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花锦桦照张道长的吩咐,搬了张小香桌和一把藤木椅到庭院里,赵途途摸着椅背坐过去。午后日头不错,赵途途坐在一棵枇杷树下,细碎的阳光穿过枝叶打下来,清凉间又带了丝暖意。这个时候要是再给她拿一条小毯子盖上,她怕是能直接舒服的睡过去。
毛毯没有,有人给她拿了只小香炉,搁在一旁的高脚小香桌上。渐次还有一些补牙会用到的东西,也一一分布摆在桌案上。
香炉里烧的不知道是什么香料,闻起来只有淡淡的香味儿,但却又丝丝缕缕从赵途途的七窍中渗入。
“师父,你遮到我的光了。”赵途途眼前一暗,知道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那阴影笼罩下来,将她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赵途途立时感觉到一股阴凉之气。
“师父”不理睬她,只是俯下身,两手撑着两边的椅把手,连人带椅子给她调了个个。搬动椅子的时候,额头不小心轻轻碰到了赵途途的脑袋。
椅子兀地腾空而起,赵途途没有准备,当下吓了一跳,缩着腿脚两手下意识去抓椅把手,奈何椅把手没抓到,却抓了两只人手。
要不是因为事发突然,赵途途心里惊慌来不及多想,不然她是万不可能等到那人拿手钳住她下巴,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压根儿不是她师父。
那人将她调了个个,让她背朝阳光。太阳就这么直咧咧地照着她的头顶,没一会儿,赵途途就觉得脑袋后面好像要着火了。
“师父,你用什么给我补……啊!”
赵途途一句话没说完,冷不丁被人用手捏着下颚抬起头来。那人动作快速又敏捷。赵途途正说着话,上牙与下牙便猛地撞到一起。她不幸咬到了舌头,疼的龇牙咧嘴。
赵途途抬手捂着嘴,想给自己揉一揉。但是手刚捂到嘴皮上,便被面前那人捏着手腕强硬地拽了下来。
师父今天心情不好啊,赵途途如此想道。
赵途途抬着脑袋,脖子折成两折,脸往上仰正朝着天。那人手上再一个使劲,赵途途的上下颚便自动分开了。
她大概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咧开嘴龇着上嘴皮子,将门牙露给他看。
白镜弯腰,脑袋一点点低下去,直至距离赵途途的脸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时,才堪堪停了下来。
赵途途的一颗门牙从中间断开,断裂的地方意外的平整,可见当时她摔下去极凶猛,那颗牙磕断的时候也是极迅速。直到现在,牙床上的牙龈肉还是肿的。
白镜仔细观察了会儿,然后从一旁的香桌上取来牙骨跟软金铁线。他先对着赵途途的断牙比划一番,发现牙骨的形状对不上。
赵途途被他用手捏着下巴,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下巴上传来的触感。他的指腹带了温度,柔软而平滑,捏着她的下巴力度不大,却刚好卡在下颚骨上,让她嘴巴张开且不得动弹。
他低头凑近她的时候,呼吸落在她的脸上,赵途途终于从那袅袅清幽熏香里辨别出了一些别的味道。
“你不是师父。”她不是疑问,她是肯定。
“白师兄?”她试着喊了一声。
白镜停了手里的动作,静静望着她。
由于嘴巴合不上,赵途途说话时喉咙里就像含了一口水,呼噜呼噜地,听不分清。
“别说话。”
低沉如握埙的声音冷冷传入耳中,赵途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细数之下,这应该是她跟她这位苏师兄第四次接触了,但现下还是第二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声音离的自己极近,像是贴在耳边说的。赵途途面上一瞬间流露出惊慌的表情。
白镜将她面上的表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并不以为意。
赵途途从第一次遇见他就有些怕他,听了他对自己说的那极为冷漠的三个字,后面便再没敢说话。
白镜有条不紊地将牙骨打磨出与她牙齿契合的形状,然后软金铁线从牙齿缝隙里穿过,将半颗牙骨牢固地绑在了赵途途断了的门牙上。
那牙骨是他用银薄、白锡、丹砂等材料炼制的银膏,用来补牙很合适,但他实际上极少帮人补牙,因为不高兴。
“你是如何劝服张知朝收你为徒的?在我接你到小善山之前,你就与他见过面了是不是?”补好牙后,白镜并不起身,而是将两手分别撑在椅把手上,俯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白镜今年二十四岁,虽则年轻,但气势骇人。赵途途这是看不见的,要是看见了,跟他对上眼,只会更害怕。因为他眉眼凌厉,看人的眼神就像要把你吃了一样。
白镜定定望着她的脸,他想起刚刚张道长来找自己时的情形。他说赵途途是因为自己才磕断了牙,女孩子家豁了牙不能笑,丑。遂好说歹说,让自己帮她补牙。
先不提补牙之事,单说他让她宿在自己那屋里,白镜就觉得匪夷所思了。虽则他也晓得张知朝脑子有些不大正常,可是最近尤为不正常。先让他接赵途途回山,后又让她占据自己的屋子,还不跟自己打招呼。
赵途途感觉到他松开了捏住自己下颚的手,心里刚要舒一口气,下一刻又听那骇人的声音蓦地在自己头顶响起,轰隆隆的,像是打雷。
那雷声一下一下敲在自己心上,吓得赵途途心惊肉跳。
“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赵途途结结巴巴地说道。
师父告诫过自己,不能将历劫之事随便告诉旁人。便是大师兄,应该也不好说的吧。
“不回答?”白镜挑了挑眉。
“嗯……我,我答应师父,不能说……”赵途途努力跟他解释道。
白镜听她支支吾吾,终于失了耐心。他松了手,直起身来。
他一直起身来,赵途途立马就觉察到头顶的气压消失不见了。不多时,面前也开始亮堂起来。
白镜走了,赵途途听到他缓缓离去的脚步声,整个身体逐渐瘫到藤木椅上。
为什么会这么怕白镜呢?
不说第一次不知死活地摸了他,单说那晚在后山遇见白镜。她虽然看不见他,却从呼吸声里能大概判断出他在哪个位置哪个方向。她的手一点一点往前伸出,再多一寸便能摸到他了。但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因为她的指尖感觉到了寒气,那种尖锐兵器的寒气。
白镜应该是握了刀剑在手上的,只要她再贴近一寸,那刀剑一定会划破她的手指。
她感觉到来人的杀气,这才急忙忙跑了出去。却不料,自己摔了个狗啃屎。
“张知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收赵途途为徒?”从院子回到前殿的白镜,忍不住要去找张知朝问个清楚。
“自然是为了你们好。”张知朝正坐在蒲团上剥花生,见他前来质问,也不惊讶,“途途渡劫成功,便是你渡劫成功。难道,你想生生世世被困在这结界中吗?”
“我不会生生世世困在这里。”白镜否认道。
“可是已经第三十八年了。”张知朝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淡淡道。
困住他们的结界不是一个空间,而是时间,一直在重复轮回的那一年时间,他们所有人整整重复了三十七回。
“你确定,赵途途可以?”白镜沉吟片刻,反问他道。
“一切因她而起,一切便会由她终止。你该相信,前世因,后世果。”张知朝意味深长道。
“我不是六界中人,因果轮回那套对我没用。”白镜不以为意。
“可你现在已经身处六界中了,有些事,还是入乡随俗吧。”张知朝劝道。
“你指的入乡随俗是什么?”白镜问。
“弥补你前世的过错。”张知朝道。
“这样就有用了?”白镜半信半疑。
“你不妨去试一试。”张知朝说着抬起头,目露笑意地看了白镜一眼。
白镜回望过去,见张知朝浑浊的双目中却有着清亮之色。他不再多言,径自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赵途途又回后山睡觉了。
本来她死活不愿意的,可是张道长拍着胸脯立下命誓,说她师兄肯定不会撵她走。好说歹说,这才将赵途途哄了去。
花锦烨似乎很不待见白镜,赵途途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将赵途途送至门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赵途途一人心惊胆战地面对白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