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人,萧孟君想要找寻的故人可谓不少,但在此间世,能够让他不辞辛苦亲自寻找一番的也就那么一位了。
对于那一位,萧孟君有时候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大敢想起来,因为心里清楚是他对不起他。
他借了别人的身,当了那人的假师尊,自觉是很逼不得已的对那人使用了些堪称歹毒的手段,实在也是因为他俩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似乎是瞧着易无忧小得足够不通人事,所以平时无人倾诉的隐秘全都愿意给后者说一说:“不逼他,我就活不成了。我不是有意对他那么坏的,不然不能明面上罚了他,背地里还要隐姓埋名的来这里看他——也不算隐姓埋名吧,应该说是终于做回我自己了——你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蛮可笑的一件事就是:我天天可惜他爱错了人,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也爱了不该爱的人。我为什么要爱上他?谁会爱上自己的任务对象?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然后他也不管易无忧能不能听懂,继续说道:“其实这也不能怪我。你要知道,在一个人身上花费的功夫越多,就越容易爱上他。你懂什么是爱吗?你不懂。等你再大一些就懂了。所以老话才说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也不能说我做得不对、说我心太狠,任凭换成是谁,都会是跟我一样的选择。”
萧孟君一路喋喋不休,而易无忧已经听得了昏昏欲睡。此时他们已经飞入了云海,高处的风不容小觑,吹得头发都覆在了脸上,易无忧乐悠悠的坐在太平车的斗子里,两条小短腿从车斗围栏的格挡之间伸了出去,踢着腿晃悠两下,像踢了一脚远处的山尖尖。
这还是他跟萧孟君学的,相处这几天,他觉得萧孟君这人还不坏,见多识广,除了爱说一些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话,身为一只妖,反倒比不少修行者还要慈悲心肠。只是慈悲得很分门别类,对一只猫儿狗儿很讲同情,对上人就稍逊了一筹。
易无忧往栏杆上一趴,歪过头去看着萧孟君,莫名其妙觉得很懂他。仅仅是懂,不见得有理解。
萧孟君先是在那边说:“就算他心里有我,我也不会为了他去死的。”
易无忧心中立即接上了一句:「我知道他心里没我,所以我不会为了他就不要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果然,萧孟君口中所说的话和易无忧心中提前预想的一字不差,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样我不成恋爱脑了?”
易无忧继续预知道:「你知道什么叫恋爱脑吗?」
“就是脑子里只知道谈论爱情,别的人生大事都不顾虑了!为了爱情挖野菜都会变成笑话——”
「——何况是为了爱情去死?」
易无忧大为惊奇,觉得这已经不是他和萧孟君心有灵犀能解释得通的了,而萧孟君见他把眼睛瞪瞪得滴溜溜圆,便问他怎么了。
易无忧抬手捂上自己的胸口:“我好像能懂得你的,真的!”
萧孟君一怔:“你懂?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是爱情?”
易无忧先是本能的想摇头,他的确是不懂什么是爱情,可他忽然想起了月亮给他找回来的小黑片,他怕它再丢,所以找了根绳儿把它缠成了个吊坠挂到了脖子上。他把它掏出来,简直是有些自豪的展示给了萧孟君看:“我懂,我爱它,对它有感情,这就是爱情!”
萧孟君无可奈何的“嗐”了他一声,伸手在他脑袋上胡乱一揉:“吓我一跳,脸色倒是一本正经的,我以为你真懂呢。小小孩儿的,你懂个屁。”
易无忧不以为意,只紧紧把小黑片攥在手里,像要捂住它的耳朵似的,心里还想:“别听,我真的爱你。”
“嘶——”萧孟君忽然一副嫌恶的表情,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对易无忧说:“可别宝贝那玩意儿了,跟从谁手上拔下来的指甲似的,怪瘆人的。”
易无忧摩挲着小黑片,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萧孟君。
萧孟君总觉得他这一眼看得不是好看,阴气森森的,再加上那指甲片黑乎乎的晦气,显得他从头到脚都怪邪性的。
萧孟君便跟他一个小孩子斗起气来,故意吓唬道:“有些恶鬼或者魔修,成了煞鬼罗刹之后,它们的指甲就会变成这样又黑又长,可知道为什么?那样方便它们去掏心呀!专掏像你这么大小的小孩子的心,最嫩、最好吃了!”
易无忧看萧孟君一脸孩子气,张牙舞爪的比划了一个掏来掏去的姿势,忽然也来了一点恶趣味。
他抬眼直勾勾的盯向萧孟君,将小黑片放到嘴边亲了亲,然后勾唇坏笑道:“我知道。”
“啊?”
看到萧孟君一脸惊愕到说不出话来的表情,易无忧心满意足,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无可忍的笑出声,所以当机立断的转身就走。
只听得身后是那一开始就对他恶声恶气的大汉在讥讽萧孟君:“你还想吓唬他?你不被他吓就不错了!谁家好好的小孩儿能孤身一个人跑万魔渊来?”
说实话,没来之前,易无忧的确以为万魔渊会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可怕地方,毕竟他没头没脑的一跃而下,那天的血月和枯树还烙印在眼底,属实是没想到在万魔渊也会有一处繁华城镇般的地方,与人界的热闹大同小异。
萧孟君非说相遇即是有缘,一行人分别之前,先请易无忧吃了顿饭。
吃饭的地方是家酒楼,三个字的金漆招牌金光灿灿,叫做“不太平”酒楼。酒楼门口看着不大,进去后却是一目了然的辉煌宏伟,十几层的楼阁走廊人来人往,每一层都摆了桌椅,一楼正厅亮堂堂的,入眼先是一座圆形柜台伫立在大厅正中,矮小精明的掌柜站在柜台里边的一把高椅上发了话:“诸位打尖还是住店?”
萧孟君让一名鼠头鼠脑的伙计先去给他喂喂牛,然后领着易无忧寻了顺眼的一桌落座:“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说,我请你。”
易无忧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忍不住满心好奇的四下里打量,同车的那名大汉却在他眼前坐下,魁梧的身型将他遮了个严实:“小子,别乱看,惹来了麻烦我们可不管你。”
萧孟君用热茶烫了一双筷子递给大汉:“他能惹什么麻烦?”
大汉冷哼了一声:“那老鼠精一进门就盯上他了,你没看出来?”
萧孟君手上动作一顿,显然很相信大汉的眼力,也是皱起了眉:“盯上他做什么?”
随后他拨楞过易无忧的脑袋瞧了瞧,易无忧想躲,没躲开,又被他薅着领子贴在脖子上闻了闻:“好家伙,没断奶吗你?一股子奶味,还挺好闻。别的,倒也没什么好值得盯的呀。”
大汉从一开始就觉得易无忧惹麻烦,如今连萧孟君也一并嫌弃上了:“你啊,打从往这里来的时候就吊儿郎当的,不当回事。进城的时候你没听着么,当街在买卖从人界抓来的童男童女,一个能值一块下品灵石。”
萧孟君一挑眉:“这么便宜?比猪肉没贵多少吧?”
大汉彻底烦了他,倒过筷子来点着他:“你再说这些招人厌的风凉话,我忍不住摁起你来打你一顿,你可千万别怪我!”
萧孟君登时笑出了声:“哥哥,咱们可都不是好人,恶人峰来的,你还这般侠义给谁看?”
易无忧在旁忍不住接了话茬儿:“恶人峰?”
萧孟君看他一眼,也不再解释,只拖着他的凳子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拽:“这下瞧着倒不能随便让你走了,你还是老实点儿吧,与其被别人抓了去换了灵石,不如跟着我,哪天吃不上饭了,我就拿着你去换钱,也算你报答了我这一路捎带你的恩情。”
大汉嗤笑:“这你不嫌钱少了。”
萧孟君笑道:“蚊子肉也是肉嘛。”
易无忧皱着眉,其实是越看大汉越眼熟,可萧孟君却当他是将那番话信以为真了,想着终于将他吓了一吓,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哼哼,知道怕了吧,吓唬你的!”
他仨人点了一盘凉菜,一道酱牛肉,三屉肉包子埋头正吃着的时候,只听正中柜台那里忽然生了乱。
易无忧左手还拿着咬了两三口的包子,一边夹菜,一边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只见掌柜的忽然站在椅子上拿出个锣敲了敲,待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后,他指着柜台台面上三个黑色的大海碗高声唱说:“今日特供仙人肉,兹有三碗,价高者得!”
定睛一看,那所谓的仙人肉每碗只有薄薄的五六片,薄得跟层纱似的,白得过了头,只因肉下又铺着一层煞白的厚冰保鲜,那肉上才被对比着泛了点粉颜色出来。
易无忧不知那肉有何珍稀的,只是听着喊价的从三百上品灵石涨到了三千、一万,这才琢磨过来咂了咂舌。
“那是什么肉?”他不解其意的放下筷子去问萧孟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惶惶。
萧孟君开始没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那三个大海碗,易无忧从他的侧面看,只发现他的嘴唇在一个劲儿的哆嗦。
“那是……”他出了声,嗓子哑得像含了块烧红的碳:“那是……他的肉。”
易无忧跟着哑然了片刻,却是鬼使神差的终于聪明了一回,那个“他”,准就是萧孟君的那位故人了。
大汉放下筷子,赤红着眼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这些、这些混蛋!”
易无忧很快意识到自己应该出声安慰这二位仁兄一番,却听此时已经有人拍下了第一碗“仙人肉”,兴奋的吆喝声盖住了一切欲言又止的动静。
那人一身土黄道袍,鬓发花白,瞎了只眼,缺了只耳,行动倒是敏捷,他飞奔至柜台前,呼哧带喘的举起了各缺了四指的两只手——甚至不能再算是手了,短粗的两根拇指完全长了在两颗疤痕崎岖的肉球上。
只见土黄道人用拇指和肉球迫不及待地夹起仙人肉,大张大咽的嘴甚至发出了“嗷呜”的一声。
看着那人将一张薄如蝉翼的肉片塞进嘴里,分明离得不近,却有一股诡异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易无忧扭过脸就扶着桌子呕吐了起来。
土黄道人先是一个劲儿兴高采烈的大吼,什么“东山再起,势不可挡”、“什么老贼待我恢复吃我一刀”等等雄心壮志一边哭一边笑的说了个遍,可还不等易无忧吐完,他便又失魂落魄的砸了碗:“我的手为什么没反应?”
方才还神采奕奕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好大的男人怪腔怪调的要哭出了声:“不可能!不可能!这仙人肉是假的!”
掌柜的脸很冷漠,揣着手无甚情绪的对那人说:“仙人肉能生死人,肉白骨,你的手没反应,不是肉不行,是你人不行。”
“放你娘的屁!一定是你们用假肉来糊弄人!”
“朱雀圣君每日夜里花车游行,以百名童男童女采补,我家老爷亲自献上小少爷一条性命才换得了圣君腰上这样一小块的肉,自然不能有假。可是否有效,那向来是因人而异,“不太平”银货两讫,概不退换,诸位想好了再喊价!”
掌柜的话音刚落,就从两侧走出俩黑衣壮汉三两下制住了那土黄道人,土黄道人抵挡了一番,却是技不如人,一冒头就又被按了下去,与他豪掷上万上品灵石的大方模样比较起来,实在是有些名不副实。
土黄道人只顾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忿,没有留意到自己被拖行至两侧隐蔽之处时,附近几桌人的眼里各个忍不住冒了绿光,他还想着就这么残废下去也不要紧,起码把花出去的钱要回来,那些人便心照不宣的一起向他扑了过去。
起先易无忧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食客围过去干什么,直到从人群的缝隙里隐隐约约看见了点什么,他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去问了萧孟君:“……他、他是被人……活活分食了吗?”
萧孟君这次反而没什么失态的表情,他也变得像那掌柜的一样冷漠,平平静静的耸了耸肩:“是呗。”
萧孟君和掌柜的脸上的冷漠,对比着那群分食活人的食客的狂热,让易无忧又想大吐特吐了。
而大汉此时也气势汹汹的一砸桌子:“放他娘的狗屁!这帮子狗杂种,竟敢如此诋毁圣君!”
萧孟君却只是很平静的说道:“谁知道这些年来,他心性有没有被折磨得大变?若他真变了,你还认不认他做师兄?”
大汉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而易无忧看他用如此粗旷的外表哭了个哭哭啼啼,誓不罢休的姿态,才一眼从他这张苍老了十倍百倍,无比憔悴的脸上看出了点从前的影子。
易无忧的心狠狠的向下一坠,是陵宏。
真正的陵宏,愿意为了霍兄叛出仙宗,甘心入魔的陵宏。
于是就在他认出来的同一时刻,周遭的一切又变回了水波幻影,耳中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一片寂静。
月亮又踏水而来,他双手放在易无忧的肩上,引后者看向萧孟君:“我和吞痴让你看到的,到底是幻境,还是心魔,你可知道?”
“若是心魔,又到底是谁的?”
他捧着易无忧的脑袋,在发旋上亲了一亲:“我真嫉妒你……可我也好爱你,真的,我爱他,也爱你。为了你们两个,我什么都能做的出来。所以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好好的看,好好的想,别拿你那不成用的小脑袋瓜当借口。在这里想不明白就出去想,一直想,直到把一切想起来,把一切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