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体丹的作用的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有了寒玉榻的缓解,徒弟不再像寒潭边那样缠着楚霜衣不放。
但他也没轻松多少,脱衣、擦汗、喂水,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大半夜,直至天色初晓,才靠在寒玉榻边上睡了过去。
裴夙从昏迷中清醒的时候,迷蒙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搭在榻边的一段素白手臂,师尊就枕着手臂半趴着蜷缩在榻边,长长的睫羽乖顺地垂着,不时轻颤一下,看起来睡的并不安稳。
周遭围了一地的纷乱信纸,裴夙放眼望过去,再远处横七竖八扔在地上的,是自己的衣裳……
他一时愣住了,思绪纷纷扬扬地缠做一团,没个头尾。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影上,纷杂的思绪就都随之沉入了宁静中。
水碧色的鲛绡帐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柔和的光线中,师尊全然不复人前时剑修的冷漠锋利,此时眉眼轻合的模样倒像是一枝柔弱的雪后花,莫名多了几分任人攀折的脆弱感。
一丝陌生的情愫漫上心头,裴夙立即慌乱地别开眼,双手欲盖弥彰似地紧紧握起。
随着他的动作,师尊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痛苦地轻嘶了声,似要转醒。
手上传来异样的触感,裴夙低头一看,他的右手正紧紧地圈着师尊受伤的那只手腕。
不知已经握了多久,白皙的手腕上深深地印着一圈青紫的手印。
手腕微微动了动,师尊要醒过来了。
裴夙像是大梦初醒般,利落地收回手,转过脸。
这一点点声响还是惊醒了楚霜衣,他迷茫地睁开空洞的眸子,里面还氤氲着少许水汽,透过纱帐的日光投进去,水盈盈的。
“醒了?”
他边问边坐上寒玉榻,倾身过去,去摸徒弟的额头。
铺天盖地的柳叶清香涌了过来,昨夜的星点记忆一闪而过,裴夙的耳根渐渐红了。
淡雅的香气忽然远去,他听见师尊略带困惑的声音:“炼体丹的效用还没过去么?怎么还是有点烫?”
裴夙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当即跳下寒玉榻,生硬解释道:“多谢师尊照看,弟子没事了。”
说完捞起满地的衣裳穿也不穿,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他的房间里,小苏正拖着一条薄被在地上兴奋地爬来爬去,见到他回来,浑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裴夙一晃神,目光落在被小苏撞掉的纷纷纸张上,剑眉紧紧地蹙了起来。
猛地想起来他方才从师尊房里出来时,看到信纸的落款处依稀写着沉水渊,后面的名字他只看清了个瑶字。
他单手将地上的小苏拎起,换了件了新的外袍,怔怔地坐在书案前。
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个硕大的瑶字,这分明是女子名字里常用的字。
沉水渊?魔域沉水渊?
师尊在魔域沉水渊还有相识的故人?
十年来,那些信从未断过,有时一年一封,有时一年两三封。
师尊闭关,那些信都是自己亲手接下的,每一封信寄过来时,上面都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
魔域沉水渊与浮光山说是天南海北也不为过,信从那么远的地方送过来仍然香气不散,信主人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若是寻常的男修,心思疏漏,又怎么会在信上封花这样的心思?
一定是个玲珑心的女魔!
催岳殿前为他解围、林溪村为他盖过的被子、昨夜的悉心陪伴,裴夙一一忆起这些师尊待他的好,越是回忆,手里的笔杆越是捏的死紧。
他不在乎师尊是否与魔族的人有勾连。
可若真是个女魔……
“嘎吱。”
一杆上好的狼毫,仿佛代替了什么似的,顷刻间就在裴夙手里香消玉殒了。
……
楚霜衣原本还打算为徒弟梳理梳理经脉,炼体丹服用过后,修士的经脉也会随之拓宽。
可徒弟这突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他回手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腰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沿着脊柱直冲大脑。
忙了一整晚,腰、腿、手没一处好受的,稍稍一动就酸胀的要命。
他小声的“哎呦”一声,扶着腰缓缓站起身,小幅度地走动起来。
他心里存着心事,宽敞的卧房竟然也憋闷起来,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六清斋。
清晨湿润的微风穿过繁茂的柳枝,拂过楚霜衣的面颊,令他的心情轻快了些许。
从他刚穿过来的那天起,他就发现面对眼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每一个人,他无法再把他们当成一个简单的角色来看待。
尤其裴夙,虽然他很快就闭关了,但他也是看着那样一个小孩子长大的。
昨夜趁着徒弟昏睡的时候,他拆了那些信,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是系统寄来的。
毕竟当初他和系统签订的合同就是这样来的,现在他床头还放着一本系统寄来的原主的财产清单,厚厚的一本,翻起来很有安全感。
不过这十年来系统寄来的,都是攻略目标年度事迹总结,另外还有两封是绑定角色账号活跃度警告。
信,他是看不见了,经过一通繁琐的操作,总算在系统邮箱里找到了个旁白模式。
听完这十二封信,楚霜衣的情绪彻底低落到谷底。
迷踪离魂谷、洗心台鞭刑、遭人恶意重伤、丹阳草受损……
怪不得刚出关时,徒弟神色冷淡、沉默寡言,原来他这十年是在凄风苦雨中走过来的。
还能够站在自己面前,就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浓浓的愧疚、疼惜宛如千万把淬毒匕首,生生地割在楚霜衣的每一寸皮肉上,锥心刺骨地疼。
他的记忆里,徒弟不久前还是一个他抱在怀里看花灯的可爱小崽,不过眨眼间,就被人夺了花灯,如同破旧布偶般扔进了刀光剑影中。
他呆滞地坐在溪边,随手扯下了出门时绑上的鲛纱,无神的眸子望向潺潺溪水。
那双清澈的眸子好像也被溪水冲过了似的,蒙着一层朦胧的水光。
楚霜衣不知在溪边坐了多久,又重新绑好鲛纱,向柳林更深处走去。
裴夙是在送伤药的时候发现师尊不见了的,他恭敬地叩了门,始终却不见有人回应。
他在门口静立了半晌,才失落地转身回房。
庭前纷纷剑影不曾停歇,从清晨到暮色四合,用来练剑的木桩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
长剑狠狠插入地面,裴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长剑旁,急促的喘息着。
身后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脚步声。
裴夙黑眸一亮,顾不上平复气息,连忙冲出去,却发现声响似乎是从自己房间里传出来的。
他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小苏,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个兔子形状的花灯,拖在胳膊上,一抖一抖的磕在地上,这才发出类似脚步声的响动。
裴夙一把抢过那只兔子花灯,外面糊的白纸都已经泛黄了,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但外形保持完好,薄薄的灯纸一丝破损也没有,一看便知主人的爱惜保存。
他望着那盏灯,回看了一眼漫天霞光,猛地跑了出去。
身后的房门随着他的转身,紧紧地关了起来,将还在发愣的小苏关在了房间里。
柳林深处,楚霜衣捏着一片小小的柳叶符,小声地嘀咕着:“没错了,应该就是这了。”
暗淡的天色中,他手中的那片柳叶符猛地爆发出一瞬亮光,就彻底暗了下来。
楚霜衣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愁眉苦脸地在地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心头一喜,两只手聚到一起,正要挖开泥土,却忽然发现手头这毛茸茸的一大团竟然是只兔子。
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刚在兔嘴前摸到一点,就被这只蠢兔子一整个吃了进去。
吃了!吃了!
竟然吃掉了!
楚霜衣怒不可遏地抓住兔子耳朵高高的提在手上,不死心地用一只手又在地上摸索了半晌。
在挖出一个可怜的、只剩一半的草根之后,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真的被吃掉了!
这只死兔子,回去就做成红烧兔头给徒弟补身子。
楚霜衣手上的兔子似乎听见了他的心里话,双腿剧烈地蹬踹起来,差点脱手逃跑。
他捏紧了兔耳朵,正准备将它弄晕时,忽然察觉到这兔子身上竟然深藏着浓烈的魔息。
若不是它刚刚吃掉了一株百年丹阳草,恐怕很难被人发现。
楚霜衣面若寒霜地站起身,紧紧地抓着那只沉甸甸的魔兔子。
“还请这位道友放开我的兔子。”
就在楚霜衣抓着兔子要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云栖峰的女弟子们几乎全部赶赴南林城,不会平白出现在故柳峰。
若是浮光派弟子,既不会称他为道友,更不会出现这里。
难不成是这只魔兔的同伙?
楚霜衣有意隐藏住剑修的威压,缓缓转过身,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像是发现了主人熟悉的气息,兔子在楚霜衣手里挣扎的越发强烈,两只耳朵微微泛红。
女子见状立即心疼起来,暗含威胁道:“我是浮光派掌门的贵客,这位道友还是快将兔子还来。”
“若是怠慢了贵客,道友恐怕就要上洗心台受鞭刑了。”
“你说,要送谁上洗心台?”
楚霜衣还未开口,一道熟悉的嗓音便从身侧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