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谢予恩悠悠转醒,汗湿衣衫。
入目是积灰的帷幔下,自家师父正撅着屁股准备给自己换衣服。
下意识支起了上身,单手揪紧了领口,满脸的难为情。
乐游还有闲心打趣他,“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行,既然醒了,那你便自己换上吧!”
说罢,便将一身叠得整齐的水绿的袍衫便服,只有肩头游着两尾栩栩如生的锦鲤,妥帖地安置在床旁,还不忘老妈子似地唠叨几句,却又碍于小老虎同在屋中,不得不压低了声音嘱咐,“这两日,少穿点鲜亮的颜色。”
不等谢予恩反应这话里的意思,小老虎就跃下小桌,粗声粗气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着白眼阔步离开。
顾不得小老虎阴阳怪气的隐约恶意,谢予恩只觉体内经脉畅通,识海澄澈,积年的不足痼疾,也意外地销声匿迹。
正扭头追问自己昏迷之际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扯痛了脖颈上的伤痕,伸手触上,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一回生,二回熟。
无须乐游神君解释,谢予恩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乐游神君却还误以为最是端方清正的小徒弟年轻气盛,不堪受辱,少不得宽慰劝解几句,拍着谢予恩的肩头底气不足地道:“阴差阳错的,录山集算是医治好了你。怎么算都是咱们捡了大便宜,既占了便宜,便算不上吃亏。”
可谢予恩三下五除二地换好衣服,却同他解释,“师父,这录山集是天材地宝不假,却是有主的东西,机缘巧合凑成的一场误会,我这便去找黎苗还给她。”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自家师父不知道这录山集的来历,情有可原,可他确实眼睁睁看着为了录山集,素霓山几乎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自问无法心安理得的交易,用以物换物的方式,留下这样沉重的录山集。
看他去意已决,乐游神君着急忙慌地翻出件狐皮大氅为他披上,絮叨着:“你也算大病初愈,可是要照顾好自己。”
谢予恩嘴上应和着,大步流星地推门,只留下乐游神君在后面扯着嗓子喊,“黎苗说她去留春堂了,你别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谢予恩潇洒地摆手表示知晓,乐游神君倚着门框忍不住盯着他的背影,水绿色衣衫衬得他如同一竿挺拔的苍竹。
忍不住喃喃自语,语气里隐隐压制不住的骄傲,“就这模样,衣衫褴褛也难掩超逸出尘。”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越看越喜欢。
*
留春堂,照旧温暖如春。
她石榴红的褶裙柔柔地垂至脚边,冷风一过,露出压褶中活灵活现的百蝶穿花,引得小铃铛闹春般热闹。
黎苗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端坐高台,背后是正昂首挺胸环顾四周的小老虎,冷不丁打眼一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山头的山大王,正安排着小喽啰们下山开张呢。
尚未踏进留春堂中,谢予恩却被黎苗的话结结实实地吓着了,“一会儿就开始收拾东西,天黑之前,便下山去吧,缘分已尽,在我手里你们挣不到得道成仙的出路,不如早日抽身,自寻生路。”
话音未落,就被匆匆闯进来的谢予恩不管不顾的打断,仓促赶来的气还没喘匀,眉眼之中尽是薄薄的怒意,“黎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逐客令。”寥寥数字,没有半点情绪起伏,甚至不如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寒暄,带着起码的热络。
“逐客令?他们在山上时日也不短了,你说他们是客?”拧在一处的眉头,满眼不解,谢予恩出声质问。
谁料黎苗却好整以暇地勾着唇角,斜着杏眸,抬起眼皮,上下扫了眼怒气冲冲的谢予恩,似有若无地笑了下,淡淡地道,“这素霓山中,除了我和林珺,试问,还有谁配得上主人二字吗?”
旁人听不太懂,可谢予恩是眼睁睁看着素霓山是如何被杀得片甲不留,自然听得出黎苗话里的意思。
一时间竟也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小妖精们的赌局还没来得及揭开赌面,黎苗的矛头就陡然调转,正对上嘻嘻哈哈的自己。
谢予恩语塞,却不得不为数十性命再争一争,“可是素霓山才得罪的沧澜不久,就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此刻逼小妖精们下山,不是要让他们白白送命吗?”
他知道黎苗行事向来放肆,却不承想会这样出格,性命之上无大小,怎么儿戏!
冬日的阳光落在身上,却只叫他遍体生寒。
学艺不精的小妖怪,一旦落在沧澜手中,必然会成为他泄愤的炮灰,想尽种种可能,摆明了只有死路一条。
听着谢予恩的慷慨陈词,小妖精们都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在无望升仙便去过自己的小日子,怎么被谢仙君说得好像是上刀山、下油锅般寸步难行。
有嘴快的小妖精想劝劝无端义愤填膺的谢予恩,却被黎苗横过来的眼风吓得立时噤了声。
满堂留春色,做戏为一人。
她好整以暇地顺着小老虎油光水滑的毛摸,衣袖上束带系着的铃铛清脆。
小老虎在难得的温柔中轻轻呼噜着,惬意地歪着脑袋。
黎苗面不改色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原就是这样说好的,今时今日,不过是践行诺言而已。”
眼瞧着小妖精们个个噤若寒蝉,黎苗又油盐不进。
忽然想起她当日同自己的交易,为能顺利扎根素霓山,自愿入留春堂执教。
谢予恩道:“反正兰木扶疏也不差这些人头的吃食,我要以留春堂师父的身份,留下他们。”
也不驳斥,也不应允,黎苗只淡淡的一句,嗤笑着,“师父?此时无名无分,你看他们认你做师父吗?”
针锋相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轻易相让。
“现在、每人斟清茶一杯。”
谢予恩的话没头没脑,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威压,让小妖精们哪里能反抗。
更何况黎苗不曾出言阻止,最是机灵的牧川在最后一排,干净利落地斟茶,余下的小妖精也不得不照做。
只见他自学堂末座,穿过书案无数,几步一停,清茶尽数饮下,因为喝的太急,多有水珠顺着下颌滴滴滑落,在因气血翻涌而上下蠕动的喉结上,稍作停顿,便一溜烟似的滑进衣襟中。
谢予恩就这样背负满身暖阳,一路走至黎苗面前。
唇角的茶渍尚存,晶莹地映着黎苗无悲无喜的脸。
微微躬下身子,直直对上黎苗那双捉摸不透的杏眸。
“现在,拜师礼已毕,敢问你还有什么要的?”咬牙切齿、压不住的怒意,明知道黎苗不可能轻易松口,谢予恩干脆主动出击问出口。
“再答应我个条件吧!”藏不住的欢欣雀跃,干脆利落的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视线却顺着他弯下的身躯,恨不得顺着微微敞开的领口,爬进衣衫里。
只能干巴巴地撂下句“待我回来,传授保命的手段。”隔着衣袖,便一把拽起正襟危坐的黎苗往外走去。
黎苗却再忍不住,弯弯的杏眸挂上晶莹剔透的泪珠,在谢予恩算不上温柔的拖拽中,几乎要笑弯了腰,“实心眼儿的憨货,斟茶拜师不过走个过场,怎么个个倒了个满杯,幸而你们这位师傅年纪尚轻,不然只怕这一日都得消磨在折返茅房中了!”
*
笼着层冷香的长长红墙外,是满树绽放的梅花。
火冒三丈的谢予恩拉着如无其事的黎苗脚步不停,凛冽的风夹着雪粒扑在脸上。
骨子里的温良,让他在怒气冲冲的关头还不忘严严实实地挡在黎苗身前,拦下大半风雪。
可黎苗却不承这份情,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揉着被抓痛的手腕,快步与他并肩,奚落道:“别想着君子行事为别人遮风挡雨,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冰天雪地里的,跑出来受这份冻。”
冲着冻红的指尖呵出白雾,转眼间化成大大小小的霜珠挂在羽睫之上。
电光火石间,谢予恩忽然明白,突然离开的小老虎,欲言又止的小妖精,还有黎苗好似没头没脑的讥讽。
不过是黎苗把玩着自己的底线,量身定制了一个圈套,只等自己一时上头,便登时收紧手中的绳索。
而自己,不过是被她以姓名为饵,扣在笼中的小雀儿。
屡次栽在黎苗的手中,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何况他这样的天之骄子。
怒极反笑,出生质问,“所以你到底要什么?”
不过因着经年的修养,谢予恩就连发怒也是干干净净,就事论事,决计不会牵连无辜;全然不似黎苗没理占三分,恨不得按着族谱把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问候一遍。
黎苗骤然凑近谢予恩,温热的气息扑在大氅上,为纤毛裹上一层细细的雪白霜粉。
亮晶晶的杏眸中,是持筹握算的精光在熊熊燃烧,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恨不得能掐出水来,“我同你,交换一块录山集吧,怎么样?”
咬字的尾音落在“怎么样”,好似只要谢予恩能松口,她就敢当场就剥离录山集。
“交换?录山集?”
这两个词谢予恩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怎么会被绕得云里雾里。
刚要开口解释自己绝不会占用录山集,却被黎苗打断,“我知道你光风霁月,必然不会将录山集占为己有,我也不过是想同你做个交易。”
“……”谢予恩陷入沉默,他不敢相信,黎苗至死不肯拱手让人以保全性命苟延残喘的录山集,此时此刻,会用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变成空谈判的筹码。
黎苗定然,别有所图。
只是,这一次,黎苗所图,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