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由不止一人踩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环境下,无形中被扩大了许多,仿佛步步都能击向人的心里。只见是两个警探带着一个青年女子走进这昏暗的房间,随后女子漫不经心地走到房间中央,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
一名面色冷肃,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警官已经坐在她对面等着了:“唐雅仪女士,年龄二十三岁?”
“嗯。”
“唐女士,被害人程平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们可以查到的,我和那家伙是亲父女关系。”一头乌黑亮丽的长秀发高高盘成一个发髻,脖子上露出一条怀表链,白皙的脸上两弯柳眉,深杏眼,鼻梁不高不低,唇色浅淡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母亲唐玉梅多年前和被害人程平离婚,之后你改随母姓,情况是否属实?”
声音非常平淡,但似乎并非波澜不惊,而更像介于玩世不恭和自暴自弃之间的一种成分:“属实。”
“希望你如实说来,五月六日(阴历)下午五点至十点这段时间的行踪。”
“哦。”女子仿佛一板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回答,“前天下午,我工作完从学校出来,大概六点半。等我离开校区,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的时候,看见了程平。他也看见我了,上来就告诉我什么我有话跟你说。我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就走了。我自己走回了家,到我邻居家里坐了一阵子,再去附近杂货店买了点东西,其余时间一直在家。”
女警官低头瞅了下手里的笔记本:“请你详细说一说,你在杂货店都买了什么?”
“让我先想一想。”女子垂眸,片刻后抬脸,“一瓶墨水,三支钢笔,一个水壶,还有一把折叠刀。”
“能麻烦唐女士回想一下刀柄的颜色吗?”
“绿色。”女子稍作思索后回答。
绿色刀柄?女警官克制住面部表情,尽量不动声色地扫一眼笔记本,确认遗落在死者遗体旁的凶器是红色刀柄。
女警官的言辞里带上了几分凌厉的语气:“唐小姐保证你当时买的刀,刀柄是绿色不是红色吗?”
女子的音调如常,“我其实是喜欢红色的,但是刀上带红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血,我就换了别的颜色。”
一边嘴上说着,女子心里一边想:反正杂货店老板虽然眼熟自己,但是他眼熟的人多了,对自己又没什么好感,而且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记得请自己买了什么颜色的刀——初衷不过是想完全摆脱那个爹,难道有错吗?
不久后,先前的一男一女两名警探又带着女子离开。自始至终,女子秀雅冰冷的脸上都看不出多少波动,偶尔流露的情绪更像是不耐烦与不满,似乎这件凶案的死者不是她父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甚至麻烦的人物。
先前的女警官依然坐在询问室里凝视着笔记本,忍耐许久的眉头早已拧了起来,若有所思。而在打开的一页上,明明白白写着如下内容:
程平,男,现年49岁,X省w县人。小学学历。××××年(距今二十四年)与J城女裁缝唐玉梅结婚,次年六月生下一女。但在女儿出生不久后,程平不辞而别且未离婚,投靠谈阳集团,与谈阳集团老板简宇英之妹简蕊又有一女……
方才在这里接受询问的女子就是程平与未离婚前妻的女儿,名叫唐雅仪,二十三岁,读大四,在学校兼职抄写员。
先前与那一男一女两位警员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警员。坐在问询室内的J城支队队长简颉头也不抬便问:“你们觉得,唐雅仪的供词可信吗?”
众人中有一头中长发,最年长的副队薛冰缓慢地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说话时习惯性地将二指举在双唇前方:“大致是可信的。据我看来她是孤僻冷淡有点孤芳自赏的性格,她对程平的态度显然是既恨又瞧不起的。她头脑也很清醒,明白程平一出事,她就有很大嫌疑。综合这两点,她眼里杀害程平应该是得不偿失的事情,所以程平的死很大可能不是她所为。”接着薛冰又补充,“不过她有没有隐瞒什么,就不好说了。”
四人中唯一的男警员朱湛青抓了抓头皮,犹豫地开口:“简队,这个案子我能申请回避吗?嫌疑人唐雅仪口中的‘邻居’是我女朋友时开阳,她们俩是初中同学。”
简颉眼睛一亮,放下笔记本:“你平时见到唐雅仪的次数很频繁吗?”
“很频繁,我很多次去找开阳都见到她们在一起。”
“你来说说你对唐雅仪的印象。”
“呃……她是个性子很冷的女生,几乎没和我说过什么话。我一去开阳那里,若是她在那,她通常是再坐一小会儿就走了,谁留也留不住。开阳说她小学时候被很多人欺负过,到处求救也没办法,只能硬忍了下来。再结合我观察到的,少说她是个能忍的人。根据现场勘察看来这是早有预谋的谋杀,唐雅仪似乎有些符合这个凶手的心态,但若说她真就是凶手,好像也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而且咱们一开始认为的‘黑势力报复杀人’不能排除。”
“那我恐怕也得申请回避。”编着短辫子的女警员钟欣雯揉了揉耳朵,“唐雅仪也是我初中同学,我和她还有时开阳当时一个班,不过不熟,只记得那时她比现在还要自闭,上课不发言,下课更不说话。”
“你们不用回避了。”队长简颉听完了所有人的讲述,无可奈何地叹气,“不然谁来查案子?要是严格计较来的话,我也得回避了——你们不奇怪为什么我没叫你们去调查程平么?因为我手头早就有了详情。他是我姑父,也是我父亲谈阳集团大老板简宇英手底下的得力助手。”
钟欣雯深吸一口气:“简队,其实我也有情况要反应,我十几年前见过程平。”
黑布鞋不紧不慢一步步迈出,很快警局大门中走出一个梳着乌亮高髻,黑大衣里套着白衬衫,下身一条灰裤子的修长苗条身影。等在大门边的两个人急不可耐地凑了过去,其中一个是四五十岁的妇女,鬓角已经白了一片,心急如焚地一把拉住出来女子的双手:“闺女啊,你还好吧?你爹死归死,怎么牵扯上你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他出事那天白天,我在路上偶然跟他打个照面。”唐雅仪轻描淡写地说。
唐玉梅仍放心不下,正待继续问东问西,边上与唐雅仪年龄相仿,留一头披肩发、生一双含情眼的女子,便是男警朱湛青的女友时开阳,赶紧宽慰:“阿姨别急,我听说这个女队长很厉害的,既然小雅跟这案子没关系,那肯定不会有事。”
真就没关系吗?唐雅仪理理脸边的碎头发。或者换句话说,她那天早猜到程平准是摊上事了却故意不理,除了明哲保身,难道没有放任局势发展为这一结果的期待吗?
仔细想想谁知道得意多还是失望多呢,毕竟不是自己亲手了结的。当然她肯定不会去亲手做,因为她是平民,杀了人,在不够光明的环境下没有途径脱死罪——这个人的命不值得她搭上自己的命去索,即使他的命加上他、他、她、他,等等人的命——也不值。
一路木然地回到家里,七十多高龄,心脏不好的外祖母柳淑萍正在踩缝纫机,唐玉梅赶紧劝她下来,自己坐到桌前开始忙活。
这一家三代女人,没有一个命好的。柳淑萍的丈夫生前一身的毛病,尤其看不起女人又需要女人做家务伺候他,七八十了出去寻花问柳得了病,一命归西;唐玉梅经媒人介绍嫁了程平,结果公婆大伯哥大姑姐连带丈夫联合起来欺负她,由于怀着女儿只能忍了,偏偏后来女儿出生丈夫还跑了,唐玉梅便带女儿回了娘家——但究竟是把程家赶出来还是唐玉梅自己忍不了回来的,唐雅仪至今不清楚,也不敢问。
唐雅仪一直觉得家里待那个不称职的父亲过度仁慈了。当初虽然唐家只是小门小户,但程家整个一家徒四壁,结婚的钱全是唐家在出,就这程家还蹬鼻子上脸;这么些年,程平在外头又找了别人,不寄一分钱给这边的母女俩,还时不时来唐家蹭吃蹭喝,程家那边也老是借钱不还,妥妥的一家子无赖。唐玉梅不愿见一个程家的人,柳淑萍却还对他们好声好气的,说是好歹有个人情,不然小雅将来孑然一身怎么过活。唐雅仪的看法是这种亲戚怎么可能靠得住。
唐玉梅虽然感激这些年母亲为她娘俩的付出,但是那可不代表会全盘附和她的一切,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忍不住抱怨开了:“当初您非要给他好脸干什么!现在他一出事,警局就怀疑上小雅了!”
“难不成我把他赶出去就行了?”柳淑萍叹气,“抛开我以往说的,就算咱这边不容他,他那个小心眼到时候记恨咱,又该怎么着?”然后她又絮絮叨叨起那一套老生常谈,“小雅未免太死心眼了,说什么也不愿谈对象,让对象上警局里说说,哪还有这事啊!”
唐雅仪在自己卧室里坐着,脸色蒙着一层阴翳。她贼烦提起家里的事——程家重男轻女看不起母女俩,母亲因为她忍了父亲这个男人,姥姥因为收留她同舅舅关系僵硬,仿佛这个家一切不幸都是她引起来的一样。
一向开朗活泼的时开阳此刻也沉默着,秀气的秋娘眉蹙了许久:“她们怎么看待你的嫌疑?”
“我知道的我已经都说了,看她们的证据和理解了。”唐雅仪抬头望着窗外。
“要不要我到时从Traddle那里套套话?”Traddle是朱湛青的英文名。
唐雅仪摇摇头:“算了,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我更有嫌疑。”
“唉!”时开阳忍不住抱怨,“你这个爹真垃圾,活着半分福气带不来,死了倒惹了一堆麻烦!”
实际上时开阳和她自己的父亲……时开阳父亲是西医,母亲是中医,家学渊源促使时开阳长大后中西医兼修。她父亲原先是这几户人家里远近闻名的“好男人”,直到时开阳大一那年,父亲被抓到出轨已婚女同事。此后一家三口关系微妙,整个家庭表面上和和气气,暗中分成了两部分,母亲女儿和父亲。
——这何尝不是一种常态,世界各地都有形形色色的、旁人看笑话局中人无奈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