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时捂着左眼,右眼上挑,视线落在元蝉枝握紧的拳头,指节掐成了青白色,一语不发。
温锦年挑眉,似乎受人冤枉亦有些不忿:“姐姐何出此言?”
元蝉枝置若罔闻地背过身,并不言语,双手攥在身后,指节阵阵发白。
元蝉枝如此,自然不是见到什么值得庆幸安幼儒死而复生的场面。
常客洲首一个按捺不住,箭步上前,意识到不妥时,才僵硬地收回要拉她的手,转身与她擦肩而过,面向温锦年。
他有心提问,喉头却忽然不自意地哽咽,毫无预兆地红了眼,出声时竟然是变了调的闷声:“二位公子让师妹看了什么,可否借在下一观。”
姜落微心中却道,要让常客洲也入阴阳瞳阵中,只怕是行不通的。
不出他所料,温锦年为难地摇头道:“这…不是弟弟小气,确实是有心而无力了。姐姐得以入阵,是因曾亲眼目睹安道长‘以身殉道’,记忆犹新,故而见死瞳中能够结其心心念念,重现当日情景。哥哥你不在现场,没有心结,不曾对安道长赴死的画面难以忘怀,只是通过口耳相传得知死讯,即便投身阵中,亦无法罗织安道长的‘死相’。”
元蝉枝背影索然,体态僵硬得如同一座雕刻的佝偻石像,唯有委地裙摆迤逦翻飞,显出几分生气。
温锦年弯了一对眼,笑得分外可亲。
元蝉枝到底是明白的。阴阳瞳中之境,是汝之所见,彼之所现,主掌见生阵的阵主至多能够筛除不欲为人所见的回忆片段,纳于私心,使不得窥;却不能凭空捏造,无中生有,又何来幻境之说。
温锦年慨然道:“我不过是个令人心灵相通的媒介,并无任何主导权,遑论弄虚作假的可能。”
这一席话并不作伪。
岳丹燐在桃源时修业于棋院,通晓阵法,见过古籍中记载,欲祭阴阳瞳只须天赋,却没有几分玄虚,不是什么高深的法阵,其简单粗暴是但凡阵主从中作梗,意欲逆天篡改命途,便必然遭到反噬的程度。
暗地不可视及之处,常客洲持剑的手紧了几分。
他自然可以质问元蝉枝在阵中所见,却实在不忍触及她血淋淋的疮疤,正踟蹰着左右为难,宋兰时忽而出声:“倘若芙蕖仙子不便主阵,方才我开了生门,见过安颜,可以再祭同心阵。”
温锦年莫名,道:“武陵诸位并无与你血脉相亲之人,即便你祭了同心阵,又有谁能与你开门主阵?”
宋兰时答:“姜公子能。”
话音落下,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整齐划一地打来,投在姜落微脸上,有不可置信者,亦有大惑不解者,滋味各异,五味杂陈。
唯有唐斯容看着语出惊人的宋兰时,初时还一脸讶异,却很快便展颜而笑,似乎恍然大悟。但见他唇角微勾,牵起一抹言不由衷、隐含几分轻蔑与嘲讽的笑意。
姜落微回眸。
宋兰时一如往常地惜字如金,卖完关子便兀自闭嘴,能说两个字绝不多说三个字,也不看他,定定望着因震惊突然变得手足无措的温锦年。
单看他那毫无表情的侧脸,实在瞧不出什么玄机。
虽说姜落微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亦知此时发问,多半又是“秘密”“你猜”之类的答案,然而这一当头棒喝却着实过于耸人听闻,晴天霹雳,便不由自主道:“我?”
宋兰时与他对视,喉间滚动,下颌骨似乎也动了动,张口欲言,未语却先露几分疲惫之色。
唐斯容忽而扬声:“不是你是谁?如今这浮曲阁中,除了你还有哪个姓姜。他要帮你,你让他帮便是了,难道堂堂遥川首席弟子宋韬,会使什么阴毒手段害你不成?”
遥川门下与武陵中人素来不睦,倘若宋兰时怀恨在心,暗怀不轨,也算合情合理。但宋兰时对姜落微的徇私偏袒亦是有目共睹,虽不明所以,武陵对他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常客洲暗暗推了姜落微一把,低声道:“有话晚些再问,师弟且入阵去,告诉我等见到了什么。”
姜落微再心有疑窦,亦知此刻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便依言上前,将手递给宋兰时,让他在掌心画上阴阳两级,坐地一拍,宋兰时占据阴极,姜落微则正在阳极之心。
瞬息之间,耳畔天籁婆娑之音与人语错落之声齐响,时近时远,若即若离,吵得姜落微不由抬手捂住耳朵,却未能减轻半分嘈杂,反倒顿生五内剧痛、灵肉剥离的抽筋断骨之感。
他刚按耐不住地要痛叫出声,睁眼便见已经异地而处,甚至换好了一身水蓝色的夏日轻衫,足蹬软靴,不疾不徐,正跟在一名女子身后。
这一副身体并非他能完全掌控,只关乎自身的动作,譬如眨眼,他可以控制自如;倘若关乎别他,譬如意图加快脚步赶超前人,每一举手投足皆受一股反力牵制,动弹不得。
姜落微缓慢垂眸,便见掌心咒文繁复,龙飞凤舞,却不是他自己的手。
左手大指关节处有肉茧,粗糙犹甚,别处却是腕白肤粉,有如凝脂女子,是一双练琴不怠的手。
他一眼便瞧出,这双手必然属于宋兰时。
宋兰时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部肤质天生柔腻,触感一直很好,即便他抚琴时从不戴薄牛皮之类的护手,也未曾落下什么伤痕,唯大指平素按弦操劳太多,不免留下一块不太好看的薄茧。
宋兰时稳步随在女子身后,穿过一片寂静后院,院中寥寥数人正各自忙碌着,仿佛互不相干,并未朝他们多看一眼。
一行人转了个弯,步下几层阶梯,方才看见一个暗室,开门见山,原是别有洞天。
姜落微有意四处张望,宋兰时却只是安安分分地目视前方,有如一座玉石雕像,他只得暗暗转动眼珠子,以余光四下偷觑。
原是个地下酒肆,灯火通明,人声稀疏,摆着几张桃木方桌,不算僻静却也不怕隔墙有耳,做个偷鸡摸狗之处再好不过。
又转入一个雅间,女子转身正面向他,双方各自落座。
宋兰时淡定自如,姜落微却不由心中猛烈震动,一瞬惊愕以后,突然浑身冰冷,脏腑沸腾,心如刀绞。
秦韵仪是个行走江湖的成功商人,一介女子之身走到今日,以其毒辣的目光与手段,雷厉风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与正邪两道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故而道上议论纷纷,评价两极。有话说相由心生,秦韵仪的容貌与她的作风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高挑丰腴,年近四十生得似不满三十,弯月柳眉衬着一对杏核儿眼,小鼻□□,幼态中又不失沉稳,柔桡嬛嬛、风姿绰约,很是温和圆融的一副面相。
然而,这张娇美的面孔,却是武陵人半生的噩梦。
此时,画面一晃,迅即闪回。
姜落微的视线瞬间被漫天弥地的艳红所充斥,仿佛鲜血喷涌盈目,眼周亦开始发着烈火灼烧似的炙热滚烫,痛不欲生。
人在痛极时是失声的,蚀骨的剧痛仿若一根细弦,攀附在眼球上,不断抻长、无止无尽——他痛得几欲闭眼,却有人摁着他的后脑,扒着眼皮,迫使他直视足下,那里有一个被压制着跪伏在地的人。
可视范围有限,在视野尽头出现一双女人的绣鞋,湖色缎上绣荷花,尖头以绣线和绦带装点,鞋口以金线盘成的曲水纹绦边,优雅别致得仿佛能平白在这泥地上,踩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只是姜落微满眼鲜血,脑中混沌,昼夜都分不清了,这双慢悠悠地踩着莲步、踱到自己眼前的女子,又如何称得上好意。
那女声道:“醒着吗?”
另一个男声回应:“女的醒着。这破道士方才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女声又道:“唉。别让他就这么便宜死了。泼醒过来。”
眼前的画面溶成一团斑驳干裂的血块,神智迷茫中,姜落微只能勉强认得,女声来自于秦韵仪。
颈上骤然一阵撕裂的剧痛令他从间歇性的晕厥中清醒过来,或许是被贴上了一块烙铁,他却只觉得冷,冷透了,栗冽之气砭人肌骨,忽冷忽热,仿佛在天寒地冻中,一簇红莲业火焚身噬骨。
女声道:“下手轻点,别让芙蕖仙子平白看不见了。总不好叫斗雪散人死了都无人送终,孤苦伶仃走上黄泉路,孑然一身,那多寂寞,让我过意不去。”
那女声转了个方向,巧笑嫣然:“武陵人不是誓言杀尽蚕农么?要将天上地下的毒蛊都灭绝了?你可知道,蛊虫如此弱小微末之躯,只比蝼蚁大不过一点,难得一包百忧解,可比你要矜贵许多。我上有老下有小,又不拿了你的,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武陵人却这般赶尽杀绝,叫我好生难过。这笔亏损,不算在尔等头上,我实在不知能问谁要去。”
女声道:“罢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也犯不着与你锱铢计较。我还要以德报怨,叫你尝一尝这百忧解的甜头,浅尝辄止,令你忘了人间烦恼三千、痛苦磨难,你若欢喜,好再问我来要。你师妹一介弱质女流,怕是消受不了这等好处,且让你独享其成,她在旁边看着便好。”
秦韵仪话中总有几分悲悯,恶毒与恨意杂糅成一个很诡异的声调,深邃、平缓、无边无际,在暗中有如藤蔓疯长蔓延,显得漆亮而幽寂。
无人作答,她亦只是那般自顾自地说着,呓语般地、蛇蝎般地,犹如梦话。姜落微不想张口,但胸中满腔浊气却不得不叫他猛地一声干裂的咳嗽,咽喉立时涌上一股铁锈,喷洒了满地的血花。
此间显然并非宋兰时的记忆,而是来自元蝉枝的梦回。
姜落微被按跪在地,只觉得他但凡再轻举妄动,这一副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躯体,风一吹就要碎掉。
他痛得无法思考,眼前幻影与实景交替,他在满目鲜血淋漓中,看见荆棘缠住那人的脚腕,新鲜的尖锐草刺贯穿皮肉,一路拖拽、下坠,拉到自己面前。
在一片血泪盈眼中,他昏沉欲死,勉力定睛,终于在鲜血淋漓的视线尽头,看清安幼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