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曼把她扶了起来, 随后过去看那两个孩子。
林湘十三岁,林竞十一岁,两个稚子遭遇这等变故, 定然是承受不住的。
林竞一个劲哭, 说想阿娘。
林清菊耐心安抚他们的情绪。
林秋曼不擅长哄人,只是站在门口沉默。
林湘看向她, 含泪问:“二姑母,阿娘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林秋曼憋了会儿,才回答道:“林家败落,她不会回来了,她有她的前程要奔。”
林竞哭道:“不可能,阿娘平日里这般疼我们, 不可能会抛下我们走的!”
林秋曼没有说话,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是孩子能理解的呢。
见她不吭声,林竞跑上前拽住她问:“二姑母你说句话啊, 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们走?”
周氏怕把她惹恼了, 忙将林竞拉开。
林秋曼受不了他们哭哭啼啼,自顾走了出去。
林清菊上前,忧心忡忡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林秋曼:“明儿去趟刑部大牢, 我还得向大哥讨要一份和离书。”
林清菊:“……”
林秋曼扶着腰, 似想起了什么,说道:“阿姐回去后得叮嘱姐夫,继续死脑筋,别学大哥, 那晋王精得跟什么似的,什么人做什么事他心里头清楚得很,谁都忽悠不了他的。”
林清菊试探问:“晋王有说什么吗?”
林秋曼看着她, 一本正经道:“他还挺欣赏姐夫的,说他是干实事的人,有几分才华,不像大哥擅钻营。”
林清菊心里头既庆幸又担忧,“如此说来,四郎的想法倒是对的,只是在官场里淌,哪能不湿-身呢。”
林秋曼摆手,“安安分分做个纯臣,不拉帮结派,兢兢业业做事就好了。”又道,“晋王是个人精,朝廷里都是他的人,他若对姐夫有心思,必定会想法子把他收拢过来的。可若他没这个心思,姐夫又胡乱站队,那秦家也会遭殃的。”
林清菊点头,“你这话我都记下了。”
林秋曼指了指房里的两个稚子,“他们要见大嫂,便把二人送到大嫂娘家去见一面,让他们自己死了这份心,免得天天哭闹,我听着心里头烦。”
林清菊皱眉道:“二娘这心也太狠了。”
林秋曼不高兴道:“大哥造下来的孽,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保了全家大小的命,日后还得赡养老母侄儿侄女,你还想我怎样?”
林清菊被噎着了。
林秋曼不痛快地揉腰,林清菊道:“你这腰到底是怎么闪着的,我给你揉揉。”
“床上闪的。”
“……”
“昨儿我被晋王带来看抄家,我不痛快,他也不痛快。昨晚上相互折腾,都把腰给闪了,他今儿估计在政事堂是坐不住的。”
林清菊又气又笑,“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林秋曼翻白眼道:“那人有病,又疯又野,表面上看起来清贵端方,骨子里劣得要命,疯起来跟鬼一样,能把人吓得半死。”
听了这话,林清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林秋曼糟心道:“大晚上被他追得满院子跑,把我当鸡仔一样玩弄。他要是心情不好了,还会杀死囚泄-欲,一个院子全都是血,你说这是人干的吗?”
林清菊的眼皮子跳了跳。
林秋曼只要想起那三天的情形,整个人都裂了,嗑药,杀人,纵欲,真的像个疯子。
晚上母女二人在一起清点嫁妆,除了田产外,一盒子珠宝首饰林秋曼瞧着没什么用处,说道:“阿娘把这些都变卖了吧,换成银子使。”
周氏:“你好歹是女郎家,又时常外出,总得备两身行头的。”
林秋曼把当初华阳在春日宴上赏给她的镯子留下了,又随意挑了几件,“往后我穿胡装,配饰用得少,行动也方便。”又道,“这些耳饰都拿去换成银子,用不上。”
周氏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林秋曼继续道:“我要搬回林府住,外头的宅子全部典租出去,能收多少租子就收多少。”
周氏应声是,黯然道:“往后你嫁人,娘家什么都陪嫁不出去了。”
林秋曼失笑,“阿娘甭想了,我这辈子的路算是彻底断了,能活着才是正经事。”
母女二人细说了阵子,林秋曼才去睡下了,明日还得去刑部大牢看林文德。
有晋王事先打过招呼,前去探监倒也顺利。
林秋曼被狱卒领进地牢,里头阴暗潮湿,条件不比东县府衙的地牢好。
走到尽头的最后一间牢房,见林文德一身囚衣精神颓靡地蜷缩在角落里,林秋曼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想来是受过折磨的,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极其憔悴。
林秋曼把食盒放下,轻轻唤了一声。
林文德回过神儿,见她来了,忙爬了过来,激动道:“二娘来了,家中可平安?”
林秋曼把食盒里的吃食端出来递进去,“家里头平安,一家老小性命无虞。”
林文德不由得老泪纵横,喃喃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林秋曼蹲在他面前,两人各自沉默了阵儿,林文德的情绪才平复了些,小心翼翼问:“可是你去求的晋王?”
“嗯。”
“他可有为难你?”
“一个女人去求一个男人,你说他还能干什么?”
林文德难堪地垂下了头。
林秋曼继续道:“他说了,你五年流徒,他保你在流徒期间性命无虞,韩家是不敢对你动手的,你大可放心。”
“那家里头……”
“抄没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我的嫁妆,算是晋王给的人情。”
“你大嫂呢?”
“走了。”
林文德沉默了半晌才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怨不得她,只是苦了两个孩子,遭遇这等变故,无爹没娘的。”
林秋曼淡淡道:“我暂且替你养着,待你刑满后自个儿回来养。”
听了这话,林文德感激道:“难为二娘了。”
林秋曼嘲弄道:“谁让你们当初吃了豹子胆去攀韩家的亲,那就是个不好惹的门户。林家才多大点势,韩家在朝中盘根错节,岂容得了你们在头上作威作福。”
林文德闭嘴不语。
林秋曼:“这回若没有晋王插手,你的脑袋是砍定了的,林家抄没,家眷全部夺籍发卖,由此可见韩家的手段。”又道,“往后我林二娘也会被韩三郎搞,护一日便算一日吧。”
林文德忧心忡忡,“此事没牵连到四郎吗?”
“没有,姐夫是晋王亲自提拔进京的,没人敢动他。”顿了顿,“大嫂临走前曾让我来找你讨要一份和离书,你给还是不给?”
林文德黯然道:“事到如今,她要寻生路自然是要给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林家彻底败了,不能把她困死在这里。”
林秋曼斜睨他,“还算有点良心。”
林文德总觉得羞愧,“阿娘身子可安好?”
“好,家里有我和阿姐撑着,她不会垮的。你自个儿也得好好保重身子,我可不想替你养一辈子娃,那是你自己的责任,不是我林二娘的责任。”
林文德给她跪下磕了两个头,“这回大难,全靠二娘扶持度过,我林文德实在愧对林家列祖列宗。”
林秋曼:“活人都管不了,哪还管得了列祖列宗呢。”又道,“这都是你爱吃的,阿娘亲自备的。往后流徒山高路远,很是辛苦,大哥若是扛不住了,就得好好想想家中的两个孩子。”
林文德点头,拿起吃食往嘴里塞,不由得眼泪花花。
林秋曼又给牢头使了些银子,再说了些家常话才离去。
走出地牢,外头艳阳高照,她把食盒递给莲心,眯起眼看刺目日光,愈发觉得世道难走。
就拿姐夫秦秉南来说,想当初状元出身,不也熬了这么些年才得了一个从五品上的官儿。
若是没有家世背景,光靠自己去熬,不知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话又说回来,秦秉南能调回京,还得是他的运气好遇到晋王亲自去的渭城,若是其他人去的,他指不定还在那里耗着。
想往上攀爬,这条路从来都是不易的。
回到林府,却不想第一个上门来的人是回春堂的周娘子,给送银子来了。
林秋曼窝心不已,二人在闺房里聊私房话,周娘子道:“我一听林家被抄没,便知事情坏了。”
林秋曼清楚她知道她跟晋王的关系,也没隐瞒,压低声音道:“去求的晋王把全家性命保下来了。”
周娘子:“只要有命就不怕。”顿了顿,“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大哥犯事,你原本不必担着的。”
林秋曼端起杯盏,“家里头还有一个老母亲呢,她跟大哥隔着一层肚皮,我却与她骨肉相连。再说阿姐又嫁了人,有自己的家庭要顾虑,大嫂也走了,你让她一个老人家怎么扛得住?”
周娘子:“也就你孝顺。”
林秋曼:“承了养育之恩,哪能不回报呢,我虽冷情,但白眼狼是不会做的。”
周娘子好奇问:“经过了这回,你还上公堂吗?”
林秋曼笑道:“上,只要有女郎来寻我,我便继续折腾。”
周娘子赞道:“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儿,跟一般女郎不一样。”又道,“这些银子你先收下,日后待日子顺遂些再还我都行,现在正是难处,我怎么都得拉你一把。”
林秋曼拍了拍她的手,“你有这份心就已然不错了,我现在还有些嫁妆可使,能支撑些日子。”
“行头总得留一些,不能什么都拿去变卖了,况且你还得养这一家子呢。”
“无妨,只要节省些,田产商铺的租子能把日常开销滚走。”顿了顿,“也亏得晋王还有点良心,要不然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见她状态不错,周氏掩嘴道:“女郎家立足没这般容易,苦日子还在后头,你若是撑不住,定要跟我说,我有整个回春堂,家底儿丰厚,不缺你这口吃的。”
林秋曼被逗乐了,“那敢情好,我干脆让你养得了。”
周氏摆手,“别,你这尊大佛我可养不起,能入晋王的眼,还是让他养吧。”
林秋曼撇了撇嘴,指她道:“你说话真讨厌。”
周氏笑,“打趣你呢,还当真。”又问,“华阳馆怎么样了,还没去瞧过。”
林秋曼:“待我把这档子破事处理好了再去瞧瞧,平春苑是没法住了,还得还给大长公主。”
二人就各自的现状说了许久。
把周娘子送出府后,林秋曼自顾回海棠院,躺到榻上让张氏给她揉腰。
张氏边揉边道:“周娘子倒是个热心肠的人,雪中送炭,莫过于此。”
林秋曼“唔”了一声,“有人情味儿。”
张氏:“上午打发了不少人走,府里一下子冷冷清清的,还真不习惯。”
林秋曼失笑,“以后还会穷呢,光靠我那点嫁妆是不容易养人的。”
张氏想起了什么,提醒道:“经过了这一回,往后小娘子一定要谨慎,谨防韩三郎钻空子。”
林秋曼点头,“你提醒得是,我都记下了。”
林文德被晋王保了下来,再关半月就执行流徒。
为防万无一失,李珣命老陈亲自走一趟韩家,跟忠毅伯带了句口信。
韩家似乎早就料到了晋王府会派人过来,不过听到是老陈亲自走的这趟,忠毅伯韩-嘉-华还是有些吃惊。
正厅里气氛肃穆,老陈坐在椅子上淡定地喝茶,韩商则坐在另一边默不吭声。
稍后韩-嘉-华前来接见,老陈起身行礼,他热络上前虚扶,笑盈盈道:“什么风把陈管事吹来了?”
老陈也笑道:“一点小事。”
二人各自就坐,韩-嘉-华瞥了一眼韩商,故意问道:“可是三郎惹事了?”
韩商面露不快,“儿没有。”
老陈也不跟他们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家郎君命我来给贵府带句话。”
韩-嘉-华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讲。”
老陈正色道:“林府林文德,我家郎君保了,五年流徒,若中途出了闪失,韩家的仕途就甭想了。”
此话一出,韩-嘉-华的脸色变了。
老陈慢悠悠道:“郎君说了,为了一个林文德,把韩家的仕途赌上去究竟值不值,还请贵府仔细掂量掂量。”
韩-嘉-华没有吭声,韩商的脸上不知是何表情。
老陈也不想在这儿多坐,起身道:“回了。”
韩-嘉-华相送。
待大佛走了后,韩-嘉-华回来训斥韩商,懊恼道:“你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晋王府是韩家能招惹的吗?”
韩商冷哼,“我就看他晋王能横到几时。”
韩-嘉-华不痛快道:“你别给我找麻烦,莫要坏我大事。”
韩商垂首,“爹教训得是,三郎谨记。”
韩-嘉-华甩袖道:“滚下去。”
韩商默默地滚了,韩-嘉-华望着外头的春色,神情阴霾至极。
谁都不想去招惹晋王府,也招惹不起。
那就是一匹恶狼,一旦被他盯住了,不要你性命都得扒拉一层皮下来。
这几年京中世家倒了多少,只要他想搞谁,就没有搞不死的,包括皇室。
想到此,韩-正-华的心里头更不痛快了。
老陈回府复命,李珣坐在书房里,一手扶腰,一手翻阅兵书。
吴嬷嬷端来茶水伺候,说道:“郎君的腰还疼吗?”
李珣把手拿开,“不疼了,扶了几天,习惯了。”
吴嬷嬷失笑,并打趣道:“这都是什么习惯,跟怀胎妇人似的。”
李珣故意挺了挺腰身,吴嬷嬷啐道:“淘气。”
不一会儿老陈进来,吴嬷嬷退了出去,他行了一礼,说道:“老奴把话给韩家带去了,韩三郎和忠毅伯都在场。”
李珣点头,“很好。”又道,“韩三郎那点小手段,上不了台面。”
老陈心里头还有些疑问,“林家落到如今的地步,府里皆是孤儿寡母,若韩三郎还要使绊子,只怕林二娘是兜不住的。”
李珣:“这跟我有何关系?”
老陈:“郎君既然保了林文德,可见是想保林家的,为何又……”
李珣搁下兵书,说道:“我保不保林家,全看林二娘的态度。她要自个儿去蹦跶,便去蹦跶吧,我就在一边儿看着,看她还能蹦跶出什么花样来。”
老陈抿嘴笑,“郎君不想把她弄进府了吗?”
李珣若有所思道:“或许她说得不错,若她万事顺从我,我又嫌无趣。那暂且放养着,她有趣,我也有乐子。”
老陈:“……”
现在距离林家被抄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了,其实林秋曼执着上公堂讨公道除了获取酬劳外,压根就没想过还会有其他搜获。
这不,卫娘子送酬劳来了,去年的家暴案,当时林秋曼只抽取了一个铜板,她得知林府情况后,特地送来一吊钱。
望着这对母女,林秋曼的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
卫娘子笑道:“当初若不是二娘拉了奴一把,奴只怕还在挨打。”
林秋曼既觉得欣慰,又觉窝心,“现在日子过得可顺遂?”
卫娘子点头,“顺遂,脱离了那贼窝,运气都比往日好了。你看,奴现在能养家糊口,阿芫也懂事多了,知道心疼奴,帮奴干活儿。”
林秋曼欣慰道:“阿芫是个懂事的。”顿了顿,“阿芫现在高兴吗?”
阿芫答道:“高兴,阿娘不用挨打,奴也不用挨打,有时候我们还有肉吃。”
林秋曼失笑。
卫娘子也笑了起来,说道:“有人还上门说媒了,挺好的一个郎君。”
林秋曼:“那敢情好,不过要让阿芫同意才行,阿芫要好好护着你阿娘,不能再让其他人欺负。”
阿芫严肃道:“奴谨记着。”
同母女说了许久的话,卫娘子才带着女儿走了。
林秋曼亲自送她们出府。
道别后,她回到正厅,望着桌上的那吊铜板,抿嘴笑了起来。
张氏说道:“是个有心人。”
林秋曼点头,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言语,“她觉醒了。”
知道从狼窝里伸手请求救助,知道唯有靠自己立足才能获得新生。
这才是女性真正的觉醒!
只要你在绝境中拉她一把,她就能靠自己站立起来,靠自己的双手去求得生存,而不是依附男人,靠对方的施舍,永远挺不起脊梁骨。
今天是卫娘子明白这个道理,明天就是张娘子,李娘子,王娘子……
林秋曼抱手望着院子里的四方宅院,热血弥漫了四肢百骸。
她得继续干下去,因为她从卫娘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她的所有挣扎,所有自我怀疑与摇摆不定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卫娘子给了她信心,给了她信念。
这份差事。
干!
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