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夜的速写本 第15章 十六、诺亚

昏暗的走道里，黯淡的电子屏幕是这里唯一的光。

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键盘上，发出迅速而均匀的哒哒声，黑发青年的目光随着电脑屏幕上快速跳跃的指令来回移动，神态专注，不容侵扰。

他身边的搭档相比之下就显得心不在焉了许多，双臂枕着后脑勺靠在墙上，一会儿看看走道尽头外闪烁着霓虹灯的夜晚，一会儿又凑到他身边，观察手提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入侵指令。

司夜输入的指令苏洛一道也看不懂，她对电脑本身更有兴趣，在光脑触屏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司夜手中这台需要按键操作的手提电脑已经算得上是能进博物馆的老古董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自行改造一番之后反而成了他横行废城网络防火墙的利器。

时代的科技再发达，受惠的也只有那高高在上的「诺亚之都」，并不包括这座被人类文明所遗弃的「废城」。这里就像是扎根废墟中的植物根系，从上千年前的中古世纪苟延残喘到现在，居然也奇迹般的延续了下来，变成了远离现代社会又自成体系的混乱地带。

因而废城中遗留的科技跨越了数百年的鸿沟，想要用现代光脑系统进行兼容基本是痴人说梦，反倒是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老旧设备更有操作空间。

电脑荧幕上的光标以极快的速度跳跃着，星点的白光倒映在青年冰蓝色的眼底，宛如一台精密运作的仪器，黑暗仿佛将外界的光源连同街道上的喧嚣也一并吞没了，走道上安静地只能听见哒哒的键盘声。

苏洛并不担心司夜的专业领域，别说废城这修修补补还四处漏洞的防火墙，就算是「诺亚」上被超级AI监视管理的城市网络，司夜也一样能找到入侵的密道。

没有让她等待太久，前方墙壁上老旧的气密门装置锁突然发出清脆的滴滴声，亮起了确认通行凭证的绿色小灯，大门随即缓慢地向两边推开，露出仅供一人通过的距离，苏洛与司夜闪身上前，进入了这个位于废城中心地下室的神秘仓库。

仓库内部非常宽大，粗略估计至少有上千平方米，带有保持低温的恒温系统，能感觉到湿润的冷气由下至上抚过皮肤。

仓库中一片黑暗，两人同时带上了夜视镜，看见了陈列在冷冻仓库中的违禁品——大量的新鲜蔬果与肉类，还有没贴标签的瓶装酒，一排一排地摆满了所有货架。

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高速发展的科技是建立在从前过度开发自然资源的基础上的，如今普通的土地早已不能生长作物，中古纪人们餐桌上常见的食材原料，现在只能在「诺亚」的全封闭研究设施里小心培育，变成了仅供高层的上流人士使用的奢侈品。

然而人类的**总是相似，廉价的营养剂无法提供天然食物中的丰富味道，这些食材与植物香料便成为了走俏的商品，即使「诺亚」颁布了严苛的法律禁止天然食品外流，每年依旧有大量食物被走私到废城，带来比枪械武器更加可观的利润。

废城中的□□组织起码有九成都涉及食品走私，在中心的地下仓库中发现大量天然食材可以说是预料之中的场景，苏洛与司夜的目标并不是这些没有任何破坏力的走私物，而是真正可能埋下灾难之种的违禁品。

苏洛在冷冻仓库中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凭借经验锁定了目标的位置，看来这位胆大包天的老板还没有蠢到真把东西当做蔬果菜肉一样直接放在冻库里，好歹是准备了专门的生物密码锁，加上第二道防御。

苏洛走上前将密码锁的箱子抬了起来，仔细一看这还是「诺亚」市面上最新款的好东西，一次认证错误就会直接通报钥匙的持有者，三次认证错误会直接销毁箱子内的东西，没有专业设备的话就算是司夜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安全打开。

“怎么办？”她看了看身边的搭档，黑发的青年沉思了一会儿，最后直接伸手打开了认证区，将五指的指纹摁了上去。

苏洛被这大胆的举动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条件反射想要拦他，然而认证区已经亮起了绿光，第一道生物指纹锁认证通过，接下来是更为严密的虹膜纹认证。

这口气被卡在一半，苏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原因，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感慨司夜大胆笃定的猜测，还是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真敢使用司夜的生物信息。

虹膜认证也顺利通过，密码箱发出一阵气密门被打开的闷响，缓缓朝两边打开来，露出内里放在恒温固定装置中的一支药剂试管。

那药剂不知是什么成分构成的，在黑暗中兀自散发着粼粼赤光，宛如血液的结晶，又像是纯澈的红宝石，隐隐可以看见其中细密的脉络，均匀地轻轻流动着，像是某种沉睡的活物。

与他们临行前在「诺亚」的生命科学院中看到的试剂一模一样，这号称军部机密的绝密试验品，竟然真的堂而皇之的从生命科学院的实验室里来到了废城的地下仓库。

先前只是暴露追责就足以让一条线上的所有的负责人都判刑入狱的荒唐猜测，眼下却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他们还真敢做啊……让「阿瓦隆」流通到废城。”苏洛看着那支称得上美丽的血红试剂，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最初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她还认为是上头想太多，见不得她闲着休假而强行分派下没有意义的调查，没想到三个月后的调查结果比上头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连军部机密都能盗出流通，这可不是走私蔬菜水果能比的。

“毕竟废城才是最适合「阿瓦隆」发育的土壤。”司夜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将试剂小心地放回了恒温装置之中。「阿瓦隆」必须在低温之下以结晶状保存，他们暂时没有带走这支试剂的条件。

不过即使带出去也没有意义，在这里发现「阿瓦隆」的样品已经足以证明最近发生在废城中的神秘失魂案因何而起，那些在「阿瓦隆」药效中得见极乐，放弃自己灵魂的人类，最终都会化为仿生人进化的养料。

苏洛轻轻叹了口气，这种药剂原本是军部为模拟全息战场系统而开发的，能将人的意志投射到特定力场之中，进而在仿真度很高的环境中完成模拟战斗与训练，后来却被有心人进行了二次加工，让这个特定力场变成了服用者最希望看到的理想场景，流连忘返不愿回到现实。

「诺亚」的士兵都进行过专业的精神训练，尚且难以适应意志投射的过程，普通人就更没有能够抵御投射的坚定精神力了，特别是对生活困苦的废城居民而言，能在极乐中死去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待遇，至于失去意志与灵魂之后的躯体会变成什么样，连他们自己都不在意，更别说其他人。

废城之所以是废城，除了屹立于废墟之上的意思，也是因为这里消化了「诺亚」中不允许存在的所有废物与垃圾，包括人类。在这里个人的生命与意志是最不受重视的东西，连走私的蔬果也比人命值钱，那位幕后黑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大批愿意服用「阿瓦隆」的人。

一切证据都已经表明上面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苏洛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军部试剂的样品开发绝不可能外泄，能在短时间内对试剂进行二次改良并作出「阿瓦隆」的天才不可能在研究所里寂寂无名，除非对方根本不是人类。

再看看废城中暗中运营已久的网络，对「阿瓦隆」的开发与盗用都是蓄谋已久，操纵着一切，能够从「阿瓦隆」的流通中获利的对象也不可能是人类，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已经开始诞生自我意识，人类制造的第一台超级AI「亚当」。

亚当管理着「诺亚」上的一切事物，负责监管整座城市的运作，他想要盗出「阿瓦隆」轻而易举，也只有他背后代表的仿生人能从因为「阿瓦隆」而失魂的人类身上得到最重要的“养分」。

这些诞生自人类灵魂中的生物电子能够帮助AI的自我意识进一步朝着人类进化，总有一天为服务人类而被生产出来的仿生人会拥有真正的自我意志，进而在人类社会中掀起毁灭的狂澜。

「亚当」就是最好的例子。

几乎没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在「诺亚」上的人类越来越依赖他的时候，他也悄无声息地将反逆的种子植入到了人类社会之中，甚至暗中发展出了让仿生人混入其中的情报网络。

连相对独立运作的军部也没能察觉出端倪，少将会对洛夜下达这个调查任务，更多是因为本能的直觉，而最初来到废城的洛夜二人也的确没能找到任何异样的地方。

直到他们发现了某个绝不该存在于世的「人」，与寻常人类一样安然生活在废城之中。

苏洛还记得最初看到那人资料时的惊愕，这大概也是冥冥之中命运的牵扯，让人类在细渺的因果之下有了发现灾难萌芽的契机。

姓名：李舒夜

性别：男

出生年月：星历3531年7月23日生（27）

出生地：废城南区

资料表里还附着本人的生平与照片，是无论放在哪里都非常普通，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废城居民，却让苏洛跟司夜震惊不已。

不仅是名字，甚至连长相年龄，或者说能决定一个人的生物性征都与「曾经」的司夜一模一样。

这已经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情况了，这个人就是户籍档案上应该以失踪多年判定死亡的司夜本人——盗取了他的生物信息而拟态产生的仿生人。

因为所有的信息在过往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因而任何地方的信息统计系统都没有发现端倪，以此为起点，洛夜二人经过三个多月的暗中调查，又发现了好几个本该已经死亡或者消失，甚至是百年前的人类还好好活在废城中的案例，无一例外都是仿生人。

再进一步顺藤摸瓜，与这些人暗中接触，转手「阿瓦隆」的交易对象也浮出了水面。

这些盗取了真人信息的仿生人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人类社会之中，甚至扮演人类的生活，如果不是恰巧遇到了这位「李舒夜」，洛夜二人这次无功而返，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亚当」的密谋与异变。

两人将「阿瓦隆」的药剂放回了原处，在没有把握将这些冒用真人生物信息的仿生人幽灵一网打尽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毕竟以「亚当」的算力，一旦他改变方向隐匿现阶段的线索，再想找到这些幽灵就更加困难了。

冷冻仓库有两道大门，司夜关闭了入口的前门之后，跟苏洛两人从后门潜入了地下室，在门口两人分道而行，由苏洛继续深入探查可能发生的交易，司夜则承担后续收网的工作，抹除两人造访这座建筑的一切痕迹，并尽可能入侵内部网络取得建筑的详细资料。

虽然叫做地下室，但这座建筑并不是修建在地下，从结构上来看早年大概是坊间夜市一类热闹的地方，现在那些摊位只剩下废旧的木料与帆布，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又在上面搭建了新的楼层，掩盖了过去遗留下来的设施。

整个废城就是这样不断在过往的旧痕迹上构建延续，一层层将时间掩埋在了下方。

走道上非常安静，苏洛屏息凝神提升注意力，听到尽头的房间隐约传来了对话声。应该感谢废城的老板没有这么多讲究，有个安静地方谈话就行了，根本不会考虑隔音条件之类的。

苏洛放平呼吸，轻身一跃就跳到了梁顶上，像一只灵活矫健的豹。她顺着房梁潜向传来声音的那个房间，在黯淡的灯光中看到了里面正在交谈的两人。

一个满脸刀疤横肉的胖子是废城有名的帮派大佬，而另一人只能看见半个侧颜，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这半个侧颜已经足够苏洛认出人了，两人共同度过了数不清的世界与时光，几乎已经是她融入DNA里的本能，就算对方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背影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司夜，或者说是那位名叫「李舒夜」的仿生人，她的运气不错，正好撞上了关键人物的密谈。

只是原本还想苟一会儿听听两人交易的秘辛，哪知司夜的仿生人似乎跟他一样警惕难缠，苏洛潜入没多久就被他注意到了，对方没有丝毫犹豫，抬手甩出一梭子弹逼得苏洛不得不跳下房梁，而后果断撤出房间，留下帮派大佬一个人懵逼。

苏洛啧了一声，一个照面就知道自己正面对战没有胜算进而果断撤退，仿生人的测量推算能力也太bug了，不过外面还有个比超级AI更难缠的人类等着他，暂时不用苏洛担心行踪泄露。

她抬起头看向了被这突发事件打懵的刀疤脸，对方似乎终于回过了神，从怀里摸出手枪对准眼前胆大包天的入侵者，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响之后苏洛毫发无伤，她抬起左臂挡住了子弹，旋起的气流撕碎了手臂处的衣服，显露出内里一角银白色的金属，近距离弹开了一颗子弹后上面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凹痕，显然是高端人工合金构成的。

“仿生人？不对……”刀疤脸挑了挑眉，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白发少女，那条机械义肢是用最新型钛钢合金制作的，别说普通子弹，就是激光武器也难以击穿，手指的关节连结处做的如真人浑然一体，是绝不可能在废城里流通的高级货。

白发，绿瞳，机械左臂的少女……刀疤脸的眼睛危险地眯细了一瞬，回想起最近出现在废城的传闻来。

“……白发的幽灵猎手。”刀疤脸笃定道。

据说这人接过的单子没有一次失手，且专冲与仿生人有关的事件来，难道她已经发现这座仓库里的秘密了？

“哦，你认识我啊？”苏洛有点意外，随即赧然地挠了挠脸颊，“哎呀，竟然被目标对象之外的人看到了脸，果然应该听阿夜的直接把在场所有人灭口的。”

她活动了一下机械义肢，双手交错板了板手指，笑眯眯地看向了额头冒汗的刀疤脸，“既然你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如果能好好配合的话我还是有机会不动手杀生的哦？”

刀疤脸在门外还等候着一众护卫的兄弟，闻声都拔出武器冲进了房间，然而这些只经历过街头斗殴的普通人根本不是苏洛的对手，苏洛甚至没让他们有开枪的机会就全都撂倒在地，解决干净了。

简单料理完这帮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后，苏洛给刀疤脸喂了一颗吐真剂，让他交代与「阿瓦隆」跟「李舒夜」相关的所有事情，然而这人知道的甚至比她预料的还要少，根本连「阿瓦隆」是什么都毫无概念，反正走私蔬果是赚，卖这种小巧的药剂也是赚，顶多保存方式要娇贵一些，没什么区别。

亚当释放到废城的「阿瓦隆」并没有卖出天价，与那些工业酒精兑水做成的「美酒」几乎同样廉价，不难想象不久的将来这种药剂就会在废城大规模的流行开来，而「诺亚」上的监管顶多会把「阿瓦隆」当做走私蔬果来处理，毕竟在没有到废城实地探访之前，「阿瓦隆」的流通数据上不会看出任何值得注意的异状。

超级AI的智慧才刚刚诞生不久，但已经足够令人感到难缠与棘手了。

如果让他暗中吸收更多的「养料」，难以想象最后会变成怎样的怪物。

苏洛轻轻叹了一声，把因为药效昏迷的刀疤脸扔在了房间里，打算出去看看司夜那边的情况。

一路上她没有看到打斗的痕迹与那位「李舒夜」的踪迹，司夜已经收起了他的古董手提电脑，站在他们撬开的冷冻仓库门外等待自己的搭档，看见苏洛平安无事后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在这里。

“鱼饵放走了？”苏洛看向他，青年冰蓝色的眼睛在街道霓虹灯的光影下有些晦涩不明，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嗯。”司夜点了点头，入侵程序已经暗中植入了，这种情况下放任对方回去反而能制造出更多破绽。废城还没有被「亚当」覆盖，他选择这里用人类来掩盖自己的异变，却也在冥冥之中给了人类反击的机会。

“看来这个任务又要变长期了啊，我的休假是不是遥遥无期了。”苏洛一声哀嚎。

司夜微微勾了勾唇角，伸手揉了揉少女的白发与头顶不太精神的呆毛。

“对了！”手心里的呆毛忽然翘了一翘，司夜放下手，递给搭档一个询问的眼神。

苏洛嘿嘿一笑，朝他勾了勾手指，拉着人的衣领凑上来，轻轻吻了吻司夜微张的嘴唇。

一股清甜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不是平日营养剂里那种廉价的合成碳水甜味，而是属于新鲜植物的清新酸甜，好像是叫做柑橘的水果。

司夜的反应难得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搭档大概是在冷冻仓库的时候偷吃了一个新鲜的小橘子。

在废城的这三个月里，为了节约时间方便行动，他们一直使用营养剂，都快忘记食物的味道是什么样了。

“生日快乐，阿夜。”苏洛翠绿的眼睛望着他，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如果不是想起那个仿生人的资料，我都快忘记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了。”

司夜不可置否，其实生日这种每年一次的日子对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他们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但在周围早已沧桑巨变之际，有人还记得这一天，还会对自己说生日快乐，比这个日子本身更令他温暖。

这是支撑他们彼此走过无数时光的，最宝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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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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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六、诺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