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转身 第5章 我，我们

忽然，远处传来一道撞钟的浑厚震响，河南边的山里有一个寺庙，庙里挂着个撞钟，说是几百年的老古董了，有灵，钟震三声百愿成。以这个为噱头，庙成了景点，钟成了许愿点，二十五块钱撞三次，所以时不时的，就能听到绵长的钟声。

那洪亮的钟声惊起了飞鸟，也震得我心口剧疼，眼前一阵漆黑，比在县城那会儿还严重。这一次，没有树给撞一下让我清醒了，我弓成了只虾米，手来不及压在心口上就栽倒了。

可我却没栽在地上，而是撞进了卫桐音身体里。

是啊，我俩本就是一个人，我这也算是认祖归宗了吧！

跟做梦似的，我不住下坠，眼前刮过一阵又一阵风，风里，是明亮而鲜活的记忆。

只有半人高的我一片冰凉的衣角，跟着父母走过铺满鞭炮红屑的街道，很讨人嫌地一遍遍嘟囔“不走不走”。跟到大路边，他们留下一句“等再过年，你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就撇开我的手，上了一辆票车。

追上来的奶奶抱起我，一路抱到了超市，平时不让吃不让玩的东西买了一大堆，才哄住我。回到家，我非缠着奶奶和我一起玩，奶奶年纪大了，坐了一会儿便打起瞌睡，我发现了就开始闹，奶奶惊醒哄我，哄得我不哭了，她就又睡着了，然后我就再闹，循环往复。

直到我小学上一半了，才抛弃了这种把戏，一改往日的任性，如果奶奶睡着，我能安静坐在一旁，把她没听完的戏听完。听多了，我还能张嘴唱一段，六一儿童节，我还去舞台上唱了，给台下的奶奶听得见牙不见眼。

表演过后，我在学校多了几个朋友，我们一起上下学、做值日，周末约着出去玩，有几次玩得忘了时间，奶奶揪着耳朵把我揪了回去，勒令我不许再和她们玩。奶奶管吃管喝，但管不到学校里，我小小年纪就修炼出了阳奉阴违的本领。

可阳奉阴违修炼得再炉火纯青，后来，我们还是不一起玩了，她们要去县城、市里读书，陆陆续续离开村子，再也没有回来。第一个朋友走的时候，是年关，我跟家里闹着也要去县城，父母说不动，干脆动手把我揍老实了。

那是我长到这么大，唯一一次和他们起冲突，完败。

于是，我再也不敢闹，也不敢想了。

最后一个朋友是初一走的，临走，她送了我一台相机，让我拍漂亮的照片给她看，我拍了，却没有收到回信。她不再联系我了，她们渐渐地，都不再联系我了，可我舍不得删她们的好友，万一哪一天，她们忽然想起我，给我发消息，我收不到怎么办？

可是没有。

自那以后，我在学校变成了孤单一人，一个人练体育、一个人去考试、一个人回宿舍，整天阿飘似的过来过去，话都很少和人说。

认识卫雅迪是个意外——住一个宿舍在我看来，只是被强行塞到一个屋里睡觉，我连她们谁是谁都分不清，算不上认识——那回体育课，我热身跑步时崴了脚，休息会儿不疼了又去练足球，谁知道还没跑一个来回，伤脚撞了训练用的铁杆，当即就肿了老高，动不了了。

体育老师连忙喊班长，却是卫雅迪冲了出来，自告奋勇背我去学校隔壁的小诊所。我颇为意外，路上不停地朝她道谢，她抱歉地笑着：“嗐，不用不用，我其实是不想上体育课，才自告奋勇的，顶着大太阳踢足球，真是比军训还歹毒！”

话虽如此，那一周下来几天，我却是在她背上过的，她晚上背我回宿舍，早上背我去教室，在班主任的安排下，还每天给我带饭……甚至周五放学，都是她把我送回家的。

为了表示感谢，我留她吃饭。

“真的不用，”那一段班里流行看武侠小说，卫雅迪估计看了不少，于是抬起手，学着小说里“深藏功与名”的大侠，潇洒地一挥，“你要真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一次，日后再还！”

说完，不怎么熟练地抱拳，大步离开了。

无限好的夕阳里，她越走越远，最终，化作记忆中一阵温和的风、一点星子般的光。

从记事起到现在，将近十年，数千个连绵的日夜，当我真的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了，在浩瀚的回忆里来回翻找挑拣，似乎就只有这么几件事值得拿出来说道和感怀一番。我挤出个苦笑评价自己，太贫瘠了，仿佛霸占了绵延千里的群山，耕耘小十年，却只种出来了几棵不结果的树。

失去知觉的腿抗议，翻腾起一阵针扎的疼。

哦，也不全是，还是有结果的。

傍晚，落日绚烂时，我为了拍照，背着奶奶偷溜了出来。

拍完照，我哼着小曲，骑着电动车慢悠悠往家回，经过大路，瞧见来时遇上的给卫雅迪她俩拍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躲在面包车旁，鬼鬼祟祟地打电话。

我随便听了一耳朵，惊觉不妙，便要告诉卫雅迪，我刚转过身，忽然想，如果她不相信我怎么办，于是脚一拧又转回来，掏出手机录像，想着人证物证俱全。

然而，被发现了。

猛然惊吓时，我叫不出声，只有心脏差点冲破胸膛蹦出来，我慌不择路地往河滩逃跑，男人穷追不舍，我边冲边害怕地回头看，没注意到急弯。电动车轧到块石头，横着翻倒，我骨碌碌摔进草丛，脑袋“嘭”撞上树墩，电动车一滑，沉重地砸在我腿上。

相机摔碎了，小兔子刮花了。

男人以为出了人命，吓跑了。

酷刑般的剧痛中，我耳边恍惚响起卫雅迪的声音，她用孩子的语气、故作江湖义气地说：“你要真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一次，日后再还！”

我还……欠她一次。

于是，我挣扎着拿起手机，将视频发了出去。

也许是落日眷顾，我一缕模糊的意识离开身体，乘着暖融融的光，飞了数十里地，目睹了面包车上发生的一切，捎回她们平安的消息。

卫雅迪的热情、章夏欣的果敢、另一个女孩儿的信任……

原来，没有伫足的神明，是她们自己，要救她们一救。

“咚——”

第二道钟声震响，我的意识轰然落回身体，融为一体。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里亮着许多星星，我仰躺在草里，感觉与抬头望时看到星星完全不一样，它们似乎离我很近，我一伸手就能触到，又似乎整个星河都在降落，要将我包裹进这一条漫无边际的被子里。

这是不是代表我……

我掐着手心清醒，从星星间挣脱，转着眼睛往别处看。

树林那边，红灯笼渐次熄了，大人正在呼唤疯玩的孩子回家。孩子们互相告别，约定“再见”，我听到一个孩子撒着娇跟大人商量：“我再玩一会嘛，就半个小时，好不好嘛，奶奶。”

奶奶……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出门前，我曾在心里承诺，很快就回去，绝对不超过一个小时。

我拼命地划拉手机，想给奶奶打电话，可屏幕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我拼命去抹，血又涂了一层，反而更模糊了。

对不起，奶奶，我骗了你。

我没有下河游泳，也没有疯玩得忘了家，你给我时间，我慢慢跟你解释……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嘛，奶奶。

“咚——”

第三道钟声震响，险些将我的心震碎。

可一道尖刺的鸣笛忽然横插，压过钟声，利剑般劈开黑夜，急促变幻的红蓝亮光铺满了河滩。

救护车来了。

我也终于按到“奶奶”两个字，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

“喂，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