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闹归闹,玩归玩,但周放只要吩咐了下去,那便是令行禁止没人敢不听。一剂不管不顾的猛药灌下去,易无忧想不醒都难。
他刚醒,周放就回来了。
周放已然换了副新形象,只脸色还苍白的厉害,批着件轻薄又素净的丝绢大衣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大步一跨,脸上表情有了一种朦胧的郑重。
见着他了,易无忧眼睛一亮,好像跌进陷阱后孤立无援的小兽终于等来了营救自己的大部队,当即从小榻上一跃而起,几乎是欢欣雀跃的喊起来:“霍兄——”
周放看他又要往自己身边扑,赶紧大喝了一声:“停!”
很久没这么高声说话了,喊出来的第一时间倒是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周放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调,有些尖,但又有些哑,反正是很奇怪。
清了清嗓子,嗓子还被扯得痒刺刺的疼。
他疼他的,易无忧只顾在一旁用着十成的精力来控制自己先安生下来再说。
易无忧心里很高兴,意识到他的霍兄变得稍微好了一点了,就变好了一点,不多,可足够让他觉得霍兄就快要回来了。
这让他心里飘乎乎的,脑袋似乎也在往上空飞腾,跟着脚尖踮了两下也要想升空,是太快活了,感觉这会儿的心情除了痛快就是舒畅,酣畅淋漓得都开始疲惫了。
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会有些不妙,怕露馅儿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傻头傻脑,所以努力克制着自己,忍得鼻翼一下一下的收缩,像个呼哧带喘的小牛犊。
周放看着他,看得忽然手一动,很想伸手落到他脑袋上狠狠揉一把。兴许光揉一把还不够,还想两只手都用上,好捧着那颗圆圆滚滚、又小得让人牙痒痒的脑袋瓜好生的团上一团。
说不上来是狠意还怜意,总之,周放很想过去在易无忧身上使劲的按上一把。
易无忧不知道自己已经惹出了周放几分招猫逗狗的**,他为了冷静下来,悄悄伸手去摸了摸锁在周放双手上的那条镣铐,果不其然被冰得指尖生疼,心里燥腾腾的火被浇灭,脸上神色也终于怔怔的平静了下去。
“这里不好。”他说。
周放闻言眼神变得冷森森的,似乎被这一句“不好”戳了心窝子。
他的洞府,就算是魔窟,也还轮不到一个小鬼来品头论足。再说,哪里不好了?他的榻,是湘妃竹的榻,黑漆描金点着螺钿,还有那镜台,镶金嵌玉,嵌得还是昆仑瑶池里的寒山玉……
然而不等周放数量完自己的家财,就听易无忧又说:“这里的人总爱欺负你。”
周放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都在一瞬间立了起来,他有些受不了了:“你、你……你这个——”
易无忧光脚踩在地上,表现得很松弛,伸出小手拉上了周放的手,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人往高处去,水往低处流,哪里好,咱就去哪,这里无论如何不能久待。只是你的心魔又太厉害,这才真是急死我了,但我刚才在你还没来的时候又好好想了想,急也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既然又见着你,就绝不会再离开你,咱俩一起,总好过一个人单打独斗。”
他又见周放脸色不好,便使语气活泼起来,鼓励道:“别怕,这里再不好,凡事也有我陪着你呢!”
周放则是“哈”了一声,很不屑的一道声音,可随即又把嘴唇紧紧抿着,更是刻薄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你这人真怪。”他气得浑身哆嗦:“你连我叫什么、是谁都分不清,古里古怪的拿着我的指甲盖子当成宝戴在脖子上,还说会陪着我?怕?我会怕?笑话!你让我恶心!我还用不着你!你当我这儿没人了?我还没沦落到那个份上,我多的是——孺平?孺平!滚进来!”
他像是要力证自己一样,非要把狗腿子喊进来,让易无忧看一看自己身边并不是空无一人了,还用不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同情!
易无忧不喜欢被骂,心里也有些恼,但看周放从里到外都是苦哈哈的,又决定暂且忍一忍他。
易无忧知道自己嘴巴笨,哄人的甜言蜜语既然不会说,那不如干脆上手用行动算了。
于是毫无预兆的,他扑过去抱住了周放的腰,一头扎进后者怀里,明显是撒娇和撒泼双管齐下。
周放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不懂怎么现在的人动不动就爱往别人身上扑,心里很不喜欢。易无忧对他太关切、太热情,他更是不喜欢。
实际上,如今的周放,隐约发展出了点“窝里横”的毛病——谁对他好,他反而要对谁发脾气。
好像他经过一些人的背叛之后就有了被背叛的“自觉”,分外喜欢用发脾气来一步步试探那些对他冒出好意的人,等原本对他还挺好的人终于被他的臭脾气给气跑了,他才终于得意洋洋地想:“看吧,果然如此。”
——他只能“好”,不能“坏”,“坏”了就没人再喜欢他了。一点点“坏”,一点点让人不如意的地方都不能有。
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所以不会再指望什么了。
他只是很想不明白,到底有没有人真心喜欢过他,如果有,他们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不坏”而已?
死活想不明白,周放自然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他想当然的认为易无忧是带着阴谋而来,是个表里不一、挺小的真小人,但也正因为年纪还不够大,或许只要稍微一逼供,就能逼得出这小鬼的来历和目的。
哪怕霍恩戎无暇顾及,可闯进他设下的结界里,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事。
难道这小鬼有着霍恩戎都不能比拟的神通?
——这怎么可能。
那就是由霍恩戎派来的?
——也不大可能,这小贼身上没有什么能破阵法的灵宝,空手而来,不像是有靠山。
至于是不是霍恩戎亲自来了,周放想都不敢想。
易无忧软乎乎的拥抱像一门自创的功法,似乎不攻敌身,只攻敌心。周放心中冷哼一声,自认看破了这一出登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他将眸子一寒,冷峻着脸伸手作势去掐易无忧脖子预备开始严刑逼供。
然而万万没想到,他到底是没有对孩子出手的经验,这破天荒的狠辣使他一个不小心衡量错了高度,手掌虎口一下盖在了易无忧的口鼻上面。
易无忧趴在他腿上抬头怔怔的看向他,眼睛由于刚醒的缘故还是湿漉漉的,像个懵懵懂懂的小狗,一点不像个居心叵测的小贼。
周放就这么被表面上无辜至极的小狗直愣愣的盯着,盯出了自惭形秽。
他下意识就松开了手,并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欲盖弥彰的解释:“你、你离我远些,我热得很。”
小狗望着他,乖乖地稍微远离了。
随后小狗呜呜汪汪的叫起来,如同一缕从窗缝里吹飘进来的气流,惹得人下意识格外仔细的去听:“……霍兄,你是不是发烧了?”
小狗个头也就将将到周放的腰线,身量偏瘦,但腮帮子肉嘟嘟的,一看就很软和。然而就是这样一张不问世事的小肉脸儿,却红着个眼眶严肃无比地对周放说,他身上烫得厉害,一定是发烧了。
周放心中有一瞬间的宁静,什么都没想,只是迎着易无忧的眼睛望了回去。
望了片刻,周放忽然一个闪身,跑了。
小孩儿眼神太干净,害得他打了个寒颤,不跑不行了。
往外跑的时候,看见狗腿子正在园子里悠哉悠哉摇着扇子,迟疑着一停,他缓缓走过去说:“孺平,你摸摸我的头。”
孺平,也就是狗腿子,“啪”的一声把扇子收在手里,莫名其妙地摸上了周放的脑瓜顶:“怎么了?”
“啧,”周放被孺平蠢没了耐性,抓起对方的手腕把自己的额头凑了过去:“摸这儿,你摸摸看,烫不烫?”
他个子高,手掌也大,抓着孺平的手腕便是全然的包裹。微微低下头去靠近,清浅的呼吸刮在孺平心头,烧燃了山火一般,旺有旺的道理。
孺平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诺诺的回了他一个字:“烫。”
周放看着孺平,默然了。
孺平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做了个口型,也跟着不出声:到底怎么了?
周放感觉自己很兴奋,想发脾气大叫,又想高声大笑,两种情绪像水火一样在他心头抗衡,谁也打不赢谁。
这一份没有输赢的争执莫名又使他心中产生了无比的挫败感,他气急败坏地把孺平的手腕一扔:“怎么了?我发烧了!你说怎么了!”
“……,”孺平瞪圆了眼睛,让他甩得手疼,并且疼出了一点点的脾气:“哟,你发烧了?你还知道自己会发烧呐?!”
多稀奇呐,顶着一身伤,一肚子噬心之毒,还能凭一己之力把整个万魔渊的妖魔鬼怪们凑得鬼哭狼嚎的朱雀圣君周放,竟然还会发烧!
然而周放没顾得上搭理孺平,因为心中的挫败已然是转变成了厌恶,他厌恶自己不能利利索索的争斗个输赢出来,心乱如麻,想不管不管的彻底疯下去算了,又想没必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必要发疯真当个坏东西。
一个从前太随性,后来被众叛亲离的变故刺激得坏又坏不够彻底,好又不算太好的怪东西,能勉勉强强维持自己表面上跟正常人一样就很不错了。
没维持住,也不能怪他。
于是他像自言自语似的只顾在那儿嘟嘟囔囔的骂人:“是人就会生病,我是人,我为什么不会发烧?一个看起来刚断奶的小娃娃都知道摸摸我身上烫得厉害,问我是不是发烧了,你这么大个人了,除了嫌我脏就是嫌我臭!还说别人不服我?我看你就没把我放眼里过!”
孺平大感冤枉,翩翩公子哥的作派扭脸儿变成了泼妇:“我没把你放眼里?我刚有没有问你要不要找人看看?是谁说死不了就成的?!你还要我怎么把你放眼里?干脆我跟着你去那破井里算了!你发烧了,我给你端茶倒水,你病倒了,我给你端屎擦尿!”
“你、你真是粗俗!”周放气得涨红了脸,感觉和孺平这种人简直无话可说。
然而顿了一会儿,他就又问孺平:“给那小玩意儿用得什么药?伤身吗?”
孺平早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懒得计较,慢条斯理的摇了摇扇子:“放心,不过喂了一颗聚气丹而已,那小孩儿应当只是闯进那结界的时候被伤了精气神,本也没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了。”
周放怔怔的:“没事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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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