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缭绕中,绯依的吟哦越发动情,是浸入骨血的**夺魄。
可落在黎苗耳中,石沉大海,惊不起半点波澜。
到底是女子闺帏之事,于谢予恩而言便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最是端方的小神仙难免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想劝黎苗悄悄离开此处,“不如我们先......”
寥寥数语中的局促,一如他此刻的手足无措。
偏偏黎苗这女妖精却司空见惯般,置若罔闻,伸出爪子,打掉了谢予恩罩在自己脸上的手,如豆烛火映着佛像给黎苗覆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在谢予恩看不到的地方,漆黑的眼眸中掺满不屑一顾,仿佛在说“这样的场面也值当你如此局促?”
黎苗瞪圆了一双杏眸,闪烁着骇人精光的瞳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正纠缠在一处的一人一妖,重心却直直地落在佛像前没什么动作的少年,好似借着要借着锐利的目光把他的模样深深刻在心头。
眼瞅着谢予恩还将臂弯拦在自己胸前,恨不得下一瞬得了离开的令就能抱着自己跑路,以免看到些不该看的,黎苗少不得出言安慰,语气里压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薄薄怒意,“不必着急,绯依能靠着幻境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中,咬紧牙关,苦苦支撑数十年,绝对不会仅靠着这点子情情爱爱的幻境,何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都没见过这狗男人情动之时,如何能继续下去。”
到底是多年交手,拉扯间早就摸清了彼此的脾性。黎苗的话说得露骨且狠辣歹毒,戳破了一段人妖之恋背后隐匿着的蝇营狗苟。
作为绯依斗了多少年的死对头,黎苗猜到了她必有后手。
此情此景不过是绯依捏出来用来打发时间的蜜糖,裹住的必然是能直击自己命门的砒霜。
最刁钻恶毒的地方,自然会是绯依这环境最薄弱的阵眼,也是破阵的关键所在。
铺天盖地的恨意,远比刻骨铭心的爱,更能支撑着绯依一条路走到黑。
毕竟爱意会在岁月流逝中消逝殆尽后尽数消散,而恨意却能在日复一日中历久弥新地鲜活着。
没有人能例外,连自己也不外如是。
谢予恩在黎苗的话中掐断了最后一丝离开是非之地的希望,在绯依一波大似一波的声浪中,越发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滴滴砸下,尚且带着温热的汗滴,几乎要沾湿黎苗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
在娇媚的声响中,谢予恩坐立难安,望着聚精会神“观赏”的黎苗,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是将喉咙里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逼出来:“非礼勿视,咱们还是走吧。”
不同于刚刚的手足无措,这一次的开口颇有股子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可话还没说完,不等黎苗松口,一神一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谢予恩的耳畔便只余黎苗那胸有成竹的短暂冷笑。
再睁眼,谢予恩已然自山脚下的石阶之上,失足滚落,染了一身泥污,他自然明白这是因为此时的幻境,自己不该出现,所以才会被隔绝于素霓山外。
四下寻找,却未见到黎苗踪迹,视线顺着蜿蜒的石阶向上,夕阳余晖下,入目便是漫天的红绸飘舞。
定睛细瞧,正是孟夏时节,山花烂漫之际,此刻日薄西山,彩灯次第燃,红绸覆满山。
谢予恩久居天宫,却也知道这是俗尘凡世喜结良缘的好日子。
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主角,能抱得美人归的怕是佛像面前的俊秀少年,那今日正满心欢喜的新娘子便应当是存在于绯依与黎苗口中争执不休的花妖。
可是按照绯依与少年的交谈,身怀录山集,三妖齐聚,便是称霸一方的存在,缘何如今只有一猫一虎?缘何小老虎不曾化形?缘何黎苗如今形状癫狂?
谢予恩满肚子的疑惑,却都来不及细想,因为此刻更加奇怪的是,本该热闹喧嚷的山中,眼下却出离肃穆,落针可闻,全然不似成婚之际该有的热闹。
唯有骤然升起五彩斑斓的烟花在疏星高悬的夜色中,怦然炸响,昭示着这本该是一场倾注了多少心血的盛大的婚礼。
更出离诡异的是,即便是素霓山灵力充沛,飞禽走兽早开灵智,可遇上这样声势浩大的焰火,照样会本能惊骇难安,四散投林。
可是焰火震天动地,却未见有生灵一星半点仓皇逃窜的影子。
只有寥落的焰火星星点点,拖着长长的尾巴,于皎皎清辉下转瞬即逝,徒留下浓烈的刺鼻火药味道,掩盖住了空气之中淡淡的血腥气。
对血再敏锐不过的谢予恩心中暗叫不好,只怕此处幻境,便是与素霓山被抹了干净的前尘过往脱不开关系。
他下凡入山,曾翻遍山海辑录,都未能找到有关素霓山数十年前的只言片语,真相,或许就在今夜。
为何素霓山从籍籍无名在黎苗手中摇身一变成了声名远播的修仙圣地?
为何黎苗久居素霓,却偏偏同刊山沧澜这样的魔族之人纠缠不休?
为何师拜佛门的黎苗会无惧屠戮,幽禁折辱绯依?
为何名噪一时录山集会莫名其妙踪迹全无?
太多的疑惑,都被有心之人不留痕迹地抹去,知晓答案的黎苗避而不谈,可一切疑惑,或许在今夜都能有个答案。
他忽然无比庆幸,此时此刻还有一身神力。
不假思索便是腾云驾雾,映入眼帘的是满山遍野的红绸彩缎,更有百花盛放,点缀其间,丛丛簇簇,好不灿烂。
虽非盛夏,仍旧有花海烂漫,成婚的声势浩大可见一斑。
只是,越接近兰木扶疏,血腥气越发浓重,谢予恩的心也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如坠冰窟。
俯瞰之下,兰木扶疏之外,七横八竖是山精野怪的尸|身横陈,皮肉焦枯,在完整的骨骼上堆砌出层层叠叠的褶皱。来不及阖上得双双眼睛,都惊恐地睁大,即便失去焦距,也照样能窥见垂死挣扎之际的无助与惊骇。
遑论尸|身之上血气冲天而起,却又在半空直直汇集一处,血光浓烈,以至于映红了兰木扶疏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妖冶且可怖。
血色蔓延足有数百丈,也就意味着,本该生机勃勃的素霓山中,此刻几乎没有能喘气的活物。
如此规模的屠戮,谢予恩翻遍天宫之上却没能找到只言片语。
是什么人从中作梗,竟能只手遮天?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却被一道结界硬生生截落,云雾乍散,谢予恩再难前进半步。
不同于素霓山脚下那道结界隔绝魔族,这一道密不透风,即便自己修炼之道清净澄澈,也无法像突破普通结界般轻而易举融进去。
为求速战速决,谢予恩凝神静气,顷刻便是一尾红缨长枪在握。
足尖轻点,飞身腾空,虚步绞枪,横挑枪身,借势在掌心甩出枪花,簇簇红缨咬着寒光凛凛的枪头,凌空劈下,气势汹涌,大有千军万马难抵片刻的架势。
可出人意料的是,本该自以为无往不利力胜千钧的长枪,竟然未能撼动这结界一丝一毫。
寒气逼人的锋利枪头,横扫千军的气势打落在结界之上,却被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化去,消匿无踪。
蛮力无用,拧着眉头,谢予恩利落收手,将长枪背于身后,抬手覆上结界,数道气流涌动不休,细细感受之下,竟然意外感知其中隐隐仙气流动。
他本是天生神力,修炼至纯至净,对上妖魔无往不利,是天然的克星,可唯独一样不闻于世,那就是他的法术神力无法压制丁点儿的仙术。
承恩于天地,天生便是神筋仙骨,也受制于此。
谢予恩,这名字本就是在感激天道馈赠,是以即便天生神力,照样借了凡尘俗世的“谢”字,时时感念。
他也曾疑惑,但是引他入仙途的老道神神秘秘,只是摇头晃脑地留他一句,“大抵世间相生相克,自有他的道理。”
耳畔的焰火仍次第腾空,打断他短暂的回忆,焰火陨落后,薄薄的青烟将兰木扶疏笼了个严严实实。
这抹仙气带给谢予恩的震撼,不亚于素霓山的悲惨前尘,他信奉了许多年的东西在此刻悄无声息地碎裂出了道细细的纹路,蜿蜒着攀上高耸的坚定,“神仙?竟有神仙搅进了这样的屠戮惨案之中,那神仙又在这场无名无姓的杀伐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方才耽搁片刻,谢予恩再看满地横陈的尸首竟然开始焦黑碳化,在一丝风也透不出去的结界中,顷刻间,化为齑粉。
谢予恩是明枪暗箭的战场上,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爬出来的,见惯了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的场面。
可眼前的景象照样让他胃里翻江倒海,隐隐抽痛起来。
他的战功是用骨血堆砌,不会做无谓的怜悯,善恶是非面前他比谁都拎得清,为谁而战他心中有数。
以战止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浴血奋战之下,他对生死无比敬畏。
可如今血肉之躯不过转瞬即逝,轻飘飘化作飞灰湮灭,谢予恩不禁疑惑是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如此邪性诡异。
来不及过多思考,谢予恩屏气凝神,硬生生从身体中逼出一股缥缈的神识,循着结界之上游离着的气息,大海捞针般追逐那一股子似有若无的微弱仙气。