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亘巍峨的青山之间,一道威仪身影缓步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天妙玄机宗领有南海仙境千山万岛,平常日子里仅以浓雾化作结界遁入其中。平常人等只当海面无穷无尽不敢深进探究,唯有宗门弟子才知雾后的奥妙:身前身后改天换地,破雾所见实是一座繁华的港口天机城。
仙宗众多弟子长老的宗族亲眷以及门客修士多数居于此地,买卖劳作、治学习礼一应如同结界外的光景,是在这里共守着宗门的第一道天堑防御。
那三层护山大阵的第一层也正是设在天机城中。
沿山势登三百白玉阶梯可至城内正中央一座高台广场,广场竖着六根冲云雕龙石柱,两两组成一道传送门。
天妙玄机宗的传送阵法由来已久,又代代更迭翻新,因此凡是收载在册、点了本命灯的正式弟子,无论内门外门都可以被阵法分辨识别。
守着传送阵的当差弟子也就无需太多,惯例四名而已。可今日广场上却是黑压压的一片,有事无事愿意凑热闹的都过来了。
周放统领的三艘飞舟因各个浩荡巨大,声势其实不亚于一支舰队,是以他刚回来就得了全城百姓的关注,无人不知那被褫夺圣君资格的前任逍遥峰大师兄回宗了。
围观的万头攒动,还偶有乱糟糟的窃窃私语,放眼望去是有些不成体统的样子。
然而众人又仿佛是已经听从了某种安排,不规矩归不规矩,没有一个敢挤上白玉阶去挡住周放的前路。
他每经过一处,那一处的人群便默契收声闭气一会儿,待他离开才复又和旁边相识、不相识的嘀咕两声。
“他这一趟回来是干什么的?孤身一人,看态度不像是要发难,倒更像是负荆请罪。”
“他要真敢请罪咱们也敬他是一条汉子,可他不是一直假惺惺的不承认自己做了那些丑事吗?敢做不敢当,果然是惯会钻营剽窃的卑鄙小人!”
“灭门屠城的大罪过,就是他真敢认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灭门?之前说的那问仙城裴云生一族是他屠戮精光的?!”
“你刚知道?裴云生原本也是有名有姓的慈悲角色,很应该和和美美过一生了。不过惨也就惨当年慈悲救下了怀宴师兄,一直收留在裴家,直到周放冒领的前世身份被证伪,急需杀了怀宴师兄灭口——他率领魔修诡兽杀去问仙城,那一夜血雨腥风,除了裴家上下门人五百七十二人,还有问仙城里无辜受牵连的百姓,共三千多条性命,统统葬送在了他的手上!”
“天呐!果真是他干的?”
“可他既是要杀人灭口,自然是想留在天妙玄机宗继续当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朱雀圣君,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不加遮掩的杀过去?岂不是更教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歹毒心肠?”
“起先我也不信他能做出这种事来,可那夜最后是淳泽仙尊在怀宴师兄濒死之际感受到了召唤,好不容易亟亟赶过去才把人救下来的……再说,若不是亲眼所见,又加上他凶残过了头,按照淳泽仙尊从前对他的疼爱程度,想来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像如今这般对他不管不问的。”
“仙尊确实疼他……你们记不记得妖皇玄煜刚来咱们南海的时候,曾因他刺杀怀宴师兄这一事找算过他?我听他的侍剑弟子说,他当时身上挨了一剑,仙尊得知后虽明面上依然对他不假颜色,暗地里却悄悄的亲去给他送了伤药。”
“啊?仙尊怎会心软糊涂至此?”
“嘘——别说仙尊的不是,估计也是受了他蒙骗的缘故。”
……
如此这般道听途说的讹言周放一律都没放在心上,因早在回程之前他便就已猜到这一趟回不能是好回了。
只见万众瞩目中他目不斜视,整个儿雍容闲雅的态度随意人议论审视,通身的气派内敛无遗,衣袖琼琚也纹丝不动,只有两缕鬓角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单看他的外表,任凭是谁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样清逸端丽的人,怎么就成了传闻里下作无耻的阴鸷魔头呢?
“师兄!”
就在众人冥思苦索没什么主见的时候,有个嗓音稚气未脱的小童子突然从人群里怯生生的挤出小脑袋喊了周放一声。
他身上背了一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木剑,只在对比他身高个头的时候显得像把他绑在了一根高木桩子上,需要他时时驮运着,一举一动都受其限制。
因此他瞧起来原本还想壮着胆子拉一拉周放的衣袖,触碰一番自己心中的敬仰人物,临了却是因为身长不够而又无奈垂下了胳膊:“师兄别怕,我们有好多人相信你没做过那些事!我知道你是好人……仙尊定然也是知道的!”
听小童子的声音动静应该还未到长到变声的年纪,几句话喊得奶声奶气的,哪怕周放脸上也忍不住有一道深受感染的笑容稍纵即逝。
他几乎有些怜爱的分神向那小童子的方向瞥去了一眼。
然而仅仅只来得及对其大概产生一个虎头虎脑的认识,他的目光便猛的一戾,同时破虏长剑略微出鞘,泄露了一道仿佛素雪寒光的剑气挥斩出去。
转瞬之间,就见有两道剑气堪堪相撞在了小童子身前,将他吓得向后一跌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再起身时那张小脸上已满是惊惧之色,木愣愣的张大了嘴巴,有几分别样的憨态浮现。
收剑时大袖鼓风如瑟瑟翩飞,周放面色不虞的开了口:“我既已回来了,你有事不冲我来,对着一个小小稚子耍什么威风?”
高台上身着赤红外褂法袍的新晋执法堂弟子山危冷着脸居高临下,却是避而不答径直对那小童发了难:“你已被魔功魅惑,无药可救了,该杀!”
山危总说周放修炼了能魅惑人心的魔功,并且随时随地、任何途径都能发功,眼睛、声音、乃至动作举止和熏香气息种种都能是他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
如此荒唐可笑的谬论,周放甚至懒得生出半点反驳意图。
他见山危刻意的不理,当下也不恼,只面不改色的垂了垂眼帘,轻声问道:“我在这里,你还有心思去看别人?”
山危闻言忽然浑身一抖,不敢想象周围其他人听见这话的反应——亦或者他根本没功夫再去顾及别人了。
只见他脸色肉眼可见的先由白转红,再又变得铁青,最后紧绷着脸咬牙切齿地扭过头冲着周放怒喝起来。
他目光炯炯如火,仿佛是恨极气极:“你为何不出剑?你、你还想戏弄我到什么时候?!”
周放缓缓迈步,藏起眼底隐隐的暗芒,没什么感情的望向了山危:“你以为我在跟你说什么?”
停顿了片刻,他到底还是不失为恶劣的勾了勾唇角:“我是说,你们既然提防我,就该好好的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一些。怎么一会儿看看这个该杀,一会儿又看看那个该杀?该杀的就我一个,可你们各个不敢看我……倒教我觉得你们小瞧了我。”
以山危为首的一部分执法堂弟子登时有些抬不起头来。
因何不敢看他?
宗内弟子哪个不曾因有天下绝伦的朱雀圣君做师兄而感到欢喜过?喜他、敬他、爱他,恨不得只要搬出他一个就能在其他三宗弟子面前大肆炫耀一番。
并且因为天长日久的同门相处过,比起外人更知道他的本性,所以在听到他背负骂名的时候恨不得振臂高呼先替他喊一声冤枉。
谁知道是哪个“大师兄”蒙蔽了仙尊和天下众生?
既说周放师兄最初可以骗过仙尊进入仙门,那就说明仙尊也不见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是全知全能一点错不犯的完人。
所以谁能断言周怀宴师兄有没有这个本事?万一怀宴师兄才是魔修,是绞尽心机来分裂仙宗的又如何不可能呢?
于是没有亲眼所见罪魁祸首到底为何人的仙宗弟子大多因为还感念着周放从前的恩高义厚,左右就是不肯信他自愿坠入魔道,最不济也只想眼不见为净,不愿首当其冲的对付他。
故而此番还是他们第一次势同水火的顶撞上周放——今日有令,若有不听命前来的,执法堂和各峰首座长老会立即将其逐出仙宗,永世不再收箓。
若论清高,估计世上无人比得过第一仙宗门下弟子的傲气,可也正因如此,一道“抗令就逐出师门”的严旨往头上一压,就能彻底拿捏住众人了。
因师门而傲,又因师门不得不屈。此时已不再仅仅关系到周放是否真正有罪了,是有违本心,为了五斗米折腰,实逼处此开始奴颜婢膝了!这叫他们如何抬得起头来!
同门同派的师兄弟皆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夹道两侧忽有一道尖酸声音响起:“就是小瞧你了又如何?你如今也配令人高看一眼吗!杀人灭口的时候无法无天,这会儿倒装腔作势的不肯出剑了!难道是知道自己罪恶滔天,已与天下为敌,开始怂了吗?!”
在场众人心头齐齐一惊,不曾料到真有人胆敢当面骂到周放头上。他若真是脾气够坏,实力境界又摆在这里,如此挑衅岂不是故意自寻死路?
周放同样微微皱起了眉,却是在凝望声音来处之际郑重其事的说道:“当日得剑时曾立誓,除非杀身之祸,破虏绝不出鞘伤及同门。可若是来自别处的道友想请教此剑,大可直说。不必因为觉得与本君没什么交情,就羞赧藏匿在人群中缩头露尾。”
那人听完立即又讥讽道:“你怎么还自称本君?你恶事做尽,还指望能死皮赖脸赖在仙宗不走不成?仙尊圣明,早已把你逐出仙门了!”
他似乎很明白如何去戳周放的痛点,并且笃信当着众人的面前,周放不敢真拿他怎么着,于是单捡着淳泽仙尊的态度来给自己背书放肆斥骂:“前世镜施仙尊心系苍生、舍身成仁,连转世后都有累及了一身病骨,本该早早被淳泽仙尊寻回照应的,偏偏叫你小子假冒顶替了!你无德无功,却能自小就在仙宗优游自在;他对世人分明有天大的恩德,今生才是合该享福的!却被迫无名无姓的饱受百年病痛折磨,甚至于好不容易真相大白了,还要再受你的追杀,侥幸留得一命,也要被那承你几分小恩小惠就感激不尽的痴愚之徒质疑居心!”
他骂得唾沫横飞,至此浅歇一口气:“都说仙尊是顾念养育之情才不忍对你直下杀手,可依我来看,是他觉得杀了你也不能解气,反倒是便宜了你!该叫你也受一受周怀宴今生受过的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再死,才是真正解了恨!”
他一顿大吵大闹,终于逼得周放出了手。
周放一方面着实憋闷,一方面又的确难以自处,毕竟当年确实是他占了周怀宴的便宜。
只是人要承认自己错总是不容易的,因此眼下劈头盖脸的怒骂实在把他骂委屈了,恨恨“啧”了一声,他盯着那人挥袖击出一掌:“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