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愣了一瞬。
那一瞬间,脑中豁然闪过数个疑问,当头棒击,掷地有声,搅得他心中一团混乱,犹如警钟回荡。
宛峡江水两岸并无村落,平白无故的为何会有落水小儿?
若是其他船只不慎落下,为何无人呼救求援?
虽有落水小儿便罢了,为何不止其一?
为何所有落水小儿不约而同,均集中在这一舟之下?
思绪未平,却见李画屏已然解氅挽袖,越过栏杆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姜落微来不及细想,立即束袖紧随其后,肌肤触水的一瞬便如冰渣入骨,他浑身狠狠打了个寒噤,冻彻骨髓,四肢冷颤。
姜落微勉强定一定心神,方才运气展臂拨水开路,钻到船底,一气儿抱了两个昏迷不醒的小孩拥出水面。
李画屏如法泡制,也救得两个稚齿儿童出水,两人先后翻桅上船,费了一番功夫,方才逼出四个孩子胸中残余的浊水。
小孩儿咳得昏天黑地,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咳了出来,所幸只是呛水失温,并无大碍。
一通忙前忙后,待得心中大石落地,姜落微方才感觉浑身冰冷,冻彻心肺,不由瑟瑟发抖。
他紧紧搂着浮起一层鸡皮疙瘩的双臂,口中支离破碎地连不成句:“…先、先替他们…设法回温…水里太、太冷了…”
不必他说,李画屏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入船舱,抱了被褥、手炉、丹丸、烧炭等一应用物出来,又端着温水一一挨着四个稚童的嘴,细心地小口喂下。
但那小童神智不清,咽两口吐一口,姜落微便去张臂搀他的背扶将起来,稍稍使劲捏开下颚以利润喉灌药。
却见那小童红唇微启,竟露出一排亮森森的锐角铜牙,正分泌着雪白的黏稠丝液!
姜落微浑身寒毛倒竖,不及细想,便用力将小童往自己怀中拉倒,随即食指一阵剧痛。
姜落微脸色铁青地猛一撤手,生生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那厢李画屏眼疾手快,及时窜起身来迅速撤开,却因不敢对小孩妄下重手,只得手忙脚乱地左闪右躲,狼狈不堪。
姜落微一手死死捂住了那行凶小童大张的嘴巴,一手使力将他两手腕锁在背后,用力箍紧。
掌心中除感受到小童的血流在经脉内疾速贲张,还有一颗一颗的浑圆软粒循血高速流经。姜落微不由大骇,低喝道:“这不是妖怪,他们中蛊了!”
一掌劈到半路,只消落在小童身上、便将使其灰飞烟灭的千钧一发之际,李画屏猝然收手,惊魂未定,掌心火星明灭,犹有余烟。
见那三个趴在地面动弹不得的小童又龇着牙齿意欲发难,李画屏立时收手掐诀,在身前燃起一道冲天火墙,烈焰惊天。
不知是否因为蛾母天生惧火、且本性趋光的特质,那些小童一副意图纵身扑火之态,所幸天生的恐惧还是令他们踟蹰不前。
李画屏惊得满额冷汗,扭头道:“师弟,这是有人刻意为之,你放开他不要离得太近了,以防…”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嚎啕响彻云霄!
李画屏满眼恐怖地转眸望去,竟是那三个稚齿小童不顾引火烧身,连滚带爬地匍匐而行,嘻笑怒骂、满脸狰狞、惨嚎如兽,口中切切所言却是凄楚至极,令人闻之恻隐:“娘,好疼…我好疼啊…哥哥…救我…好疼…我好疼…”
李画屏无措失色,连连却步的同时,终究于心不忍,拂袖收敛了火墙。
他颤抖着双手,慢慢蹲身,敞开胸怀,小心翼翼地张臂迎接烈火焚身的小孩儿。任凭齿啮肌骨、皮开肉绽,李画屏也只是默默地兀自咬牙吞声,并未松手放开。
姜落微强行制住怀里拳打脚踢、挣扎不止的稚齿孩童,却不由双手颤抖,尤其见到李画屏那副作派,更加感同身受。
实在不是他们妇人之仁。这四个孩童太小了,看模样不过六七岁大,懵懂无知、不谙世事,便被人害得不伦不类…
正束手无策间,船身忽而剧烈摇晃。
李画屏搂着怀中小儿,疾步倒退,抬眼直见本来驶在前头的船纷纷回转而来,未经同意便搭上跳板,接二连三地飞身窜过几个带刀佩剑的不速之客,一道寒光风驰电掣,迎面劈来。
姜落微手伤未愈,仍不得不松开怀里的小童,空出一手祭剑迎战,大开大阖,气势雄浑。
他且战且走地退到半途,耳中又听闻几声噼里啪啦在船沿搭上跳板的声音。猝然回首,便见船尾被迅速团团包拢,竟无一例外全是中蛊之人。
这些人槁项黛馘,面黄肌瘦,与之相对的是六亲不认的凶神恶煞,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一片刀光剑影中混杂着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自顾不暇之下,姜落微只得以肉躯为高墙,满目红猩,挡在李画屏身前。
这么大的动静,常客洲与岳丹燐便是睡得再沉,也轮番惊醒了,前脚跟着后脚地急忙奔出舱外。一个祭剑,一个招鹰,二人当机立断,立刻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混战。
然而,二人元气大伤,衰嗛未复,难免心力交瘁,这些蛊兵却仿佛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灵力,愈战愈勇。
一剑穿胸虽可致这些中蛊之人于死地,但相应地,却会流出源源不绝的嗜血毒蛊,因此他们不但未能扭转乾坤,反倒为了躲避那些饥不择食寻找新宿的蛊虫,更加节节败退。
“让开。”
背后蓦然砸下冰冷清晰的两个字,语中低沉,不容分辩,震得人脑内悬宕。
姜落微下意识地略一侧身,仓促转顾,便见一团红中带青的烈焰呼啸而过,势不可挡,长驱直入,冲进蛊兵阵中,催兵败如山倒。
转瞬之间,星火燎原。
凡火不克天蚕,姜落微本以为此举将是无用之功,却见那道烈焰带起风抹炊烟,火舌飞窜,处处接二连三噼里啪啦地自发起火。
片刻间,灰飞烟灭。
蛊兵阵中顷刻大乱,抱头鼠窜惊声尖叫之中,有人惊慌失措一跃而起,落入水中意图扑灭周身火焰,却连水面都熊熊燃烧起来,目中所及仅一片鲜红艳红的炽烈火海,火焱遍野,玉石俱焚。
除了不知为何并未烧成一座废墟的船在风起云涌之中,愈发势如破竹地循水而下以外,所有蛊兵无一幸免,嚎嚷震天,各自萎顿。
常客洲召鹰入手,略退一步,祭起一壁仙瘴闭关自守,以免引火烧身;岳丹燐却只是慢慢放下了剑,血雨腥风、炽火炎炎扫经周身,与那一身烈焰红袍融为一色。
姜落微惊魂未定,蓄势待发,举剑仍作坚垒戒备之态,眼底燃着满山遍野的滚浓烈焰。
愣神之际,却突然听闻背后一声低沉沙哑的闷哼。
姜落微蓦然回首,便见李画屏倨句如矩,怀中小儿早已不知去向,面上冷汗淋漓,青筋血络浮肤暴跳。
李画屏一手捂住前心,作痛不欲生之态,大口大口地喘得山洪海啸。他手中青烟未泯,连带胸中火星飞溅,猝然盛开一朵逼人掩目的艳红荼靡。
姜落微脑中一片空白。
不会的,以李画屏的本事岂有引火**之理,纵火灭火于他而言从来也只是翻掌之易,即便他纵的是地冥圣火…地冥圣火!
是啊,李画屏为何能够引燃地冥圣火?
“我取了…仙尊的火种。”李画屏踉跄地趋前一步,几乎屈膝跪地,周身烈焰烧得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彻底殷红了他面上那一抹既惨澹、又毅然决然的痛苦笑意:“我想…会用到的。我…”
但他毕竟修为不足,光有一枚火种在手,仍无用武之地。至于引火媒介,想必正是那些不知去向的中蛊小童了。
可李画屏原是正道中人,指天誓日说过不伤无辜,不想天谴来得这样迅速,快得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不要回头……”李画屏全身都在燃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烫得他吐露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燃烧,哑声歎曰:“吾今休矣!”
纵使在一片焦灼滚沸之中,姜落微仍如置身冰天雪地一般浑身发冷。
他慌忙踢开地上一具烧得劈啪作响的焦尸,趔趄踉跄,跌跌撞撞地疾奔过去。
但他还来不及触及李画屏那一道几乎看不清人影的冲天火光,便觉指尖一阵火燎,鞭笞般的噬心剧痛。
李画屏振袖而起,如同一只浴火涅盘的凤凰,偕秋风扫落叶之势,拖着一道迤逦红尾,拔腿狂奔到摇摇欲坠的船舷上,不顾一切地一跃而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昙花乍现,惊天动地。
整条河道燃烧起来,一路燃烧到望不见尽头的地平线,江水潆洄,愈燃愈烈。
姜落微驻足原地,一时死寂,两眼瞪着,干燥得刺痛。
他手中攥着一小块余温犹存的断裂袍袖,转瞬被点点火星化为灰烬。
岳丹燐拖着长剑,蹒跚登上船舷,垂目漫视李画屏落水之处,裹着一团红火的水花高高溅了起来,湿其鞋履,火焰燎身。
他却恍若未觉,慢慢地并起双手,指间掐诀,念念有词。
下一瞬,天地之间火势愈旺,飞沙走石,兴风作浪。
这一艘在火海之中独善其身的船,竟忽如挣脱弓弦的一支羽箭,霹雳惊风,俯冲而下。
姜落微一个踉跄,及时以剑支地,方才能够勉强站稳。
他愣愣地转眸,看着那一道好似全然无动于衷的颀长背影,红袍翻飞,如同这烧得如火如荼的狼藉一片。
姜落微抬着视线,嗓中艰涩着,“你都知道。”
岳丹燐没有回头。
“你大放流星矢的时候,知道安师兄还在秦氏船上;撤出鸦人谷的时候,知道安师兄已经死到临头;我弹凝粹之调的时候,知道师姐准备以身祭雷;知道李师兄引燃地冥圣火,必将反噬焚身。”
仿佛胸中压着一块大石,姜落微抬着视线勉力吞咽,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语中连绵着低沉与黏腻:“…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阻止,甚至谁也不曾告诉。”
岳丹燐袖中五指一紧,嗓中似乎被烟火连天烤得干了。
他开口时,嗓中满是难忍的苦涩与沙哑:“我谁也不告诉,是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师弟若觉得我做错了,或者权衡利弊之下,有比眼睁睁目视一切发生更好的解方,你告诉我,你在我的位置,还能够怎么办?”
并非他做错了什么,只是决定放弃一位朝夕相处的朋友时,毫无半分挣扎与犹豫,这本身便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姜落微轻轻摇头,“你既知道如此之多,我便再问你一件事。”
他顿一顿,涩声,才仰面直视侧过半身的岳丹燐,犹如仰视一轮刺目的初升朝阳。
“在小师姐与秦氏做成交易以前,你是否知道秦氏不仅早已识破玄机,且在船上布下天罗地网,只待瓮中捉鳖?只待将其余诸人一网打尽?”
日暮长烟,萧萧树林,江波澹荡,山映斜阳。
待这弥漫整条河道的烈火彻底熄灭,也便溶尽了天上地下连日积雪,鲜血淋漓的夕阳沉在江面,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