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次第新开,春意盎然,岳丹燐于花枝深浅中孤身独行,除了鸿仪仙尊远目相送,无人拜别。
常客洲不来是为心结,元蝉枝不来是为再度病重,姜落微身心俱疲,虽曾赶到路中,亦只是迎风站在山巅上,并未一意追赶。
别无他言,神情惘然,眸底苍茫。
花有重开日,武陵却几乎自此一蹶不振。
三位内门仙长先后殉道,尸骨无存,鸿仪仙尊请魂之事屡屡不见成效,连个念想都留不下。
纵然,山峦春景一如往常,遍染绯色殊美之甚,那霞駮云蔚、雨丝风片,却令武陵犹如浸沐愁云惨雾之中,猜疑、病气、悔恨与茫然等情绪丝丝洇入众人心间,不知明路在哪里。
岳丹燐辞山后,更如倾山去基石,颓势益显,蔫蔫然了无生气。
元蝉枝缠绵卧榻,枯瘦憔悴,惟面色酡红一如饮酒无度,像一朵极尽艳丽却行将凋零的芙蓉。偶尔能起时,便拖着弱躯引到窗边,不着边际地眺望着远方,唇角常衔的笑意悄然隐没,以往仿若天生的那朗朗银铃轻笑也稀疏了不少。
她知道了岳丹燐出走一事,叹了口气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伸出软绵绵的手轻触沉江枯萎的瓣,从此愈来愈沉默。
恍然间,竟叫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一阵轻烟湖风吹来,便会把她身上所剩无几的一缕生气吹散。
常客洲仍旧日日看护羸弱不支的元蝉枝,探视之余便流连在沉烟池畔,从未懈怠练剑习术的功课,猎猎风中衣袂翻飞,偶生摇摇欲坠之态,显然即便已经解了化骨针的毒,但内伤深重,只是他缄口不提,别人问起,他也从不承认。
如此数日,鸿仪仙尊看不过眼地劝诫他,短暂歇息无碍修炼,反倒是为了能走得更加长远。常客洲谢过师训,从此弃剑放鹰,偶尔化作那一只苍白独眼,匍匐在苍鹰的眼眶中,随它凌空呼啸,犹若风中凄楚散尽的一声怒吼与悲鸣。
又这一段期间内,姜落微除了休养生息以外,也曾意图抚琴陶冶性情,别君七弦在九天玄雷之下却已尽废。
其弦之直径、工艺、用材均不难寻得替代,并非不能换弦,使琴修复得完好如初;然而,似乎是因为受到姜知意殉身一事影响,姜落微一碰琴,甲下便剧痛不已,叫他连抽凉气,十指连心,竟似从未好过。
虽然无奈,姜落微也只能暂且放弃重拾琴艺的事,转而继姜知意的遗志,埋首潜心修习祭雷法门。
有一回,他去到元蝉枝处,意欲探病,隔窗看见常客洲正在其间.
他并未入室打扰,只在门外静候。
两个人正絮絮叨叨地说话,他听见常客洲以其许久未能复见的平心静气,对元蝉枝道:“我不是一意针对,但他说抛弃便抛弃,毫无一分踌躇与留恋,恕我无法接受。”
元蝉枝叹了口气:“岳师兄本性如此,你与他是结拜兄弟,应当知道他权谋计算,有时本就有些寡情。他总是怕不仅救不到人,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
“若我只因他与自己结拜,知道他偶尔有些寡情冷性,便对他坚信不移,相信他从未逾矩,相信他赤胆忠心,相信他从未在秦氏威逼利诱之下而有半分动摇,”常客洲沉默半晌,忽然换了一个略显苦涩的语气,继续道:“我做不到。”
元蝉枝还想劝他,却被常客洲摆手打断。
“安师兄… 他现年才二十四岁,自幼拜在武陵,鞠躬尽瘁,从未有一刻懈怠。他说过若有一日能投弃轩冕、返乡归隐,他要在安平做茶庄庄主,学一身习液蜜画糖的本事,与妻执手,结发长老,与儿童相亲近,潇洒快意,耕读于野。”常客洲深吸一口气,眼眶中迅速染上一抹鲜红:“一切人间寻常事,他都没有体会过。每每想到他在受缚时,或许有一瞬在心中歇斯底里地求过,求我们去救他,他此生还没有做过一时半刻的普通人,还有许多来不及完成的愿望… ”
常客洲喉中一哽,突然说不下去。元蝉枝默默垂下眼睫,同时沉默良久。
好容易缓过了气,常客洲才低声道:“若我们曾拼死救他,功败垂成便也罢了,但我们从未试过,是我们放弃了他。我对不起他,一辈子都对不起他。”
姜落微倚窗而立,仰首望天,但见千里莺啼,朝霞出曙,正是风回云断雨初晴。
同年夏,晴日暖风,绿阴幽草,元蝉枝宣告康愈。
沉烟池中浅水青碧,菡萏新发荷花,沉江伞一改往日颓败萎顿之态,生机勃勃。
由于二位掌门已不在世,姜落微直接向鸿仪仙尊请开华胥境,终于得以如愿拜入内门。
他渡劫归来,第一眼所见便是白鹭斜飞,草深处蛙鸣一片。
池水远阔,烟波飘渺当中,元蝉枝划了一只小舟,正闲闲挽了长发,涉水采菱。
姜落微沉默地看了片刻,并未出声打扰,直到元蝉枝自己抬头看见他,划桨涉过荇花菱叶,一手掌握沉江伞,抖落花叶上所沾染的甘露,足下生香,缓步近前。
她轻轻地唤了声:“师弟,这是刚刚渡劫归来?”
姜落微朝她微微颔首:“是。”
元蝉枝唇角微弯,是一抹极轻极浅的温柔笑靥,但由于许久不笑,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略一转眼,回忆往事:“我当初渡劫…也是夏季,沉烟池里荷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师姐陪我一起看了花,那时池中有一对并蒂莲…”
姜落微未应声,看元蝉枝神色如常,轻轻摇一摇头道:“往常渡劫出关,师姐会领后生到梧桐院中默许三愿,她不在了,我本来该带你过去,所以在此处等候。不过,常师兄方才来过,让我等你出来,立刻去听审讯。”
姜落微略一抬眉,道:“审讯?近日又抓了什么邪魔歪道回来?”
元蝉枝并未多说,只领着人一路入门。
穿过一片白墙碧瓦、山水楼台,直到正堂当中,但见常客洲一身黑袍坐在上首,一脸讳莫如深、波澜不兴,堂下有一人跪着,连连叩首,作惶恐万状惊骇欲死之态。
姜落微留神看了几眼五官相貌,并不认识。
元蝉枝让他在门外听着,莫要唐突冒进。
却见常客洲皱着眉头,面容冷肃,开口时是压抑着嗓的低沉声音,压力令人如负泰山:“此话当真?”
那人五体投地,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原来遥川也不是如此… 寒山道人您或许知道,遥川地带向来有镇地的仙家,人称捐酒先生。本来这位先生管得极好,民间称道,从未听说什么妖魔鬼怪猖獗不除的事情。不过近年捐酒先生已经逐渐隐退,换了座下两个年轻掌门轮番出阵,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当地人民交口称誉… 表面上是如此。正是这两位掌门在兴风作浪!”
姜落微眉间一跳,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常客洲压了眉弓,冷声道:“你最好不是因为知道武陵与遥川素来不睦,为了逃避九天玄雷之刑,便编派一个故事来挑拨离间。”
“小人不敢!”那人抬起磕红了的额,鲜血滑入眼睛,并拢三指指天誓日:“今日所言,字字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不信您去道上问问,这平时买蚕卖蚕做生意的人,谁人不知遥川近年以来风云变色… ”
常客洲未置一词,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这两位掌门中,尤其以那大掌门为主,表面上锄奸济弱、杀妖除邪,道貌岸然之下,实则千方百计搜罗天下蚕农,不计代价获取蚕农手中掌握的百忧解!”那人颤颤巍巍,“道上皆传,遥川野心勃勃,要聚四海八方所有百忧解于一人之手,不仅是为了堆金积玉,更是步步为营,为了有朝一日羽翼渐丰,与娥眉手秦氏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常客洲蹙眉,眉间隐隐一抹寒冽的冷意,“取秦氏…而代之?”
“确有其事!”那人受他冷目一凝,吓得浑身发抖,再叩首道:“小人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蝼蚁小卒,平时做些走私,今日贪图一时之利,狗胆包天,但还来不及卖出那些百忧解便被您拦下,下回再也不敢了!”
常客洲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碧眼青光慑得那人节节败退:“还有下回?”
那人吓得以头抢地:“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念你初犯,这百忧解也没卖成,九天玄雷之刑便暂且免了,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句虚构之谤,九道天雷一道也少不了。”常客洲缓步踱下台阶,直到那人面前,一对描金黑靴出现在眼下:“你今日要见的人就是那大掌门?”
“是、是!”那人迭声回答:“正是他,大名鼎鼎的遥川宋兰时…”
姜落微蓦然转眸,仿若晴天霹雳,一盆凉水从头顶淋到脚心,彻骨冰寒。
他脚尖旋了个方向,终究未曾直接推门而入。
元蝉枝看他一眼,迟疑不决。
常客洲让师弟前来,七手八脚地拉了那人下去,暂时押囚不出。
他打开门,便见姜落微和元蝉枝并排站着,前者满面魂不守舍、匪夷所思,后者观察姜落微那副作派,踟蹰不前,若有所思。
常客洲在他眼前挥一挥手。
姜落微恍然回神,下意识地交手于胸,循规蹈矩:“师兄。”
“小师弟今日入门,往后平起平坐,不用再行礼了。”常客洲将他的手按下去,问道:“你们都听见了?”
元蝉枝神色自若:“嗯。”
姜落微意味深长:“嗯…师兄召我,便是为了遥川的事?”
“是。”常客洲干脆利落,道:“原先有个惯例,后生入门当日,可休一日功课,然而此案不小,便想小师弟也一起听听,往后有用兵之时。”
姜落微摆手道:“我闲不住,师兄仅管说来。这七日七夜除驱使魂魄以外,肉身只躺在华胥境中纹丝不动,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顿了顿,姜落微又道:“武陵与遥川这般相近,带人直捣黄龙便是。”
“不能如此轻率行事。”常客洲啼笑皆非,略收了笑,摇头道:“遥川宋韬与秦氏到底不同。秦绾棘手之处,是在于她神出鬼没、形迹难觅,但其实明里暗里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许多人皆心知肚明;遥川宋韬却是个清汤寡水的坐地仙家,名声极好,有口皆碑,几乎无懈可击,况且那方才人所言,毕竟仅仅一面之词,若无佐证相辅,武陵师出无名,难以令人信服。”
姜落微颔首以示理解,下手轻轻摩挲腰间剑柄,不知正沉思着什么。
常客洲转眸望向沉默不语的元蝉枝,“师妹既然已经痊愈,我想将这潜伏的差事依旧交给你…自然,你若不便,我也不会勉强。”
元蝉枝轻轻摇头,清清冷冷地,“无甚不便。躺了这许久,再不出勤,我都忘了自己原是武陵中人。”
“我去罢。”姜落微忽而插口。
那厢二人双双转眸。
常客洲上下打量,确认他并非玩笑之语,便道:“自告奋勇是好,但你才刚入内门,没有做过一日潜伏,临机应变、明查暗访之事,远不及你师姐有经验,还是莫要插手为好。并非我想限制你,只是纵观大局…”
“师兄。”姜落微略微弯了眼,“我确实经验不足,但终有一日,我须独当一面,总躲在师兄师姐庇荫之下浑水摸鱼,于我无益。其次,综观大局,潜伏之事随着出勤多了,小师姐难免为人脸熟,总是让小师姐引领前师,并非长久之计。若小师姐不放心,再多教教我便是。最后…”
常客洲看着姜落微沉吟的表情。
“我认识他。”最终,姜落微盖棺定论,“宋兰时是… 我从前的,朋友。我亲近他会更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