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内,天启帝边翻阅凤殷送来的奏折,边道:“今日怎亲自送过来了?”
他之前特意吩咐过,批过的折子由次日于善将新折子送去时带过来。偶尔凤殷也会专门派人送来,但鲜少由他自己亲自送来。
他今日来定是有事。
果然听凤殷道:“儿臣听说一事,想与父皇做个确认。”
“哦?”天启帝眉毛微挑,合上奏折看向他道,“何事?”
凤殷也并未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儿臣听闻太子妃的人选已定,是聂家嫡女聂姝。”
他顿了下,看天启帝没有异议,才接着道:“儿臣知她患有疯病,恐不可胜任可胜任太子妃之位,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天启帝的眼神瞬间就变了,这件事他明明还未命人告诉凤殷,他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的他?关键是他为何突然出现这个想法?
他没有回答凤殷的问题,反而反问道:“聂铎去见你了?”
凤殷顷刻便明白他的意思,他怀疑是聂铎告知的他此事。宫中的事情都逃不过天启帝的眼睛,说不定今日聂铎进了东宫的事他都知道,更别说其他事了。
在这件事上,他坦白比隐瞒更好,于是道:“此事的确是聂统领告知的儿臣,但不想聂姝做太子妃是儿臣自己的想法,与聂统领毫无关系。聂姝有疯病,即便现在治好,可以后若是再发病呢?况且无法保证不会影响子嗣,儿臣需为皇家子嗣着想,还请父皇三思。”
是否能产下健康子嗣,一直以来都是挑选皇妃与太子妃的重要考量。他认为这番说辞足以让天启帝重新考虑太子妃之事,然而天启帝的反应却远超出他的预料。
天启帝放下手中的奏折,走到他跟前,说:“聂铎此刻应该还在东宫吧?”
凤殷点头,父皇果然知道聂铎去他宫中之事。
天启帝直接对门外的喊道,“于善!去东宫把聂铎叫来!”
凤殷猛地抬头:“父皇!”他第一次见父皇如此生气,他也知道父皇这么做的原因。他定是怀疑自己是在聂铎的游说下才说出这样的话。叫聂铎,定是来问罪的。
他欲阻止天启帝,道:“儿臣不想聂姝做太子妃是自己的想法,和聂统领无关,还望父皇不要牵连到其他人。儿臣所说句句属实,父皇明查。”
“朕自会查清!”天启帝甩开他,怒气冲冲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又对着门外的于善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于善不敢耽搁半分,小跑着往东宫去了。
天启帝始终冷着脸,手中捏着杯子一言不发,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聂铎进来他的目光才转向聂铎。
“跪下!”在聂铎进门的瞬间,天启帝手中的杯子便砸向他,正中额头。
瓷白的杯子咣当落地,碎片沾了殷殷血迹,落到凤殷脚下,那抹红色血滴格外扎眼。聂铎身上的伤刚好,若再受罚,怕又要养上段时日。
凤殷想为他说情,但终是咽下。现在父皇认定他是因为聂铎的劝说才拒绝聂姝做太子妃,他再多的解释在父皇眼中恐怕都是辩解,只会惹得父皇更生气,倒不如沉默。
血迹从额头缓缓渗出,滑过聂铎如剑般凌厉的眉毛,无声地滴在地上。
聂铎撩开衣摆跪在承德殿中央,一言不发。他竟丝毫不在意额头的伤,就像不存在一般。
天启帝站起,走到他跟前,冷冷道:“聂铎你好大的本事啊,竟把朕的太子都说动了!”
他在聂铎跟前来回踱步,难掩怒火:“上次在朕这里没达到目的,这次倒是聪明,换到太子那里去,还真让你说通了!”
聂铎低着头,一声不吭。
“说话!”天启帝往他背上踹了一脚。
“卑职没有。”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再没有任何话。
“没有?!”天启帝更怒,“好一个没有!”抬脚又要往他心窝踹。
“父皇息怒!”凤殷扑过去,护住聂铎。天启帝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若真的踹到聂铎心窝,怕是要养上些时日了。
天启帝没想到他会冲出来,一时没收住力,踹到他肩上。
“你……!”天启帝更怒了,气得又想踹他,但终是没忍心。
“陛下息怒!”聂铎紧绷的脸色终于有所变化,将凤殷紧紧地护在身下,“都是微臣的错,陛下要罚就罚微臣,莫要伤及太子殿下。”
“呵呵。”天启帝反被气笑了,“你们这般互相袒护,倒让朕成了恶人了!”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还能是谁的错?!你怂恿太子,意图插手太子妃遴选,朕不杀你已是开恩!”
凤殷推开压在他身上聂铎,试图说服天启帝:“儿臣不想娶聂姝为太子妃,的确不是因为聂统领,并没有对父皇有任何隐瞒,还请父皇相信儿臣。”
“你闭嘴!”
天启帝呵斥过凤殷,转向聂铎,“不想聂姝做太子妃是吧,朕可以应允,不过……”
他将一张折子丢到聂铎跟前:“蒋沉走前给朕上了道求赐婚的折子,求将聂姝赐给他。当时朕没有答应,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以。若聂姝做不了太子妃,那就嫁到北疆做蒋沉的世子妃。”
聂铎捡起地上的折子,逐字看过,脸色逐渐惨白。北疆是边境之地,距离凤阳都城足有几千里,民风彪悍,常年动荡,若是嫁到那里去,怕是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而且蒋沉对他恨之入骨,说是想娶聂姝,实际不过是想用聂姝报复他罢了,聂姝要是嫁过去,一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凤殷亦是惊诧,父皇说这番话,分明就是在逼聂铎答应聂姝进宫。
他忙道:“聂家对朝廷忠心耿耿,聂姝是聂将军唯一的女儿,您万不可这么做。”
天启帝怒气冲冲地看了凤殷一眼:“聂奉贤可是十分高兴聂姝被选为太子妃。”
而后他绕过凤殷,站在聂铎身前,道:“你可是想明白了?”
聂铎低着头,喉间发苦,握着奏折的那只手,几乎要将奏折穿透。他的喉结滚了滚,终是开口:“微臣想明白了。被选为太子妃是聂姝的荣幸,是聂家的荣幸。聂铎领旨。”
“好,很好。”天启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坐回了椅子上,对凤殷道,“太子可听到了?聂姝做太子妃的决定不变。”
凤殷的喉结滚了滚,没能说出话来,他知道这是聂铎无奈的选择。父皇坚持要聂姝太子妃,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天启帝冲凤殷招了招手:“过来,坐下。”凤殷站起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天启帝的手搭上他被踹到的肩膀,道:“疼吗?”刚才他可是用了十分的力,即便落在凤殷肩上偏了,可还有三分,怕是将人踹伤了。
凤殷摇头。
“真不疼?”天启帝皱眉,方才凤殷站起的时候分明是有不适。
“让朕看看。”他解开凤殷的领口,刚露出肩便看到块淡青。轻捏了捏,凤殷蹙起眉。
“这还叫没事?”天启帝言语不悦,还带着几分严厉,“你啊就是如此,受了多大的疼多大的委屈都不会说出来。若不是朕发现了,怕是回去都不会让太医瞧瞧。”
天启帝眼中逐渐露出心疼,语气也软了下来:“朕踹他你冲出来做什么!你又不像他那副身板,铁打的似的,踹上三脚五脚也没事。若真实实在在地踹在你身上,怕是肋骨都要断上两根。”
他拿出盒药膏,亲自给凤殷涂上:“活血化瘀的,暂时用用,回去后再把冯太医叫过去看看。”
“是。”凤殷侧着头,听话地任他涂药。
眼看着他的怒火消了,凤殷试探着开口:“父皇为何非要聂姝做太子妃不可?”这是他最不明白的,明明比聂姝合适的人选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非聂姝不可呢?
天启帝手上一滞,力气也随即加重,凤殷毫无准备地痛呼出声。
“殿下!”聂铎慌张地要起身查看凤殷的状况。
“继续跪着!”天启帝一个眼神杀过去,又将他压了回去。
天启帝刚压下去的怒火好像又要升了起来,可看着凤殷受伤的左肩还是压了下去。
他说:“朕都是为了你好,想要你有个可心的人在身边。”
“儿臣……”凤殷接下来的话被他按回了肚子里。
“不要说你并不钟意聂姝。”他并不相信凤殷的话,不管凤殷说什么,他都当做凤殷年少心软,不忍心聂姝进宫的托词。
药涂完了,他遮上凤殷的左肩,如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为凤殷理平领口:“你现在还不小,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到时候你会知道有个可心的人在身边有多重要。”
他说罢没有给凤殷说话的时间,道:“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今日朕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以后休要再提。”然后便命人将凤殷与聂铎带出了承德殿。
亥时已过半,夜浓黑,夹杂着冷风。凤殷和聂铎一前一后缓行在承德殿前,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行至半途凤殷止步转身,目光落在聂铎带着血痂的额角上。他道:“伤得可重?”
聂铎在距离他半步的时候停住:“卑职无事。天寒,卑职先送您回东宫吧。”
“方才的事……”凤殷露出苦笑:“孤虽然身为太子,可选太子妃之事……”
他望向看不见的远方,眼中尽是落寞:“孤也无法决定。”
以父皇的态度,太子妃的事情已经定下,是绝不会再改了。
凤殷回首,无奈:“聂姝之事是孤大意了,未料到父皇对此事如此执着。孤有负聂统领的期望。”
“殿下不要这样说。”聂铎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凤殷受伤的肩上,“此事怪不得殿下,是卑职的错,卑职连累了您。陛下对卑职的责骂都是卑职应得的。”
“可孤答应了你。”凤殷满腔的愧疚,“孤也对不住聂姝,令她的谋划功亏一篑。”
小时候的事情大部分都模糊了,唯有一件事他记得无比清晰。母后经常坐在窗前望着宫外的方向,和他说宫外的事情,充满了向往。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只是依稀感觉母后并不快乐。后来母后不在了,他也渐渐懂了,母后是不喜欢这里,她不想呆在这里,她想出去。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进来。想必,聂姝同母后是一样的。
他深叹了口气,道:“孤无法改变父皇的决定,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左右的。”
他道:“孤不会让聂姝在宫中受委屈的,若她不同意,孤绝不会做越距之事。待时机成熟后,她若愿意,孤便放她出宫,让她自由,这般可好?”
聂铎缓了片刻才消化他话中的意思:“殿下的意思是……?”
凤殷点头。
聂铎的喉结滚了滚,心中涌出一股热流,他没想到凤殷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道:“卑职会转告聂姝的。她定会十分高兴。”
“那便好。”凤殷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聂统领便跟我一同回东宫吧,让太医瞧瞧额头上的伤。”
聂铎望着他的脸有些出神,一时未有反应。
他道:“怎么了?聂统领难道还有什么要说?”
聂铎蓦然回神:“没有。只是天晚了,卑职心不在焉。”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那就好。”凤殷转身,抬了抬下巴,“走吧。”
他的步履紧而密,眨眼便走出几丈。
漫漫黑夜,就他一个人,就这样走着,孤独地走着,连声音都没有。
聂铎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他忽然就明白了,即便是登上帝位,即便万人之上,也无法左右所有事情。
他以为登上皇位的凤殷,会快乐,会拥有一切,然而并不是。
他会跟现在一样,无人相伴,无人倾诉,只能这样独自一人孤独地走着。
他是那么单薄,那么脆弱,让人心疼,让人想将他拥入怀中。
凤殷见他迟迟未跟上,转身喊了一句:“聂统领?”
聂铎立马追上:“卑职在。”
他在凤殷身后,立在风吹来的那侧,为凤殷挡住彻骨的寒风。
他想让凤殷温暖,让凤殷不再孤独。
天启帝是个非常自我为中心的人,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给凤殷。
他认为凤殷喜欢聂姝,就算凤殷自己说不喜欢他也认为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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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