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回身,三步并作两步,重新半跪在他面前,直视宋兰时的眼睛。
他在宋兰时眼底,看到漫天弥地的鲜红,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泡在一汪淋淋漓漓的血泊。
一只血迹斑驳的手臂颤抖着抓住姜落微的胸襟。
宋兰时的喘息低而沉重,他勉力支起半身的重量,把姜落微扯近了些,视线缓慢在其眉眼、嘴唇、脖子、肩膀处梭巡片刻。
似乎觉得没有着落,宋兰时的眼光很慢很慢地黯了黯:“转过去。”
姜落微猜想,他原先设计的应该不是什么搂搂抱抱的动作,只是想防止对方撒手挣脱,圈起一方逃不出、避不开的桎梏,但宋兰时从身后箍住自己时,确实有点像是那么一回事。
微凉的呼吸扫过后颈,搔痒同时寒气森森,姜落微刚想说话,颈皮上猝然一阵撕裂的剧痛。
那是能生把一块肉从后脖颈咬下来的可怖力度,姜落微甚至能听见皮肉裂开、血液涌出的声音。
姜落微痛得脸色发青,眼前猝然闪黑又闪白,脱兔似地往前猛挣了一下,但受制于腰间铁钳似的小臂而徒劳无功。
温度从被狠命咬开的破口迅速流逝,淌入蜿蜒的脊柱沟,往下到凌乱交缠的衣裳里,又被一双干涩起皮的唇瓣颤抖着吻住。
宋兰时的舌尖是凉的,寒馥异常,啃噬时肤下错综复杂的血管仿佛快要破土而出,其感受有如一根又一根的倒刺扎入皮肉之下,痛得人浑身发冷。他却觉得唇齿留芳,仿佛那汹涌的血腥在吞咽间被酿成了馥郁的酒,剩醉酴醿,回味不尽,恣意蔓延在齿颊之中,醉得人心神迷离。
姜落微想回头去看看宋兰时的表情,但一只冰冷如玄铁的手摁着自己的后脑,他只能看到半面飞红的眼尾,和一道墨痕似的长眉。
彷若暮夏不期而遇的落雨洇入心脾,姜落微胸中沉重,沉甸甸、湿漉漉的,一时心颤难抑,不可名状。
那几无可能出现在宋兰时脸上、但此刻明晃晃得令人窒息的“无助”二字,竟让姜落微瞬间感得一种情绪,可谓一箭穿心。
“我在。”姜落微忍痛,握住环在腰上绷起青筋的结实小臂,晦涩低声:“我不走…再也不走了。”
唐斯容回到拂柳湖畔时,远远便望见阮延瀚站在木桥正中,正垂目望着波平如镜的湖面,依旧一副平常打扮。淡雅杏黄翠烟衫、碎花水雾青草纹缎,一支金桂黑檀木簪插在发间,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长袍衣摆无声地委曳于地,又被偶然流经的秋风微微撩起一脚,衬得他整个人飘飘欲仙。
唐斯容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近,直到阮延瀚身边方才驻足,与他一同垂首静默,无声无息地端详湖面。
阮延瀚看见唐斯容的水中倒影,轻轻一笑,也不抬头,只无动于衷地垂着视线,径直道:“来得挺快。”
“先生又不是不知,我什么功夫都马马虎虎,唯独这星移斗转的伎俩还算差强人意,不至于落人下风。”唐斯容对水面道:“况且先生找我,无论何时何地,学生自当召之即来。”
“你这嘴上是抹了蜜么,一个劲儿讨好我。”阮延瀚仰身开怀一笑,“不能白长一个七窍玲珑心,你且猜猜,我为何事召你?”
“既都到了此处,”唐斯容忖道:“莫不是为了昨夜那二人收尸来的?”
“是为了那二人不假,却不是为了收尸。”阮延瀚从容不迫地一拂袖,笑容可掬:“他们还活着呢。”
唐斯容顺理成章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拖长语气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半晌,愣道:“当真?”
“自然当真。”
“ …是么,”唐斯容不慌不忙,挑着任平生在指间华丽地旋了一圈:“先生从何知晓?”
“有人告诉我了。”阮延瀚翩然侧首转顾,如沐春风,“据闻,宋兰时体内蛊毒发作,岌岌可危,顷刻将绝,亟需一株救命的长生草… ”
“原来如此。”唐斯容了悟,却似魂不守舍,转而问起另一案道:“那蛊毒不是要发作数回才有性命之忧么?”
“宋兰时体内原先便曾遭蛾母注入蛊液,反应大些,本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确实不至于要命,是报信人慌乱失措,方才误以为他死期已到。”阮延瀚满不在乎,轻描淡写地便揭过去了,转首直视蹙眉凝神的唐斯容,不无遗憾地微笑摇头:“可不,不仅宋兰时死里逃生,连姜飏都成了漏网之鱼,一个两个都活蹦乱跳的,只是不知如今藏身何处。”
唐斯容便也益发遗憾,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专注转笔,全神贯注。
阮延瀚轻声一笑:“唐晏,你失手了。”
唐斯容停下五指,扯笑道:“是我学艺不精,下回改过。”
“那就好。”阮延瀚若无其事,轻轻拍他肩膀,谆谆教诲:“所谓时机之贵,易失难逢,速则济,缓则不及,由此愈是年少无知,便愈有知错能改之机。但是唐晏,你不小了,没有那么多机会。”
唐斯容若有所思:“是… 话说先生,我有一事想要冒昧请教。”
阮延瀚一面背手转身向湖岸徐徐漫步,一面和风细雨道:“你且说来。”
“今日清晨,我到山门口去走了一圈,见几位书院学生,挂书仗剑,大摇大摆地呼啸而过,视结界如无物,大感惊骇,便蹑手蹑脚地跟着。”唐斯容衔尾相随,斟酌地迟疑道:“原先只欲极目观望,岂知到了山门,我竟也毫无阻碍地穿出结界之外,仿佛… 仿佛,这画地为牢之术已然失效。”
阮延瀚漫不经心地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敢问,此情此景是先生欲擒故纵刻意为之,或者何处疏漏?若是一时不慎,此刻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唐斯容小心翼翼地,“倘若宋兰时等二人尚未逃出结界以外。”
阮延瀚失笑。“非也。并非我刻意为之,且画地为牢之术至今犹万无一失,不必补全。”
唐斯容愣了愣,满面费解地支吾辩称:“先生信我,我并未扯谎。当真有人堂而皇之地径直走出去了… ”
“慌什么,我知道。你自己不也堂而皇之地走出去了么?”阮延瀚不咸不淡道:“所以我才耳提面命,让你们常记切莫只知苦苦埋头钻研经史典籍,有些古老心经谱在书上,向来写得言过其实,这画地为牢之术便是其一。
唐斯容不解其意。
阮延瀚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你别做书呆子呢,要融会贯通,实际动手,才容易得到阐悟。所谓画地为牢,固然有其幽深奥渺、不可言传之处,然而,它本来便非无所不囚。禁与不禁,端看人之心景。”
唐斯容亦步亦趋,“愿闻其详。”
“画地为牢,自古以来,皆为心病,作茧自缚罢了。”阮延瀚娓娓道来,“若人自认被人画地界限,心不甘情不愿滞留在这一隅方寸天地之间,便只能反反复复辗转流连,永生不得越界而出;若人自由自在,心境自然,那一层似有若无的虚假结界断然拦不住他。”
换句话说,唐斯容造访冻春山时,仅出于自觉、自愿,得偿所求,便无在此境之中循环往复执迷不返的困扰;宋、姜二人,一者误入歧途,一者自投罗网,当然无计走出法阵。
所谓当局者迷。
唐斯容恍然,抚腮评价:“那当真是自掘坟墓。”
“怎会?”阮延瀚忍俊不禁地笑开,落英迎面,春风得意:“若他二人有朝一日心甘情愿做我不二之臣,亦可同你一般来去自如。”
唐斯容轻轻摇头,“我听过一句话,曰:前程似锦是相会无期之意,有朝一日终将导向此生无期的结果。那二人是没有解缚的一天了。”
“此话倒不一定。山不转路转,回心改意也只是朝夕辗转之间的事情,人心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坚定。永生不移不变,必然是患病了。”阮延瀚云淡风轻地一笑,太息入风,云烟一般消散:“尝闻言曰囚人者自囚,且莫说他们心结难解,那道结界以后,我也是走不出去的。”
阮延瀚话音落下时,正听闻秋蝉风叶外、朝鸟出云颠。
唐斯容顿了须臾,方才回眸,面露诧异:“先生何意?”
阮延瀚尚未来得及张口回答,唐斯容便见他瞳孔中有一人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远而近,遽然放大,手中一段皎洁剑光,凛冽如冰。
那杀势之凌厉、之阴毒,分明不打算留人活口,只怕受他剑身削尖了的厉风轻轻一扫,便要溅血当下!
唐斯容来不及细想,立时一个箭步纵身跃起,横挡在阮延瀚身前,便听闻“噗嗤”一声利刃穿背的声响,穿肉破骨。
他喉中一枯,后心撕裂,当即闷嗓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阮延瀚早已反应过来,破风一掌劈去,右手祭笔横扫,将失重软倒的唐斯容拨到一边,与那不由分说、痛下杀手的青衣道士厮杀起来。
唐斯容趴在地面,痛不欲生,只觉体内肝胆俱裂,身躯紧绷、肌肉收缩,且那要命的剧痛仍在无孔不入,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人几乎溺毙一般无法呼吸。眼前被星罗棋布密密麻麻的黑点迅速弥漫,他睁着盈泪的双眼,仰视二人你来我往,杀得不可开交,剑剑直取要害。
不共戴天之仇,怕也不过如此。
他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身下这一滩初时温热、又逐渐阴凉的血泊之中,目光强行聚焦之处,只见二人皆是眼冒凶光,双目失焦,重瞳扩大,令人直视一眼便如坠万丈深渊之中,扭曲、淋漓、变化莫测、深不见底。
终究,阮延瀚技艺更精,略胜一筹,笔走龙蛇之下,举重若轻地飞身提尖一挑,便见破风墨痕行云流水,径直将人当空甩飞出去。
只听“噗哗”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浪花声势浩大地当空抛起,血花晕染,犹如红莲炽烈初绽,便从此再也无声无息。
阮延瀚拂袖收笔,立时蹲身查看唐斯容身上伤势,只见他倒卧血泊,已然痛得双眼开始涣散,只是不曾失识昏迷。
阮延瀚喉间抽动,解下葫芦慌不择路倒出几粒金丹,手心无法自抑地颤抖,怒道:“ …你…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先生… 说,”唐斯容满脸鲜血,漫然笑道:“时机之贵,易失难逢… 学生无计取信于先生,恐怕终生独向隅以掩泪,此情此景… 莫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
他唤得极轻,然而字字清晰,令人掩耳犹无可回避,依依道:“先生。”
阮延瀚不再与他多说,强行撬开唇缝喂进一粒金丹,并掐诀传音,召来十数当值门生,将唐斯容尽速送回医馆诊治。
倘若二人此时蓦然回首,便会发现姜落微愣愣驻足树林掩映之中,不发一语。
恍然醒转,已是数日之后。
唐斯容睁开眼,便见一片雕梁画栋的天顶。
他呆了片刻,费尽气力地转眸望去,但见一面水墨画屏迎风摇曳,勾勒紫藤花悬云木之景,以湿意厚重的水破色法,求其着纸后之朦胧色感,使层次鲜明、藤萝丰茂,嫩蕊垂垂丽几多。
正兀自出神,魂游天外,守在床沿边阮延瀚忽而出声呼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