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浮地笑道:“我看你不是要一睹芳容,是想一亲芳泽吧哈哈哈哈哈,大逆不道!狗胆包天!”
“你安静些,肆意喧哗成何体统。”黑袍少年皱一皱眉,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那位师姐许久不出山了,但凡破例,亦作斗笠、蒙面、长袍打扮,遮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最怕被人指认出来。至于入门选试,自有后生当仁不让,想必她无意抛头露面,不会非要争这个风头。若想见另一位掌门,恐怕还容易些。”
那人于是做扼腕叹息之态,了无生趣道:“哎,何至于此?”
黑袍少年睨他一眼,冷嘲热讽:“我看她怕的就是你罢。”
哄堂大笑。
姜飏听得无趣,站起身付了钱,把钱袋纳入怀里,闲闲哼着一段闲曲,七倒八歪地出了酒楼。
五日后,入门选试正式鸣锣,济济一堂年轻少修聚集三千石阶之下,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拾阶而上,禁止御剑飞行。
这是武陵示下的态度,表示自入门起,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并且不要妄想一步登天,勤勤恳恳循规蹈矩地修行方为正道。
姜落微走得浑身不痛快,倒非三千石阶对他而言属登天之难,而是各路修士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一路前呼后拥,甚至有人因互相绊了脚在途中大打出手,极不体面。
绕过了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姜落微拾阶而上,左顾右盼之间,在阶边树下看见一只幼狼为捕兽夹所伤,失血极甚,正颤颤巍巍地颤栗不止。
踌躇半晌,姜落微驻足旁观,又因他人极欲过道,便干脆走出石阶到不远处站着,注视良久。
须臾,有母狼循迹仓皇而来,盘桓在幼狼身侧,既舔又拱,最终翘起狼尾,口衔伤重难行的幼崽一溜烟地走了。
姜落微安下心,回返人群之中继续缓步上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登顶,团团在校场集合。
晴空万里,日头正炙,干净剔透得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姜落微浑身大汗淋漓,听闻前方有人龃龉,便抬起头迷离着眼,勉力一定睛。
但见一名黑衣修士,兀立司令台中,仗剑为礼,广袖当风,一只通体雪白的碧眼苍鹰旋天惊鸣,敛翅俯冲而下,直从人群中心呼啸而过。
迅风骇人,逼得众少修连连却步,有人拔剑出鞘、如临大敌,左顾右盼见无人备战,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碧眼苍鹰冲到人群尽头,又循原路折返,这回诸位少修早早空出了一条道,供那展翅足两丈余的苍鹰追云逐电,霹雳一般冲过,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黑衣修士收剑入鞘,碧眼苍鹰便扑着翅膀落在他肩上,将头埋入翅膀当中,以其尖喙梳理周身油光水亮的羽毛。
黑衣修士轻轻拍了拍碧眼苍鹰蜷起的金钩爪子,才转眸睥睨台下,大义凛然道:“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自信坦然,镇定自若,不用一惊一乍地动不动便拔剑,武陵不欣赏心浮气躁的人。”
方才拔剑的那名少修大气也不敢喘,如坐针毡。
黑衣修士并未着眼此处,很快便敛去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貌,立于司令台中心,拂尘一甩,拱手为礼,再抬眸将校场上下扫过一遍,才朗声道:“在下常卿,表字客洲,负责主持今日选试,与诸位见礼了。承蒙诸位看重,远道而来共襄盛举,想必此间高手云集、卧虎藏龙,绝不乏比在下更优秀、更高明之辈,但此地是我主,此路是我开,劳请诸位先通三关,若仍有不服者,客洲绝不推诿,随时扫阶以待,恭候诸位赐教。”
乍听此话,想必从前不能过得选试便在此处撒泼耍赖的人不在少数,使常客洲不得不事先与人约法三章。
思及此,姜落微不由暗暗发笑。
孰料,常客洲那副火眼金睛,人山人海中迅速且精准地找到这突兀的“噗哧”一声,当即皱眉沉声道:“你笑什么?”
闻言,四面八方的千余道视线齐刷刷转往此处,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
姜落微短促一愣,随即整衣敛容,正色一拱手:“弟子不敢乱笑,方才口干,呛了一口唾沫。”
事出突然,他情急之下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借口了,立时引发周围此起彼伏、欲盖弥彰的窃窃笑声。
常客洲的眉头皱得愈发沟壑分明,喝了一声肃静,方才斥道:“你还不是弟子,慎言。”
姜落微从善如流地称是。
那厢,常客洲等不及他重新直起身,便开口说明比试规则:“现请诸位根据当下位置,依序列为两队,站在自己对面的人,便是你的对手。待鸣锣声一响,双方交剑比试,一较高下,鸣锣声二响后请诸位缴械,胜者分于左,败者分于右。”
如此一轮比试过后,常客洲聚左列胜者为一队,又再召那碧眼神鹰如法炮制,将众少修分为两列,换剑比试第二回。
与姜落微做对的少修均是本事平庸,一身上不了台面的蹩脚功夫,他胜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时不免有些纳罕。
姜落微四下环顾,但见校场左列仍有少修千余,便了悟道,这怕只是小试身手而已,真正的重头戏应当还在后头。
右列败者得剑归还,一一被武陵弟子请下山去,其中有甘拜下风、依礼答谢者,自也有人不服气地撒泼骂野、打鸡骂狗,然无一得以例外。
常客洲眼观四方,八风不动,似乎此情此景早在意料之中,也见怪不怪了,只是偶尔抬手与那碧眼苍鹰玩着你捉我跑的小游戏,不亦乐乎。
也正是此时,姜落微发现那碧眼苍鹰只有一只眼睛可以视物,另一眼上剜有一道怵目惊心的刀痕,眼皮半阖,空洞中隐有几片腐朽白斑,似乎早已废去多年。
左列胜者在校场中心集聚,分别列队,井然有序。
常客洲让苍鹰在肩上站好了,并清一清嗓子、一甩拂尘,朗朗道:“百家皆修剑道,诸位修行至今,应当使得几手花剑,本轮即以此为试。所谓花剑,讲究的是滴水不漏、无缝插针之道,届时鸣锣声一响,一队五人、一次四队,请诸位出列舞剑,舞时将使人在剑圈外泼以酒水,一轮以后,能保衣襟不湿者,方为胜出。”
这与上一轮的难度相比,全然不能够相提并论,待常客洲话音落下,人群中已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
有人扬了声道:“这厢失礼。在下并不是不服气,只是资质愚钝,想冒昧请常公子先行示范,不知您是否愿意赐教?”
常客洲循声望了一眼,只见那处骚动不止、兵荒马乱,便微微勾起一抹冷笑,眸中水波不兴,道:“报上名来。”
那人不卑不亢,又扬声道:“不才姓赵名夔,表字庚永。唐突冒犯,望勿见怪。”
常客洲不答,振臂一挥,碧眼苍鹰便展翅凌空飞出极远,在一望无际的长空中辗转回旋,低鸣如吼。
常客洲从台上抱了一坛子酒在怀中,展袖纵身,俐落下了台来。校场中的一众少修连忙闪躲,为他让出一片空地。
姜落微自也手忙脚乱地被迫退了几步,却见常客洲站定以后,将酒坛当空一抛,一剑贯穿了坛身,酒酿倾泻,耳中只听见呼唰几声冷风呼啸,眨眼之间,常客洲已经旋身站定。
但见他四周泼了一圈淋漓水迹,身上滴酒未沾。
既要滴水不漏,比起让人从旁泼酒,这般当空洒酒自是难上加难,何况他还要空出一只手的气力去抛酒坛子,更可能来不及出剑劈水。
众人屏息发愣,旋即犹如空中炸响一声惊雷,欢声雷动。
常客洲欠身施礼以示回谢,然其中倨傲不言自明,尤其回头望向赵庚永时,眸中更是冷意毕现:“赵公子既请动了我,该第一个出列向诸位英雄示下。”
赵庚永倒不被他气势所慑,唇畔隐含几分钦佩的笑意,恭谨拱手道:“赵某不敢推辞,这便恭敬不如从命。”
姜落微袖手旁观,手中不由蠢蠢欲动,暗自在心底下了决心,便高高兴兴地钻回了队伍里去。
几轮试下,诸位少修可说是兵败如山倒,百人中不能出一人。
值得一提的是,那赵庚永丝毫不落下风,第一个上阵舞剑便做到了酒不沾襟,是个极好的表率,当之无愧地获得了满堂彩。
常客洲睨他一眼,唇角隐笑地摇了摇头,不知心中做何感想,观其神色,倒真是欣赏有加的,对于赵庚永先前出言不逊,并无记恨之象。
轮到姜落微时,身边的武陵弟子依例向他略一拱手,开坛让他目视其中酒液,便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落微盯着潭中晃动的琥珀清光,心中萌动,于是抬眸,笑着向那怀抱酒坛的武陵弟子拱手道:“这位兄台,可否劳烦您将这坛子借给我?”
武陵弟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子试完以后,自可以取走酒坛,填了酒再携坛下山。武陵不会吝啬这点酒的。”
这竟是预判他不能够通过本轮选试了,姜落微一时有些啼笑皆非,连忙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方才见常公子那般绝技,在下心中钦佩,便也想自己试上一试。”
武陵弟子瞠目结舌,定了定神后,苦口婆心地劝解道:“这位公子,你仅有一次选试机会,但凡衣袍沾上半滴酒水,便只能明年再来了。你若喜欢试,尽可以下山以后回家试上百回千回,没有人会拦你,但这…”
姜落微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不满地啧了一声道:“你怎么总觉得我要下山。若今年敬不上这拜师酒,我还真就不肯下山了,兄台你行行好罢,我…”
“给他。”
那紧紧抱着酒坛疾步后退的武陵弟子一下撞进了某人怀里,蓦然回首,立即手足无措地欠身一拜。
不知常客洲是何时下了台来,摆手称过无妨,又云淡风轻地睨了姜落微一眼,口中重复道:“给他。”
于是,酒坛便被胡乱塞进姜落微手里,那武陵弟子塞了便跑,躲到常客洲身后准备看他的好戏。
耽误的这些功夫间,已有数人将视线盯在此处,姜落微毫不怯场,兴高采烈地将酒坛高高当空一抛,又纵身登云一跃,提靴踹破了那颤颤巍巍的酒坛子,落地,旋身持剑,飞速急舞,剑芒寒气如冰,驱开酒浪,金星直冒,很是一副炫目的风姿。
周围一众少修瞬息安静,少顷,喝彩与叫好声哄堂高起,震耳欲聋。
常客洲冷眼地束手旁观,不动声色,直到姜落微喘着粗气站定,才低声道:“一个两个略有几分本事,一技傍身,也愈发爱现了。”
姜落微心中一惊,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总而言之道歉不会有错,便赶忙拱手,连称失礼。
四周潮涌般的嘈杂人声亦逐渐平息,常客洲转眸回望,扫视校场各处学生,皱了皱眉,义正词严道:“诸位周知,若得一朝拜入武陵门下,求的不是天花乱坠、奇技淫巧之类,且最忌自恃才华,骄踞横恣、矜奇炫异而不能克厉者,若现在场中有人是为享名天下、或出人头地而来,即便本事高超,武陵也不是容人长居之处,请您另谋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