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八卦阵,象八卦以定位,因井地而制形,反复八门,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等,根据敌情与地形选择合适的卦象,观变阴阳,灵活变通。
唯,诸门皆需至少一灵力雄厚之人开门坐镇,诲阵有锋,诲锋有后,一旦有人卤莽灭裂妄图闯阵,则八门之内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彼此循环无穷,不论进攻退守均无所碍。
早在岳丹燐拜入内门当年,他便耗时半月,不辞劳苦,兢兢业业地将八卦阵图写了出来,供入书馆中以谢师恩,连鸿仪仙尊阅后都一派捻须扬目,啧啧称叹不已。
然而时至今日,阵图仍无用武之地。
原因之一,是因即便是武陵内门最人丁兴旺之时,亦不过屈指可数的六人之数,不足八人,有心无力;
原因之二,是每回为战均不符天时、地利、人和,无法围作天圆地方、互为相克相生的局面,使环之无端、循环往复,令全阵无懈可击。
岳丹燐略一蹙眉,实诚道:“阵图写成已久,一直藏在书馆中,长年无用,摆着积灰,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将阵图倒背如流… 况且我们从未实地排演八卦阵法,尚难做到出神入化,使其形不偏、其体莫测,八卦相应,万无一失。即便铤而走险,这开门八人从何而来?”
姜落微屈指算道:“不多不少,正好八人。”
岳丹燐蹙眉环顾,但见遥川四人或立、或行、或倚、或坐,除宋兰时仪态凛然以外,各自不成体统。
再算上岳丹燐本人与姜落微,以及守在瑠瓈山西峰后山山脚下列阵的常客洲与元蝉枝,确实不多不少,正好八人。
易言之,遥川与武陵各开四门,以八卦阵的奇正之法,若遥川出其不意倒戈相向,则首尾相困,武陵诸仙必将疲于奔命。
观此局面,他不免有些欲言又止。
半晌,岳丹燐拔剑出窍,引广袖而开刃,道:“师弟当真艺高人胆大,为人所不敢为。也罢,无妨一试。”
唐斯容不甚满意,抖了抖衣襟、环抱着两肘,漫不经心道:“什么叫‘也罢’?”
站在一阵澹荡春风之下,岳丹燐的身影略有停顿。
随即,他横了剑转身,长揖为礼,似笑非笑:“且恕在下失礼。为请得遥川诸位出山相助,唐大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在下但凭吩咐。”
唐斯容眉飞色舞地扬一扬下巴,仍搂着自己两臂,笑道:“不若今日这遭便算我还了你一次人情,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可好?”
岳丹燐眉弓微扬,眼色一深,“你不提我都要忘了这事。”
姜落微不知他们私下里还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关系,一头雾水,但二人并未转而顾他,他也不好多问。
宋兰时别无异议,心中所虑的,却是另一件事:“固然此阵难解,千变万化之际,循奇为正之正,正为奇之奇,仍难免有疏漏之门。故而,八卦阵可列,但何从引蛇出洞,才是症结之处。”
姜落微遥视西峰的方向,目光追寻栈桥隐没于滚滚浓雾之处,“不必引蛇出洞,只需环西峰而设阵,使秦韵仪置身阵眼点睛之处,则自始至终,这一字长蛇都在阵中。”
温锦年把玩着手中牛绳,满面不敢苟同:“西峰地势最高,若当真将秦韵仪围困于阵眼之中,固然可封其退路,使无隙可乘,但相对的,我们的阵法对她而言,亦是一览无余,无所遁形。想非上上之策。”
姜落微垂眸在掌中画下一道火符,直指目前,一道明艳红火顷刻风驰电掣直冲雾中,焰光熠熠,却丝毫无法破开这密不透风的障壁。“不会无所遁形。”
他道:“浓雾障眼,固然可护秦韵仪掩蔽虚实,难以肉眼勘破,对我们而言,亦未尝无所优势可借。寻常时占据高地,或许确有地利之便,但浓雾之上,这宽阔的视野便无用武之地了。”
捐酒骑在牛背,闲闲道:“入秋以后,瑠瓈山的雾便开始散了,冬至以后则几乎无雾,天朗气清,你所谓的优势即荡然无存。此计不成,如之奈何?”
“我知道。”姜落微颔首,手中挽了个剑花,“瑠瓈山并非旺地,她又不是神仙,一迳坐吃山空,撑不了那么久。若秦韵仪秋后还不出山,我自有办法。”
于是诸事议定,岳丹燐便一迳跃马扬鞭,与常客洲、元蝉枝等会合,指挥众人观临何宫及旺、相、休、囚,依照遁甲,请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
姜落微预料得不错,秦氏闭关自守长达半年,邻近夏末时,元气已然耗尽,不得不主动出山。
当日清晨,天未大亮,死门当中突然杀气震天,风沙骤起。
守候多时的岳丹燐立时引马出阵,一袭大红文鸟绛绡衣,持璎珞、丝绦,腰悬金铃,横剑喝道:“诸仙听我号令,步罡踏斗,祭剑开阵!”
话音高扬,震天动地,一呼百应。
宋兰时祭休门,居北方坎宫,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温锦年祭生门,居东北艮宫,春畦百草,万物复苏;姜落微祭伤门,居东方震宫,烟凝丹嶂,木末生风;元蝉枝祭杜门,居东南巽宫,玉树亭亭,红萼新发;岳丹燐祭景门,居南方离宫,如日中天,烈焰炎炎;常客洲祭死门,居西南坤宫,飞沙走石,遮天盖地;捐酒祭惊门,居西方兑位,寒气肃杀,草木凋蔽;唐斯容祭开门,居西北乾宫,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环山列阵,众人各自祭起法器,阵眼中心阴阳太极悬空浮起,金光曜日,熠熠生辉,山泽通气,雷风相薄。
姜落微并指掐诀,十方草木顿生,并口中道:“演先天之数,蕴混沌之机。起!”
顷刻之间,鹏云怒飞而压山,海气呼啸而吞野,横沙立土,声势浩大,令人叹为观止。
首当其冲的常客洲跃马出阵,祭剑招鹰,势如一道黑云,风驰电掣,劈剑而下。
出阵相迎的,却是一道迷蒙水雾,移形换影,白旌招展,瞬即化出一道恍惚人影。
一袭轻飘飘的流水云纹轻衫,双目暗阖,一双狐狸似的狭长双目微微挑起,锦鲤似的艳丽红尾,眼下有美人痣,唇心红珠圆润。
正是安幼儒其人。
常客洲剑势一顿,安幼儒已然振袖而起,纵身一跃,宛若一路狂写、轻松洒脱的写意水墨,剑意酣畅淋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风而至。
常客洲如梦初醒,闷不吭声地抬剑相迎,剑刃相交,刺目幽光轰然乍响,交织错杂成一幅湍急流动的画卷。
一声清脆剑鸣,激昂回荡,犹如霹雳划破长空,大气磅礡。
常客洲收剑退后,沉下嗓音,低声喝道:“师兄!”
阔别两年余不曾相见,安幼儒的身法矫健迅捷如旧,未见丝毫退步,既灵动如一条来回穿梭的银鱼,又细腻如一道无孔不入的洪流,步步紧逼,足下虚实相济。
他剑意错落有致,一招一式随机应变,锋芒犀利,蕴势无穷。
常客洲终究不敢对他下重手,且战且退,反倒是空中呼啸的苍鹰杀伐果决,所经之处无不溅血。
此刻,苍鹰爪如弯钩,俯冲而下,攫了一个小卒便拎到九霄玄天之上,猝然松爪,令之摔成一地粉碎。
安幼儒略勾着眼,眼尾红意嫣然,剑刃犹如疾风,左劈、右砍、上挑、下刺,一道道锐利剑痕错综复杂,令人防不胜防。
正自不相上下,忽而听闻安幼儒身后一声裂地惊鸣。
常客洲抬眼,便见自生门杀来的温锦年纵身跃起,广袖当风,十数柄弯月飞刀电光石火破风而来,势如流星赶月,无一例外地直冲安幼儒面门、心口、下腹等要害之处。
在光可鉴人的剑刃上看见身后这数十道突如其来的腾腾杀气,安幼儒旋步相迎,寒星飞溅,指间掐了个诀,身后蛊兵便如决堤的洪水般蜂拥而出。
常客洲横剑卖了个破绽,后撤一步,低声怒喝道:“见到临崎弟子一律生擒,不可滥伤无辜,不可纵放一人!”
安幼儒无暇转顾,劈剑削断了直冲胸膛中心而来的一柄弯月飞刀,岂料这是个砍不破、劈不碎的坚韧之物,断成两截后仍依势而来,“噗哧”一声插入胸肋以下。
安幼儒闷哼一声,面不改色,甚至勾唇恣肆一笑,眼尾泼红,直盯着旋袖舞剑、欺身上前的温锦年:“道友使得一手好暗器,哪家宝贝?”
温锦年吃他一剑,寒光划过侧颊留下一道淋漓血痕,险些瞎了眼睛,冷道:“碎琼瑶。”
“碎琼瑶… ”安幼儒将这三个字含在口中,细嚼慢咽地品评一遍。
沉吟半晌,他扬声冷笑,“武陵余印菱归去已有十余年,长天之下,何来烟波澹荡碎琼瑶?原来是个偷宝贝的小孩儿。”
“该记得的,忘得一干二净;该忘却的,你倒铭记于心。”温锦年眸光更冷,引袖抹去脸上流淌的淋漓鲜血,龇起雪白的牙,阴恻恻地一笑:“哥哥果然伶俐过人。”
常客洲根本无暇顾及二人唇枪舌剑吵些什么,由于需尽力避免不慎误伤临崎弟子,处处手下留情,便落得疲于奔命。苦战不过须臾,便已遍体鳞伤。
眼一闭、心一横,常客洲再睁眼时,眸中已然青光狠戾。他欺身挺剑,剑芒刺穿了两个蛊兵,岂料那蛊兵竟毫发无损似地迎刃向前,迫得他节节败退。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段薄如蝉翼的柔软芙绫打横直取,将两个蛊兵裹成了一团人蛹,当空甩飞出去。
元蝉枝张开沉江,身倚红莲,掐诀念咒,遍地开花。她及时赶到,同时口中扬声高喝:“安师兄!”
听二人一声又一声师兄地连声叫唤,温锦年简直七窍生烟,心中暗骂如若干嚎几声便能使人回心转意,他何必遭了今日这飞来横祸。
叫苦连天之际,他剑势一虚,温锦年胸口便挨了一记六角霜菱,痛彻心扉,几乎跪倒在地。
安幼儒乘他不备,纵身飞跃,一剑削下,却被人当空一枪穿在腰带,顺势挑退了数步。
他抬起视线定睛凝视,原是头戴黄玉冠、一袭纹金缃袍的唐斯容,自开门跃马赶来。
但见唐斯容满脸朝日葵似的灿笑,手中任平生化作一杆银缨长枪,不由分说,便直往他面中而来。
安幼儒斩剑劈风,水痕凛冽,漫漫然道:“以多欺少,公子也配自称武陵道义?”
唐斯容舞枪,与安幼儒剑光相击,熠熠金光瞬间变幻作星罗棋布的金星数点,错落成一团璀璨花枪。
流光华彩四下飞溅,他站在一片火树银花之下,朗声笑道:“吾辈本非山中人,谈何武陵道义?”
这厢尚且不可开交,惊门当中也杀进了一队蛊兵,使正趴在牛首昏昏欲睡、闭目养神的捐酒陡然醒转。
他睁开右眼,凝神一观,便见一名青衣道士由远而近。
捐酒懒洋洋地自乾坤袖中摸出一个画着穷奇咒的玄色葫芦,轻轻往地上一掷,黑水瞬间满溢而出,决堤四野,化作漫天弥地的障目黑烟。
那青衣道士不辨方向,扯缰止蹄,慌不择路,仓促地连连后退。
直到烟消云散,便听闻捐酒一声轻笑,在青牛背上闲闲支额道:“你的对手不是我,请回罢。”
青衣道士恼羞成怒,纵身一跃劈剑而下,捐酒仍兀自端坐,丝毫不为所动。
直到剑刃劈近眉心,间不容发之际,才见九霄之下电闪雷鸣,将那青衣道士连人带剑劈在地面。
感到脑后寒风彻骨,青衣道士翻身一剑,“叮”的一声惊音,刺得两厢皆满脑嗡鸣。
姜落微虎口剧痛,双手颤抖,即眼疾手快地收剑撤步,方才险险免去断指之灾。
与此同时,他沉声冷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切齿低音:“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