字排开,隔着浅滩跟石台的主人对望。
周放扫了她们一眼,发现她们无论胖的、瘦的,都统一的不算难看,身上穿得也很干净,唯独气色不大好,白皙的脸庞缺失光泽,多少有些灰头土脸。
就这么一眼,周放心里便有了数,无比懈怠的一笑,他想闲着的时候是真闲,不闲了,又是热闹一窝蜂的来。
他拎着易无忧的小细胳膊到旁边坐下,认为在正主出现之前,实在没必要去多管她们。
易无忧不明所以,但是够乖,乖乖的坐好,他只将视线越过周放去瞧着那几位大姑娘,好奇她们来此是有何贵干。
周放看在眼里忍不住想要撩一撩闲,轻轻一巴掌扇在易无忧的小脑袋瓜上,嗤笑了一声:“才多大小个人?眼珠子都快挂到人家姑娘身上了。”
易无忧立时把视线收了回来,不敢再去看一眼。
君子戒色,须戒其眼。虽然那群姑娘们的确是好看的,忧忧愁愁,梨花带雨,比起脸上总是爱笑盈盈的人来说,还更多了些惹人怜香惜玉的气质。
只是周放可以当他小来逗他玩,他自己却不能把这当成个笑话来看——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他只当自己是放纵堕落,德行不端该反省了。
于是一张小脸冷嗒嗒的垂下来,低眉顺眼的也不言语,感觉有谁刚把他狠狠拾掇了一顿似的。
周放俯身凑到他脸前头,问道:“怎么了,说一句就恼了?”
他本来知道自己有错,自然不会觉得委屈,并且反省得很心甘情愿,因为他跟别人不大一样,凡事都得比别人多用心些,才能勉强有个人样子。
既然如此,还想着要哭就很不应该了。
可周放往跟前这么闹腾腾的一凑,说话声音又偏偏挺低、挺顺耳,于是便莫名其妙一下说进了他心里去。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话,但走了他的心,眼泪就情不自禁忍不住了。
不论周放是不是被他哭得摸不着了头脑,反正他自己是知道自己不占理,哭得挺不好意思的,晃了晃脑袋,掩饰一样追着周放打人的手想要报复拍回去。
因不舍得真使劲,到最后在周放手背上连个响声都没拍出来。他又恨恨的在地上锤了一拳,因为脑袋中闪过一丝灵光,感觉此时自己已像极了个使性子的小姑娘。
然而不管大姑娘还是小姑娘,只要一哭了,在周放眼里就都算是极其不好惹的人物。何况易无忧又是那样怔怔的看人,看得人总觉得对不起他。
周放当即生出了点退缩的心,同样也不好意思起来。他盘腿坐在地上,姿势不变只往前挪了挪屁股,然后将易无忧似搂非搂地揽进怀里,抬手捂住后者的耳朵提前嘱咐道:“不该听的别听啊。”
这时,那大姑娘之一也哆哆嗦嗦的出了声:“周放,我夫君姓甚名谁你可还记得?他、他是为你死的……不过为你说了一句好话,就被人判为魔修打死了。”
周放含糊听着,心里不住的冷哼:又是这一套,磕磕绊绊,这是照本宣科的念稿子呢。
接着大姑娘之二也开始边哭边说:“我那不孝的儿子是因你才丧命的……他敬重你胜过老身夫妇两个……为你肝、肝脑什么地、死而后已,你可还记得他姓甚名谁?”
易无忧皱起眉想呵斥那大姑娘之二胡说,她瞧着太年轻,哪像是能生出个“肝脑什么地”的儿子,她自己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大闺女。
可周放一见易无忧皱眉就知道自己捂耳朵没捂严实,拨着小孩儿的脑袋按进胸膛,只说:“别乱动。”
他不让易无忧去看,自己却扭脸就向那几位姑娘看了过去。
姑娘们青春颜色正好,正是芳龄待嫁之际。
“我兄长是随你出宗的三百弟子之一,若不是因为追随了你,他也不会死。”
“你既然有通天的本事,那一日怎么不干脆带着他们反出宗门?偏要等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了,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为你赴死——你怎么忍心?”
“可笑的是,为何你嘴上说着自己该死,但直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而那些一心为你的人,却各个连尸骨都没留下?”
“难道我等小人物,就活该为了你一个圣君的爱恨情仇去死吗?!”
前面几句,或许是因为初来乍到,大姑娘们壮着胆子,断断续续说得不过勉强成句,唯独这最后一句真是发自肺腑,怨恨之意撼天动地,在井下之地荡起了不住的回音。
周放不动声色的听着,因为听多了,所以形成了习惯,心里不悲不伤,不恼也不怒,只是忽然觉得那股要人命的热意又回来了,烧得他身上冷汗津津的开始发虚。
他负手站起身,眼皮垂着,开门见山道:“叫你们主人来。”
大姑娘统一的愣了愣,表情都有些惊惶,似乎她们的主人是个秘密,本来不该叫人知道的。
周放冷冷哼了一声,对于她们想要小心翼翼隐瞒的秘密不屑一顾,可一边不屑,一边又暗叫不妙——似乎有些动气了,而这就意味着要落入下风了。
不行,不成,他想,越是要斗他、害他,他越要撑起劲儿让这些人们好好瞧瞧,他还没完呢,想毁了他,还早得很!
颊上泛了些许的潮红,周放有点儿想咳嗽,强忍住了。他知道狂怒无用,一方在里,一方在外,他可以塞起耳朵来硬装听不见,大姑娘们也可以闭上眼死命一遍遍的喊,尤其她们人多势众,可以轮番上阵,单是吵得他睡不着觉也会是一种胜利。
于是当他见这群姑娘跟群小羊羔似的惶惶不定,一个敢拿主意的都没有的时候,他又突然有些好奇:“你们是他从哪搜罗来的?若不用来找我,可是能过得比现在好些?”
片刻的寂静之后,有一位大姑娘之二,或者是之三,站出来回了周放的话。她不知是怕极、还是恨极了,能明显看出来整个人都在微微哆嗦着,:“……废话少说吧,主人派、派我、我们来,只想求你一点血,装进瓶子里就再不来烦你了。而且我听说……”
说到这里,她停顿着咬了咬唇,才继续道:“大家都说你慈悲,那也请你救一救我们吧,空着手出去,我们会死的!当初如果不是被抓住送来找你,我都已经嫁人了,你说会不会比现在好?我甚至、甚至是在花轿上被掳走的——”
怪不得她穿了一身大红,昏昏暗暗的环境中,红得惊悚。
周放看她哭得泪珠子跟串线似的,下意识拧起了眉:“为什么掳走了你?”
那姑娘有一张不胖不瘦的小圆脸,原本看起来尤为喜庆,此时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竟然有些骇人:“你也瞧不起我?!你也觉得是我先有错才遭报应的?!”
周放闭了嘴,他感觉自己实在够无辜的,听她语气那么怨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跟她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好在理性很快回到了姑娘的头脑之中,她迅速喘息了两下,用一种伪装不出来的可怜和委屈解释道:“不是单单掳走了我,是我们——”
她抬手向周围一指,一瞬间仿佛又有了力气,好像只要发觉遭受苦难的不是仅仅她一个人,事情便也就没那么糟了:“只要是年轻的,漂亮的,年纪小的,可怜又可爱的……都被掳来了,可能……是为了让你心软。”
周放看向她,缓缓的一眨眼,心不心软另说,但倒是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了。
看姑娘嘴唇又有了蠕动的意思,似乎还想再补充几句话,周放摆了摆手:“好了,别说了,要小心祸从口出,凡人的命,在你主人眼里可不值钱。”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温柔了下来,声音也越发的轻了:“你要我的血?”
小圆脸姑娘眼睛立时一亮,聪慧无比的察觉到了点儿希望:“是,而且主人特意嘱咐过了,一定要告诉你,他是不会拿你的血去害人的,你尽管放心慈悲就是,只会叫你一直这么慈悲下去,绝不乱你的道行。”
周放哂笑了一声,但比起嘲讽这句话里的“主人”,易无忧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却感觉他不过是自嘲而已。
易无忧在一旁听着,早就觉得了不妙,之前周放从身上撕下那一块肉的时候,撕得太痛快了,眼下这姑娘步步紧逼又说得这么可怜,好像不如了她的意就要遭天谴一样。
而眼前这位糊涂起来就是天下第一傻的大糊涂虫,可能不怕遭天谴,但绝对怕极了麻烦。
想到这里,易无忧便要振作精神做出一番阻拦,可显然已经晚了,周放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腕上虚虚一划,也没见他怎么使劲,一股深红的鲜血就从一道细线形状的伤口里汩汩淌了出来。
他平举着手腕,任凭血珠滴答到地上,然后便是高高在上的一笑:“叫你主人滚出来接赏。”
小圆脸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表情有一种讶然的滑稽,还是身边另一个大姑娘扯了她一下,她才恍然大悟般吸了口气,扭头往外跑了出去:“等、等着!”
易无忧在一旁看傻了,他猛的跳起来,想扯着周放的胳膊把人的注意力扯到自己身上来,但手抬起来了,却又将将放了下去,横眉怒目的问:“你干什么呢?!”
周放被他吼得震耳欲聋,回过头,眼神里透出说不上来的古怪:“你急什么?怕我缺了你的?”
易无忧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微微摇晃,不知是不是因为起得太快,有了一种无法保持平衡的眩晕之感。
忍着难受再次睁开眼,他也浑身哆嗦起来了。是气的。
他没去过青楼,没跟烟花女子相爱相分过,所以绝不会知道他此时就如同一位清高自傲的穷书生见着了自己那不知自爱自重的相好背地里竟还会跟别的男人睡觉一样,内心里那股愤怒不能说是如出一辙,只能说不分轩轾。
穷书生那点儿自卑,那点儿掩耳盗铃、不知所谓的自大,不经意间就暴露无遗。
“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易无忧愤怒得涨红了脸,眼泪边吼边流,气势倒是很足:“你就不疼吗?”
周放狐疑的看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何至于此,又没疼到他的身上去。
态度冷漠得很,周放表示疼与不疼都无所谓:“跟你没关系,你不用管。”
易无忧见状更生气了,他简直是狂怒,只是由于外表还太小,这股怒火是半点威慑力都没有:“我、我不管!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疼你的时候,你不知道疼疼你自己?
这话易无忧没能问出来,因周放又用那种令人气得牙痒的语气开了口,甚至还带上了一抹冷笑:“你不用明白。”
易无忧又晃了晃,他这会儿不光感觉晕了,五脏六腑里还翻滚交织着一种轻微的恶心感,他强撑着去看了周放的脸,白白净净,端庄得跟玉一样,但是太招恨了。
他恨他,易无忧咬着牙想,恨得他想扑过去撕咬他,把他不稀罕的血和肉,把他整个人,囫囵个儿的全都咽到肚子里去。
但最终易无忧没有动弹,因为他的恨意又被一种“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及”的冷漠给冲散了一小部分,让他感觉到了一阵厌恶。
他厌恶周放,厌恶对方那一张不知好歹的冷脸,恨不能一巴掌狠狠掴上去。
可随即他又厌恶上了自己,厌恶自己怎么也没了无限待周放的心,仿佛一个置身事外没有真感情的人,只因后者一时的没出息就失了望。
恨来恨去,他没有众生的概念,但恨上了一切。
易无忧头疼得厉害,血液激荡在整个头颅之中横冲直撞,疼得他两手握拳一下下的狠狠去锤打脑袋也不能缓解。
他实在气得要命,想要呕血,把心都给呕出来算了。呕心沥血算什么,再气下去他就要被气死了。
胸膛剧烈起伏着,易无忧忽然猝不及防的转头对那几位大姑娘发了威:“滚!”
他那一张稚嫩光滑的小孩面上随之浮现了几道道朦胧的裂痕,像一个被摔碎了的童子像,裂了右侧半边的头颅。
原来是有一张巨大而又丑陋的鬼脸虚影从易无忧脸上飞了出来,嘴唇血淋淋的外翻露齿,甚至还有一颗眼珠子从眼眶脱出滚落到了地上。
它飞得速度很快,连周放都差点没看清。
气势汹汹地穿过大姑娘们,它又像烟雾一样“嘭”的把自己撞散开。大姑娘们尖叫着连滚带爬地逃跑,已被吓得无暇思考井里井外这两处的前程,哪一处更没有指望了。
周放认得那鬼脸,也觉得自己认得易无忧,他仔细盯着易无忧看了又看,最后眉头微微一皱,因为没看出来什么具体的章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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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大姑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