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车劳顿,三日后到了漓江城。
知府江风年得了消息,早早就汇集了全城官员在城门口迎接,阵仗极其浩大,几乎惊动了整个漓江城。
凤殷的轿子刚一落地,江风年就迎了上来:“漓江全部官员前来迎接太子殿下,卑职已经布下接风宴,就等您入宴了。”
凤殷皱起眉,漓江正在经历雪灾,数以千计的百姓流离失所,他到漓江赈灾,江风年不讲赈灾之事竟然开口就是什么接风宴,实在荒唐。
显然江风年并没有意识到不对,还在喋喋不休地邀功。
凤殷端坐在轿内,打断他的话:“漓江的灾情如何了?”
“啊……啊?”江风年愣了,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道:“前几日卑职已集全城之力铲雪,目前……目前铲雪运雪之事进展顺利,灾民也基本安置妥当,赈灾的事您便不必操心了。”
凤殷皱着眉的并没有因此舒展,只是道:“去驿馆。”他此次前来漓江下榻的地方就在驿馆。
江风年摸不准他的意思,也不敢多问,只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驿馆,这段路可不短,他硬是跑出了一身汗。他还想跟进驿馆,被随行的羽行军拦下,只能在门口等着。
路上沾染了不少风|尘,凤殷进了驿馆便去清洁洗漱,出来后已然小半个时辰了。
他此次来漓江的时间特殊,东宫中有很多事务处理,便未让于德随行,只多带了几个小太监。
小太监边为凤殷擦着长发,边适时道:“禀太子殿下,江风年那些人还在外面候着,您看今日的接风宴……”
凤殷冷哼一声,他以为把人冷着,江风年就知趣地走了,没想到他倒是够清闲的,竟然候到这个时候,自己要是不发话他可能真的要到明日了。
“让他们都退下。”
“是。”小太监得了吩咐赶紧去传话。
日光西沉,天光已带了暮色。凤殷的长发还未完全干透,如云团紧簇一绺一绺地披肩而下,偶有一两滴水珠滚落。虽三日未歇格外得累,他还是翻阅起桌上漓江的灾情资料。
漓江的灾情是有些蹊跷的。
以漓江官员上报的情况看,漓江的雪灾并不严重,并未造成多少伤亡,但在他记忆中,上一世漓江雪灾可是死了不少人,父皇还为此发了一通火,只是未殃及凤阳城,并未深究。
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继续翻看,试图找出原因,习惯性道:“于德,给孤倒杯热茶。”喊罢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于德没跟来,怎么可能回他。
他正想改口,随行的小太监已快速地将热茶端上:“奴才叫福宝,太子殿下有事情吩咐奴才即可。”他倒是够机灵。
其实凤殷喊于德,并不是只是让他上茶,于德陪了他这多年,习惯了,想找他说说话。
于德不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沉思片刻,问道:“聂统领人呢?”他在门外扫了一圈,好像并没看到聂铎,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方才聂统领说有事要办,需过些时辰才能回来,对奴才说若有什么吩咐可叫王勤前来,奴才这就去叫他。”
“不必了。”
不在便不在吧,他找聂铎也没什么事,只是身边没个可以商量的人,突然想起他。
此时手中漓江的灾情报告已到最后一页,天也已经黑透了,疲惫感突然袭来,他揉了揉眼睛:“今日先歇了吧。”
小太监说了声是,又犹犹豫豫道:“方才叶彦叶通判求见,奴才见您醉心事务便未立马通报。叶通判还未离去,已在驿馆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奴才便先让他回去明日再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又坐了回去:“别等明日了,现在让他进来。”他对叶彦印象深刻,前不久去凤阳上报灾情的也正是他,他这个时间过来恐怕是有要事要说的。
“是,奴才这就去宣。”小太监飞奔着跑向门外。
叶彦进来的时候凤殷正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他的头发已全干,如云般散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烛光中闪着光泽。叶彦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凤殷开口:“你见孤所为何事?”
叶彦的喉头滚了滚:“是关于漓江的灾情……和灾民。”
凤立马打起了精神,漓江的事情果然有蹊跷,他等着叶彦说下去。
“漓江的灾情已得到控制,无需再担心开春后会有水灾,江知府的确在此事上下了很大心思。”
凤殷的眉头逐渐皱起,叶彦深夜前来要说的就是这些?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灾民……灾民也都被控制住了,城中一片安详和乐,太子殿下不会再在城中看到灾民。”
凤殷眯起眼,叶彦这话好似话里有话。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彦的头又低了些:“只是字面意思。”他无法得知太子殿下是如何看待这些灾民,只能将话讲的委婉,殿下若是在意便会去查,若是不在意……他深深叹了口气。
凤殷自然不满意他如此含混的态度,逼问道:“你把话说清楚。”
叶彦将头埋得更深了,就是不撒嘴:“卑职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你!”凤殷气得想发火,最终还是挥挥手让他下去了,叶彦不说估计是有所顾忌,自己逼他也是逼不出什么结果的。
得了凤殷的命令叶彦是赶紧往外跑,生怕他后悔了,在驿馆门口撞上了刚回来的聂铎。
他知道这位聂统领出身名门又得皇上喜爱,于是主动跟他问好,却不想只得到聂铎一个并不友好的眼神。他心道,他应该没有得罪这位聂统领吧?他怎么对自己这么大的敌意?上次在凤阳城二人第一次相见他好像对自己就没什么好脸色,真是奇怪了。
聂铎回来的时候已过子时,凤殷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知道凤殷勤于政务,常常过了子时还未睡下,但这次路上已奔波三日,他若不早些歇息,身体怕是撑不住。
他叫来小太监福宝问:“殿下怎么还未就寝?”
聂铎在宫中的声名并不温和,福宝还挺怕他的,吞了口唾沫道:“殿下本准备睡下了,但叶通判求见,便耽搁到了这个时辰。”
叶彦?聂铎的眼神不觉又沉了些,殿下似乎过于关注这个人了。
他让福宝退下,走到凤殷房门前道:“卑职聂铎求见太子殿下。听闻殿下几个时辰前有事传唤卑职,卑职未能及时回应,请殿下责罚。”
凤殷的房门并未关紧,透过门缝恰好可以看到凤殷正坐在桌前轻揉着太阳穴,似是已经很累。听到声音他缓缓睁开眼,正欲说话,却是太困了,先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是半眯着的。
他说了声让聂铎进来,随后抬手示意旁边的小太监过来扶他,不过未等小太监过来,聂铎已经先一步搀住他。
凤殷的身子一僵,困意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他没想到聂铎会过来扶他。其实聂铎举动并未过界,只是他无法泰然处之,自舞剑那日,他至今没有想好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现在的聂铎。
他的喉头有些发紧,轻呼了口气:“孤当时传你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此时确实有件事,你让羽行军私底下去查查漓江的灾民是如何安置的,尽快告诉我。一定要隐蔽,不要惊动任何人。”
叶彦的那番话大抵就是灾民的安置上有问题,他若直接问江风年估计是得不到答案的,还是要自己的人去查。
“卑职立马命人去查。”聂铎应下后,顺着凤殷的步子将他搀到了床边,脱下靴子扶他上|床。
凤殷确实困了,方才好不容易支撑起的精神,在上|床的那一刹那又全部被抽离,脑袋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看着他睡着聂铎才出了房门,将王勤叫了过去,把方才凤殷吩咐的事情交给他去做。
王勤略显为难,试探着道:“那陛下让查的事情……”
聂铎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即可,这件事不是你该问的。”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王勤赶紧解释,“卑职的意思是,若再出现殿下传唤您却不在之事,恐怕会引起太子殿下的怀疑,一些的事情是否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不必了。”聂铎断然拒绝。
以凤殷的警觉,恐怕在天启帝派他来漓江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他知道有些事情天启帝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一直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事他必须亲力亲为,不能走漏太多风声。他说:“我不在时,太子殿下见了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要向我禀报,莫要让不相干的人近太子殿下的身。”
王勤的眉头皱了皱,聂统领似乎管的太多了。
……
凤殷到了漓江城已有数日,这几日从未出过驿馆,只命下面的人去暗地里调查,对漓江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
江风年这个人其实本事不大,但小聪明不少,自己进城的那段路便是他精心安排的,没有雪灾,没有灾民,一切安稳,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漓江的灾情控制得很好。
不过,越是这样,事情仿佛就越没有这么简单。
夜间冷风凛凛,翻看着王勤呈上的灾民安置情况,凤殷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气得直接将杯子砸在桌面上。
这个江风年可真是……真是!他冲着门外怒吼:“现在就把江风年给我押过来!”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上一世漓江死了那么多人。
江风年的确是救灾了,雪铲的干干净净,绝不会累及到凤阳城,要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功绩一件,然而对于受灾的灾民,他却不管不顾,赶出城外任其自生自灭。
他又怎会不知道江风年这样做的原因。
只要把雪铲净了,凤阳城没事,他这个知府就能坐的稳当,至于那上千百姓,根本无人关心,即便有朝一日事发,他也可以用正常伤亡来搪塞。他可真是好算计!
叶彦藏着掖着不把话说清楚,恐怕也是担心他和江风年一样的想法,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
羽行军还一副糊涂的样子,并没有立马行动,凤殷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就去把人抓来!把叶彦也给我带过来!”
羽行军总算回过神来,他们鲜少见太子殿下如此生气,不敢吭一声,赶紧去江风年的府邸抓人。
江风年被抓来的时候还是懵的,只穿了件里衣,整个人缩成一团,应该是还在被窝里呢就被押过来了。
凤殷问他:“你可知孤为何押你前来?”
江风年连连摇头,他哪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吓得说不出话。
看他这副样子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了,凤殷踹了他一脚,吩咐道:“把人关进牢里,等待父皇发落。”
江风年哭喊着饶命被押了下去。
处理完这件事凤殷的怒火才消了些,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突然他的头格外的疼,疼得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些从未有过的记忆。
好像也是在漓江,飘零的大雪中张张痛苦的脸哀嚎不断,光影迅速闪过,又看到冻僵的尸体一堆接着一堆,最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不知道这些记忆从何而来,他的头仿佛要炸了,听觉视觉都跟着模糊。门半掩着,寒风传进房内他竟然感不到任何寒意,只有钻心的疼痛覆盖全部知觉。
他说不出话来,手臂无力地从桌面扫过,桌上的东西哐当落地。
或是听到声响,外面的人推门进来:“太子殿下?”
好像是聂铎的声音,这几日聂铎常常不在,他以为现在他也不在,原来在啊。
他强撑起上半身,模糊间看到一个身影朝他走来,停在他身旁。
“殿下!殿下!”
他似乎被人抱进了怀里,可以嗅到这人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他放松下来,不自绝地靠近这人,紧紧地回抱住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视觉听觉渐渐恢复,他身上的痛好像也随着减轻了,终于他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果然是聂铎。
他扯出一个笑,抬手摸着聂铎的脸。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聂铎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专注,只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淹没。
他几乎沉|沦其中,仰着脸,差一点就吻到聂铎的下巴。
聂铎的眼中闪过惊讶,但配合着低下了头。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声音:“卑职叶彦求见。”
凤殷蓦然回神,猛地将聂铎推来,他真是疯了,刚才竟然想和聂铎接吻!
聂铎:我就知道这个叶彦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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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