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道轻柔的嗓音在昏暗阴冷的房间内回荡。
“陈郎,我来看你了。我变老了许多,都不好意思常来看你,你想不想我?”
“陈郎,我的陈郎。”
惨白的烛光在角落摇曳,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副冰棺,棺盖大敞。一位身着月白纱衣的女人跪坐在冰棺旁,手指轻轻抚摸着棺材中的人,从眉眼,到鼻梁,最后是嘴唇,她眼里满是绵绵情意,可见棺中人是其此生挚爱。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我!”女子陡然抬高了音量,面目也跟着扭曲起来。
她整个人都像是从原本故作温顺的花蛇蓦地变为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
方才抚摸棺中人的手指,落到了她自己的脸上,细细摩挲着嘴唇,表情似喜似悲,又带着癫狂:“我最好看的时候,你都不愿意看我一眼……现在我都老了,你更不愿意看我了,对吗。”
“那你想看谁!你想看谁!我不准你看!”
冰棺内的尸体不会给她任何回应。她仿佛也并不想听到任何回答,只歪着头自言自语着。
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
瞧着这冰棺里躺着的,是一具男子的尸体,依稀可见其俊朗的轮廓。只是男子的头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倾斜着,想必生前定是从高处坠落,摔断颈骨而亡。
最为骇人的是男子的嘴角轻轻上扬,令狰狞毫无血色的脸上带了一抹柔情,仿佛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是幸福的,亦或者是满怀期待的……
只是下一刻,他便惨死了。
女人在一旁自说自话到最后,控制不住地嘻嘻笑起来,端庄的脸上满是得意:“那又怎么样?你最后还不是留在了我身边?你愿意看着的那个贱人,还不是死了!”
说完她便站起身,细细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捋了捋未戴任何钗环的长发,而后抬脚跨进了冰棺,轻轻地躺在了尸体身边。
棺盖缓缓合上了,空中只飘落柔情似水的一句:“陈郎,我的陈郎。”
我的,陈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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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寓九谨慎地将长明灯拨回原状,侧身绕过交错缠绕的红线,悄悄地出了天机宫。
跃至飞檐处,心口处霎时传来隐隐刺痛,她蹙着眉抚上胸口,心知在天机宫内强行封印的怨气此刻还在体内,必须尽快将其逼出,不然于修为有损。
事不宜迟,姜寓九随即调动灵力形成屏障,将自身气息与身形完美地隐匿于夜色中,足尖轻点,身形飘然,只数息之间就飞越几座宫殿。
悄然落在一道宫墙的阴影处,姜寓九抬眼观察了一下巡逻的侍卫,察觉到眼下是每二十步便有一队侍卫交替巡逻,如此一来,皇宫之内,鲜有遗漏处。她顿时一惊,在心中暗忖巡逻的侍卫怎地逐渐增多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至少对她现在的状态来讲,绝对有问题。
须得立刻离开!
打量了几眼巡逻的侍卫,姜寓九正要寻找机会越过最后几道宫墙,心口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她脸色骤变,眉尖一抖,鬼怨气又在作祟!
姜寓九咬紧牙关,催动灵力想要强压下去那股子极为不合时宜的怨气,心中不由涌上些许躁动。
然而怨气很是阴毒,越是压制,越是扰乱人心!
她不得已轻靠着宫墙,低声喘息着以求缓解,绕是她心性坚定,如今也有些受不住。一个没留神,骤然一股强悍的灵力不受控制地从姜寓九体内爆发开来,使她气息大受波动!
“有人!”一声厉喝在不远处传来!
紧接着的就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暴露了!
身着黑袍的统领眼神锐利地射向姜寓九所处位置,他眼前虽不见人影,但知必定有人躲藏在此,拔出佩剑就要悍然挥去!
“何人在此!”
姜寓九眼尾上翘,冷然斜眼朝来者看去,心道此遭怕是一场硬仗,真真是不妙!她手紧紧按住恣意剑就准备迎面对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感一阵幽然桃花香抚过脸颊,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还有几步就要闪至面前的侍卫猛地顿住脚步,只见他眼神变得涣散,拔出的佩剑也缓缓归入剑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转身对赶来的侍卫队道:“无事,是我看错了。散了吧。”
一阵夜风掠过,拂起姜寓九垂落在胸前的发丝,也一同吹散了空气中本就若有似无的桃花香。似有珠玉相撞的清泠泠的响声从远方随着夜风飘来,极其微弱。
姜寓九瞧着眼前这一幕,扬了扬眉,心中讶异,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此时不是细想的好时候,她不作耽搁,趁着侍卫转身离开的空档,忍着心口疼痛,迅速翻过宫墙。
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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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
则灵起身打开院门,就见冯宁垂眼站在月泉院门口。眼下晨光熹微,冯宁一袭白色锦袍,面容清俊。
他看到则灵,面上带了丝笑,轻声道:“则灵师妹……你师姐她在吗?”
则灵道:“冯宁师兄进来吧,我师姐刚醒。”
“好。”
姜寓九正坐在院中煮茶,她手肘支在桌子上,掌心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垂眼望着面前咕嘟作响的茶汤,听得脚步声靠近,她未抬眼,只笑道:“冯宁兄倒来的正是时候,刚巧能喝一盏新茶。”
“姜姑娘莫不是在说我来得太早。”冯宁低下头抿嘴一笑,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
姜寓九伸手给冯宁倒了盏茶,听到这话,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瞧,多想了吧。字面意思而已。”
此时怀光从房间内走了出来,眼神落在姜寓九身上,只轻轻瞥了瞥冯宁就移开了视线,继而缓步坐到了他们身边。
姜寓九一边给则灵和怀光倒了杯茶,一边问道:“不知冯兄找我,所为何事?”
冯宁正了正色道:“是这样的,姜姑娘。昨夜城南严府遇袭,死了五位家仆。五人死前行事癫狂,不仅啃食自己的身体,还嗜血异常,看到其他活物便上前扑咬。我几个时辰前赶至现场,发现了残留的妖气,同时也有其他混杂的气息……我想请你和我一同前往,合力布下法阵,捉住那妖物!”
“当然可以,冯兄。我和你走一趟。”姜寓九听闻此事后沉思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后抬眸看向冯宁。
“我们何时出发?”
“妖物尚在附近,眼下便可前往。”冯宁道。
姜寓九起身淡淡道:“走吧。”
刚往前走了几步,怀光猝然抓住姜寓九的手腕,黑沉沉的眼眸看向她,开口道:“姐姐……”
姜寓九瞥了一眼被握住的手腕,抬头看向怀光问道:“怎么了?”
怀光一时说不出来什么,静了下来,姜寓九就这么等着他,也不着急,只一旁的冯宁微皱眉头,片刻后,怀光唇瓣轻启:“要不,晚点再去?”
姜寓九挑眉轻笑了一声道:“怎么突然黏人,早去早回,晚点不是和现在一样?”
“……”
一时间周围有些安静,怀光脸上不见以往吟吟的笑意,只敛眸沉思。
姜寓九鼻尖嗅到了一缕桃花香,虽这香是微不可察,但也确实令她心头一动,孱弱的细微的桃花香,无知无觉间就缠在她身周,如同天机宫中那混乱缠绕的红线,在你不设防的时候,就已至眼前。
她在心中暗叹一声,宽慰了一句:“别担心。”
则灵在一旁开口道:“师姐,我和你一同前往吧。”
姜寓九扭头看她,心中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也有点暖,知道怀光和则灵这样是担忧她的身体状况,才想有此番行径的。
昨夜姜寓九回到月泉院后,则灵和李令望便出来迎她。姜寓九本不欲让她们二人知晓自己被怨气所缠之事,只不过李令望和则灵在这件事上也是精得很,一打眼就瞧出姜寓九状态欠佳,经过李令望一番死缠烂打,姜寓九才勉强将在天机宫所染怨气一事道出二三。
果然不出她所料,还是不说的好,说完则灵和李令望就担心得不行。
李令望又一次马后炮地说道:“师姐真是的,不带我和小灵一同前去。”
“……不带你们去才是对的。”姜寓九不想和他们多纠缠,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们二人一个接一个的询问,缓步回了房间。
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怀光的房门也打开了,他跟着姜寓九一同进了房间。
姜寓九盘腿坐于床榻上,朝面前的三人懒散地挥了挥手:“行了,别叽叽喳喳的。我得将这怨气逼出来,你们回去歇息吧。”
则灵不愿离开,只道要留在这里为姜寓九护法。姜寓九明白她的脾气,便也随她去了。
李令望知道自己是符修,留在这里用处也不大,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间,走前还念叨着要再研究研究符箓,试试看能不能画出可抵挡邪祟或怨气致命侵袭的符箓,日后便可保护姜寓九和则灵的安危。
说完便一头扎进了房内。
姜寓九抬眼看着眼前一直未曾开口,也无离开意愿的怀光:“你也早些回去吧,我并无大事。”
怀光声音依旧是温柔,可偏笑意却不达眼底:“先逼出怨气罢,我暂时不打搅姐姐。”
他转身离开,姜寓九瞧见他一袭整齐青衣,腰间佩戴的孔雀绿流苏的羊脂玉佩纹丝不乱地垂着,只有背脊微微绷直,微妙地流露出些许不快与忧心来。
思及此处,姜寓九对则灵眨了眨眼说道:“也行,你随我一同前去罢。”
转而对怀光道:“我会早些回来,亦有事要同你说。”
“好。我等着姐姐。”怀光闻言扯了扯唇角,终是放开姜寓九的手腕,秋水似的眼垂下,遮住了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